《掷笔成文》云冲默

26、情诗

　　外面下起沙子。
　　三月的西北风挟着百里之外的黄沙，天女散花般抛洒下来，沙砾冰雹似的打在玻璃窗上。任凭飞舞，皆不能入。
　　家的巢穴温暖宁静，遮风避雨，与窗外的狂风无关。
　　喝过暖汤的白棋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唇角含笑。从他出生以来，似乎是头一回拥有这样暖的，这样久的幸福。
　　他将之命名为幸福。
　　是未曾体会，也是这与他不符的依恋的源泉。
　　可以闲适地黏在一起，竟可以将距离感压缩到如此之小。白棋似乎突然理解了他作为单身狗时不能相信也无法理解的爱情：相辅相成，而不是互为工具。
　　温岩也没闲着，除了重新找了网站制作的零工补贴家用，每天做做饭、打扫屋子，贤惠而规律得很，还搞起了浪漫的诗歌创作——
　　蔷薇，蔷薇，红蔷薇。
　　满身的刺，不愿为人所采撷。
　　少年施以野蛮，商人寄以厚报，
　　依旧艳得惊人，依旧刺入骨髓。
　　你本是野外的客人，锐利如你的刺，
　　不染尘灰，却照清晖。
　　蔷薇，蔷薇，红蔷薇。
　　雨会将你抚慰，风会将你追随。
　　我只想静静地看，轻轻拥抱，
　　哪怕血与蔷薇争奇斗艳，甘愿如此沉醉。
　　我知道他们所未知的，
　　最甜蜜的，最柔软的，藏在你的花蕾。

　　温岩是理科生不假，却有着浪漫的心思。
　　歌德曾有一首《野蔷薇》，温岩便由此想到了白棋。不过野蔷薇惨遭采撷，而白棋这棵“红蔷薇”却被温岩赋予了高风亮节与甜蜜的温柔。
　　这份浪漫都要拜买了一排中外诗歌的白棋所赐。自打他会了网购，温岩家当真可以用汗牛充栋形容。承重墙塌了，还能用几乎摞到顶的书来支着！更惊人的是，书的内容涵盖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古今中外巨著散文，文史法哲社会调研，白棋每天都会翻一翻，完全不用担心这些书当摆设。
　　“这算是……给我写的情诗？”白棋看着那纸熟悉的字，掩唇笑道。
　　“嗯，啊。”温岩有点儿面嫩，自知有些班门弄斧，腼腆地低下头。
　　“我喜欢。”白棋憋不住笑，和他扑个满怀，煞有介事地在他耳边私语，“花蕾的甜蜜都叫你尝了个遍。”可把思维发散的温岩惹了个大红脸。

　　这边腻腻歪歪与世无争，外面的世界已然乱了套。
　　且不说向阳升拒不承认一切指认——而白棋毕竟没有点名道姓提他，他也不能告诽谤，只能将控评、刷屏等技能交给公关处理，另一方面又树立高大的慈善家形象，亲自出席慈善会议发言，讲解为山区孩子加餐的项目。各个阵营一时间陷入混乱胶着，局势不明。
　　晖阅这边则有点不太好过：风岛拿着实锤，一纸诉状告了曹汐沢等人。
　　这下反转可出了洋相！
　　原本是晖阅帮自家作者使卑鄙手段喊冤，顺带挫挫风岛锐气，没想到反而是自家作者抄袭了对方。失策失策！哪怕藕哥承认错误主动要求离职，他也免不了受法律制裁，牵连整个晖阅。晖阅集团名望岂不是要一落千丈，股票也绿上加绿？
　　更要命的是，曹汐沢真他妈是个混账无赖！他的首任编辑的识人能力为负吧！
　　“课多多”平台投诉区几乎被愤怒的学员挤爆。
　　《曹哥的小白网文课》是平台榜五的“好课”，甚至还做了几天开屏推广，招揽学员上万。
　　如今，“果夕夕”“田名名”之类的称呼已然流传开。前者是嘲它缺斤短两、虚有其表，后者是讽它挂羊头卖狗肉，课程都靠嘴，那么多唾沫星子堆起来的。
　　“曹汐沢，还钱！”“辣鸡曹，骗钱的鬼！”“从哪搬的理论，自己啥都不懂！”
　　有人敢骂，曹汐沢真敢应！
　　“还什么钱！不是把你们写的东西发出去让好多人看了？不然，就你们，写的东西，能有这么高阅读量？”
　　大言不惭的回应惹得评论骂声连连。
　　“你都被封了还敢说我们！抄袭狗！骗子！”
　　和他低俗的第一章似的，乌烟瘴气的对骂始终笼罩着这个混子出身的青年，激发了流浪野犬般的原始脾性，撒泼打滚起来。
　　“你们说我骗子，行啊，那就是你们都承认自己是傻子！我这是靠本事吃饭！反正我赚够了一辈子的钱，大不了回乡下也能吃穿不愁！”
　　他似乎并没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已不仅仅是道德作风败坏，更是要被法律制裁的。那些真金白银，转眼间就会烟消云散，不属于他。
　　风岛法律部一姐真不是吹，用她二十年的丰富经验老道资历，拉上众多同僚及警官同志挑灯夜战，自查内部人员，外查关联人员，挖掘出曹汐沢种种罪行。
　　曹汐沢早在发《墨色人间》的时候就已经下手了。
　　他找到自己在网吧的哥们儿，问到一位专门做网络生意的灰产人士盯紧白棋所在的网站，通过给对方网站挂马、攻破后台等手段击垮了服务器，并清除了部分盗版痕迹。
　　随后，他结识了咸鱼的组长，狼狈为奸地阻断白棋签约的可能，并贿赂风岛的技术人员在算法中过滤白棋的结果——代码中还能找到证据——让他在签约前几乎没有曝光量。
　　直到咸鱼将他挖掘，这事儿再瞒不住，风岛内部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他才想出更阴损的招，去拉上藕哥和晖阅一起下水。
　　迎接他的，是被禁言，被传票，被抓捕。
　　“白棋，你断我财路！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呸！”
　　被媒体摄像机怼着脸拍的他仍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白棋也不稀罕搭理他。
　　浑水一滩，混球一个。何必一般见识。
　　“模范家庭”被揭露，代表着白棋的《互换》竟有极大部分是真实的。
　　过街老鼠的滋味不是人人都尝过，那对夫妻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民众的力量。本来邻居对他们不再有好眼色就算了，现在连外人也评头论足，人肉了他们身份，砸他们家臭鸡蛋！呸，都是什么下等人！
　　他们真的躲到了白棋的地下室，试图翻找到一些他没有带走的东西。
　　他没有带走——他过往的不堪与已经斩断的过去，只将这些支离破碎的过往留给两个贪婪的家伙。如今的他，已是温岩的契约对象，过着不同以往的生活。
　　来催房租的房东偶然见到两个生人。他不识得这两个堪称臭名昭著的男女，以为是白棋又暗中转租出去，做二房东赚差价，暗自骂了几声，又见这对男女面色不善，只问这房租还交不交，若是不交趁早滚蛋。
　　这对夫妻脸都绿了。
　　“不交了！屋子里的破烂都给你！你要找就去找那个尹嘉祯吧！”
　　“神经！”房东嘀咕了一声，就被男人一拳打肿了脸。
　　和亡命之徒对着干，后果严重啊。房东二话没说先跑为敬，出去直奔警察局喊冤叫屈。
　　警官心思微动，让他辨认是不是近几天被警方盯上的夫妇。
　　房东连连点头，连连骂了好些句脏话，被警官喝止，“法律会保障你的权利！不要在这里骂街！”他这才闷声不说话了。

　　吵闹瞬息万变，温柔始终如一。
　　“我写作不是为了市场，我坠入爱河也与他人无关。他能脱离上家，也算是幸运。我能有如今成就，少不得他的陪伴。”白棋对个人问题的追问并没太多回应，但凡回应，都会让人感到种无形的坚定。
　　因而“勾引”之说很快便被“两情相悦”取代。评论区又分成三派：吹爆神仙爱情、路人祝福、狗男男真恶心。
　　白棋不去理睬任何一方，也十分自律地不去看评论区，只是每天写着文章，喝着暖汤，睡着温岩……啊不，是睡得很香。
　　白棋有时也会反思近年来的事情，发出感慨：对我来说，“誓与你永远的向前驰驱，直达这平行的爱轨尽处”便是最好。
　　这句诗来源于新月派诗人刘梦苇的《铁路行》。众人写爱，古有比翼鸟、连理枝、红豆、鸳鸯、鹊桥等，今有玫瑰、大树、雪花等意象，风雅温婉，难得有用铁轨这种又硬又直的。
　　而铁轨正适合于比喻他和温岩。
　　钢铁坚硬，勇往直前；枕木柔软，连接铁轨。一方面如他的坚持前行，顽强不屈，如温岩的坚定信念，搜集证据，一方面如温岩的悉心照顾，或自己内心深处的柔软。两条铁轨之间保持着距离——温岩从未限制他的写作，他也不去管温岩熟悉的技术——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连接，彼此扶持。
　　或许是苦尽甘来，或许是命当如此。
　　白棋还是很喜欢看温岩脸红，每每得逞，都会笑得狡黠。
　　平静而富有乐趣的日子固然让人想安于现状。不过白棋还有件心心念念的事没有做，关于他那只眼睛。
　　那是在遇见温岩之后决定去做的改变，而不是任由发展的自暴自弃。
　　这只眼睛他总是紧紧闭着，用头发遮住，他不想让温岩看见这有着可怖的模样，虽然温岩无意看过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屑与恐惧，只是轻轻地说：“白老师，这些年，您辛苦了。”
　　那一瞬间，胸中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忽而爆发，他像个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泪水从眼窝里往外冒，如断了线的珍珠，打湿了温岩的衣服。
　　失去视力的左眼几乎已翻了白，萎缩凸起的白眼还带着昔日炎症的血色，像是深海不见天日的怪物，那毫无意义，也毫无视力的眼睛，退化成的来自地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