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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衣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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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功地把绳子牢牢地捆在窗户的合页上,接着越出窗户开始往下爬。
我出奇地兴奋却一点也不害怕,悬在半空视野开阔的感觉挺不错的,蓝天和阳光都让我愉快地再次确认了我逃跑的必要性。
在我即将到达地面之际,我惊讶地发现,绳子短了一节,而且是长长的一节!!
绝望中我无意识地向上回望了窗户一眼,看看能否有机会爬回去。
意外地,那个男孩子的脸出现在窗户里,那笑容满面,笃定得意的表情就跟早晨当场抓获我偷绳子的时候一样。
他轻轻地挥动着手里的一节绳子,冷不丁开始喊:有人从窗户下去了!!有人逃跑了!!
楼上立刻人声鼎沸起来。
我慌了,一定要赶紧逃跑,一定要!
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涌了出来:不要被抓回去,不要!!
离地面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我悬在那里沉默了几秒钟,一咬牙松开了手。
我至今还记得被地心吸引力狠狠地牵扯着,快速向地面坠落的感觉。
耳边风声刷地一下,身体却离奇地飘浮进而加速重重地被地面撞击。我七岁细小的身体被大地嘲弄似的轻轻地反弹了一下,翻滚过后静止下来。
脸上骤然一阵刺痛,火烫,发麻。那是草丛里玫瑰花的枝条,无情地扎入划过我的脸,破损的肌肤里面,慢慢渗出鲜红的血。那些温热的液体,在我脸上漫延流淌的过程中渐渐变凉。
在坠落地面的一刹那,本能地,用我的包袱紧紧捂住我的肚子直到最后失去知觉。
夏日午后的阳光,柔和地安抚着我。在草地上我闭上眼睛,被四周蕴含温热感觉的微风包围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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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逃跑,他们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直到被放在了病床上还蜷成一团死死捂住我的肚子。他们跟医生护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强行拉扯伸直了检查治疗上药。
在我醒过来以后,他们恶人先告状地反复追问我为什么要逃跑,我反过来反复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开我的肚子。
事情后来的结果是:我从此不被允许听或者看西游记,不准玩儿绳子。同时他们向我承诺我绝对不用打开肚子。至于吃饭这件事情,从此以后我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爱怎么吃怎么吃,爱吃多就吃多久。他们保证绝对不再试图强迫恐吓引诱我在限定时间内吃完或者吃某种在我看来相当之变态恐怖的食物。
隔壁床位的男孩子立即被家长带走出院,我跟爹妈连与他们谈话对质盘问的机会都欠奉。
这件事情过去以后儿童病房所有的绳子统统都被没收就此绝了迹。
我的脸上伤口很快地结痂,那种愈合中的痒苏苏让我去抑制不住本能很想挠一挠,为此我经常遭到来自爹妈护士的勒令训斥。又过了两天我开始被允许在花园里到处转悠散心。
我漫无目的地乱逛。夏天的花园里,满目青翠。
清澈温暖的阳光中,柳树绿荫下现出一抹白亮身影。那是一个身穿纯白衬衣的男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石桌石凳那里练习写毛笔字。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地用力勾划着。
我探头探脑慢慢地挪过去,傻站在那里看着人家。雪白柔和的是他的脸,他的衬衣和桌上的宣纸;漆黑闪亮的是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墨砚和他写下的字。
那一瞬间,所有周围的缤纷色彩被抽离得一干二净,我的世界只留下黑白分明简单纯粹的两种颜色。
多少年以后我偶尔不小心想起来七岁那年的夏天,依旧是黑白二色。因为我喜欢,因为我乐意。
那男孩察觉有人在看他,随即转头过来看了看我。我对他笑笑,眼前突然闪过我自己此时的样子,立刻又不笑了。果然,跟其他人一样毫无悬念地,那男孩子神色诧异看着我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别人问我,我可以淡淡相对;但是他的询问让我莫名地愤怒:“关你什么事?写你的字吧!”
那男孩子笑了:“你真奇怪,而且真不好看。”
我立即勃然大怒,伸手将桌子上的白色纸张一把扯了过来,用力撕碎。
那男孩子也怒了:“你做什么?!还给我!”
我将纸张的碎片向天空一洒,纷纷扬扬地如同白色的花瓣碎片错落在绿色的草地上。
那男孩急了,抓起石桌上的墨砚一扬手向我掷了过来。
幸亏我躲得够快,墨砚哗一下从头顶掠过。然而飞溅开来的墨汁,猝然不妨泼洒在我脸上。我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一路哭着跑回去找水龙头。
身后是那个男孩子爽朗快意的笑声。
在水龙头旁边,我捧起了清水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看着我的双手被水流冲刷,很快就恢复原状了,我相信我的脸也一样。
***
未曾预料到,我脸上深浅不一的伤口被浓墨染上,愈合以后凝在皮下。三天以后,在多次照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再三确认这些黑色的斑斑点点再也洗不掉以后,我哭着冲到花园里找那个男孩子算账。
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在草地上孤单的影子和我无助的抽泣声。我漫无目的地来回地跑动着,搜寻着,最后,我倒在草地上。
当我倒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的时候;当几天前我脸上流满了墨水跟我的泪水一滴滴往下流了一路的那一刻;我目光所及也都是阳光灿烂的一片晴空。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纤毫毕现。
为此,我憎恨阳光。
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恨谁。恨借绳子给我的那个男孩子呢?或者是这个被我惹怒了向我扔墨砚的男孩子?还是更恨我自己?不要紧了,反正我再恨他们也没有用。
从今往后,我的脸,就成了泼墨山水大写意。
后来我在听水浒传的时候,听见宋江因为面上金印被人嘲笑那一段,我们家正好一桌子亲戚在吃饭。他们不约而同下意识地偷偷望了望我。对,我的脸上有墨痕,我的脸上有刺青。可我不是犯人。
我放下碗筷,起身,把收音机举起来,重重摔在地上。收音机支支吾吾使劲儿地挣扎呻吟了几下之后,再无声息。宋江题反诗,我砸收音机。从此以后,我们家没有关于西游记和水浒传的任何东西。我的周围,这两本书就是禁书。吴承恩与施耐庵这两位,被我们家驱逐出境。
那两个男孩子面目,被漫长的岁月侵蚀,早已模糊不清。我下意识的,用尽一切办法,回避了这一段记忆,屏蔽任何物件任何人提醒我它曾经存在过。我刻意让它变得越来越不清晰。
我从此爱上了照镜子,对着镜子许出各种不切实际的愿望。我的爹妈从此爱上了偷看我照镜子,偷听我对着镜子许愿。我一直在跟那段记忆带来的后果对抗着,未曾妥协过。从我学会了仔细地观察镜子里面的自己开始;从我知道如何应对别人怜悯嘲弄的目光各种善意恶意的好奇询问开始。
我不确定我是否希望会有朝一日,重遇那两个人。如无意外,他们跟我一样早已长大。我对我做过的事情不管好坏都只能自己来善后。万一重新遇上,他们记得起我的话,那将意味着我需要被迫补充关于那段回忆很多不愉快的细节,并且让那一切都重现眼前。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
飞机上,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赶紧绑好安全带。我的耳膜有一点发胀发痛:我到了。到了地球另外一边,到了太平洋的彼岸。新的生活在等着我。让过去的事情就这么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