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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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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七,秋雨。
花月阁,洛阳最大的青楼。
柳轻尘撑着一把油纸伞,高高的木屐踏着地上的泥泞。
灰暗的油纸伞,在这个披红挂绿莺声燕语的花月阁前,显得十分的不协调。
瘦削的脸庞,空洞的眼神,紧紧抿着显得有些神经质的嘴,柳轻尘这个人也显得十分的不协调。
这个不协调的人却走进了花月阁。
花月阁中的莺莺燕燕却似对他熟的很,鸨母也笑脸迎了过来。
她们都知道,这个不协调的人,总算还有一个协调的钱袋。
“柳公子又来啦,又找小伶姑娘?昨儿她有客留宿,现在还没下来,您是不是先找别人?我们这儿漂亮的姑娘还有很多,像柳儿、翠儿、红儿,小雨、小婉、小桃,还有……”
“我等她。”柳轻尘打断了鸨母的喋喋不休,走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
鸨母撇撇嘴,走开了。
那些“儿”姑娘、“小”姑娘都有些失望。这个客人可算是花月阁的常客,每月都要来几次,每次却只找小伶,小伶有客就等,这样已经三年了。
柳轻尘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不品茶,不饮酒,只是坐在那里,眼神依旧是那么空洞,仿佛看不见眼前的红巾翠袖、歌舞繁华。
过了很久,楼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花衣绣襦,完全是一副花花大少的模样,脸上居然还抹着脂粉。
鸨母立刻迎了上去。
“南宫公子,怎么样,昨儿小伶还让您满意吗?是不是……”
鸨母还说了什么,柳轻尘都听不到了。
他只知道,昨夜留宿在小伶房里的,就是这个阔少;他只知道,就是这头猪,压在小伶的身上,肆意地蹂躏她娇弱的身躯。
空洞的眼里,竟似也有火焰在燃烧。
看着那庸俗的装扮,轻浮的举止,那抹了脂粉的脸上淫亵的笑容,柳轻尘的手渐渐在剑柄上握紧,眼睛紧紧盯住阔少说话时颤动的喉结。
只要这一剑出手,那喉结就再也不会颤动了。
柳轻尘没有出手。因为这时楼上一个人探下头来。
披散的头发,松松地挽着一个髻,似乎是匆匆挽上的。一双翦水秋瞳,却含着深深的无奈和疲惫。
这双眼睛正看着柳轻尘。
小伶!
柳轻尘的手渐渐松开剑柄。
“你杀人,我管不了你。但我求求你,莫要在我的面前杀人好吗?我不想看见你杀人时的样子。”
恳切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萦绕。
他又怎么能出手呢?
※ ※ ※
小伶原来不叫小伶,她是柳轻尘小时候邻家的女孩,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莫兰君。
兰君的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曾经教过柳轻尘几本三字经、千家诗,是个学识渊博却屡试不第的秀才。
柳轻尘十三岁时,莫秀才又一次上京赶考,放心不下兰君一人在家,就带着兰君一起上路。
那时的兰君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一笑起来两个酒窝,走的时候还和柳轻尘约好,回来后两人一起去村后的小河里捉螃蟹。
但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听说莫秀才途中染病,客死异乡,兰君却不知流落何方。
柳轻尘后来机缘巧合,得到高人指点,剑法很是精进,十八岁时,决定出来闯荡江湖。
和所有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柳轻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那些前辈名侠一样,作出一番大事,流芳千古。
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才刚刚有一点小小的名气时,就又遇到了兰君。
这时的兰君已改名小伶,是花月阁的头牌。
为了给小伶赎身,柳轻尘作了杀手。
幸好他的名气还不是很大。一个杀手若是太有名,就无法做一个好的杀手了。
但他杀人有一个条件,只有他觉得该杀的人才会去杀,否则出价再高,他也绝不去接这笔生意。
所以三年下来,他只接了六笔生意,虽然要价不菲,积蓄却并不多,除去日常开支和来看小伶所需的花费,鸨母所要的六千两,才只够一半而已。
※ ※ ※
小伶把柳轻尘带到房中。
床铺还很凌乱,柳轻尘的眼中又迸出了火花。
小伶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到床前整理。
丫头打来洗脸水,小伶坐下梳洗。
菱花镜前,放下三千青丝。
柳轻尘的眼光又变得温柔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剑,走到小伶身边,轻轻抢过小伶手中的木梳。
“我来替你梳吧。”
柔柔的青丝,从柳轻尘手下滑过,仿佛情丝滑过他的心。
他的心忽然也变得柔柔地。
小伶在镜中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咬了咬嘴唇,忽然滴下泪来。
“轻尘,我……有人要娶我做妾了。”
柳轻尘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答应我……”
“不……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妈妈已经答应了。他……他可以付七千两现钱……所以,妈妈就……”
小伶已是泣不成声。
柳轻尘拿着梳子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本已无血色的嘴唇也变得发青。
“他是谁?”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
“就是刚刚下去的南宫公子……”
柳轻尘放下木梳,拿起剑。
“我去杀了他!”
“不……不要去!”小伶惊呼,一把拉住柳轻尘的衣袖。
柳轻尘转过头,死死地盯住她。
“为什么?你……你担心他?怕我杀了他?”
小伶垂下头。几滴泪珠滴在地上。
“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她的手渐渐松开,喃喃道,“……你真的认为我是担心他?”
柳轻尘的眼里也似有些湿润,回身轻轻地搂住小伶:“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是你放心,我能够杀了他,不会有事的……”
小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他,眼里的忧虑带着一丝恐惧。
“不……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个不能杀的人!”
“不能杀的人?”
“他就是南宫世家的二少爷,南宫瑾。”
※ ※ ※
南宫世家,武林中一个不败的神话。
这个家族的历史,算起来已有四五百年了。
四百三十多年前,一个名叫南宫翎的少年,在江湖中渐渐崭露头角。
他单人单剑,挑了“无恶不作”鲲海帮的总舵,逼迫鲲海帮总瓢把子刘坏在公开亭向天下认罪,用鲲海帮全部资产赔偿受害者;生擒横行二十多年无人收服的采花盗秦九;独闯塞外圣母之水峰,九死一生采得雪莲王医治“小孟尝”秋病的宿疾,博得了秋病的胞妹美人秋风舞的芳心。
后来,传说中与昔年魔教十分相似的组织“天命”发出对南宫翎的追杀令。南宫翎在艰难的逃亡过程中,与秋风舞协手,攻破“天命”总坛,瓦解了整个“天命”组织。这一段凶险曲折的历程,也成就了一段令人称羡的姻缘。
一个个传奇,至今还在流传。
四百三十二年前,由秋病发起,武林中的四大富豪集资,在洞庭湖畔建了一座武林中最宏伟的山庄,送给南宫翎伉俪,山庄上由当时江湖中威望最高的泰斗高处寒题写匾额——“南宫仁义庄”。名士美人,盛极一时。
四百年里,南宫世家俊杰辈出,虽曾经几度衰败,有时甚至惨遭灭门,但少则三五年,多则四五十年,总会奇迹般地复兴;每一次的复兴,就会更加深南宫世家在江湖人心中神话般的地位。
而南宫世家的子弟,更被称作“不能杀的人”。这有两层意思。第一,南宫世家的人很难被杀;第二,只要是有人杀了南宫世家的成员,除非是公平决斗或被证明确实该杀,否则凶手决不会活过一年,而且决不会善终。
四百三十二年,即使是南宫世家最衰颓的时期,也从无例外。
※ ※ ※
柳轻尘的心收紧了。
只要是江湖中人,没有不知道南宫世家的传奇的。
在柳轻尘少年时,也和每一个初入江湖的热血男儿一样,以南宫翎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南宫世家的神话,他也和江湖中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清楚。
但是为了小伶,就算是让他杀了真正的神也可以。何况,南宫世家的成员毕竟只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会有办法去刺杀。
他用衣袖擦干小伶面上的泪痕。
“放心,南宫世家其实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厉害,我一定可以杀了他。”
“可是……”小伶低下头轻轻问道,“你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可不可以不去?”
“你说我可以不去吗?我可以看着你嫁给别人?我可以看着那头猪将你占为己有?我可以忍受和你从此陌路?我可以……”
柳轻尘越说越激动,猛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
小伶猛地抬起头,柳轻尘已走到门口。
“你……”
“你等着,最多一个月,我就会带着好消息回来。”柳轻尘背对着小伶,一字一句地说到。
说完,他就走了。始终也没有回过头来。
他听见小伶在咳,咳得很厉害。但他还是硬起心肠走了。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没有勇气再走。
很快地。只要杀了那头猪,就能回来了。那时候要好好照顾小伶,把她娶出这个火坑,她就不会再咳了。
他这时候如果回了头,就会发现,小伶咳嗽时捂着嘴的丝巾上,绽开了鲜红的血花。
※ ※ ※
柳轻尘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威严的中年男子。
一派宗师,这就是一派宗师的样子,这就是真正神话中人物的样子。这就是南宫世家这一代神话的主角——南宫瑜。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南宫世家能撑到今天,当然不是简单容易的事。
“你一出现我们就开始怀疑你,半个时辰后你的全部资料我们已经掌握,一个时辰后我就已知道你是来杀瑾儿的。”
“那为什么那时不就除了我?”
“南宫世家做事,一向是讲究公正的。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杀人?”
“所以你们一定要等到我动手?一定要让我失手了再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
“不错。不过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杀手。我还没见过那个杀手像你这么能等,这么会把握机会。如果你不是低估了南宫世家,或者说如果你的对手不是南宫世家,你肯定不会失手。可惜……”
“可惜我偏偏要来杀南宫瑾?”
“是的。你应该知道,南宫世家的人都是不能杀的人。”
柳轻尘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其实我的命对于你们不过草芥而已,何必做出那副样子来。”
南宫瑜就这样看着他笑,一直到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你错了。南宫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今天这样的神话,不仅仅是靠做出来的样子。公正公义,不是说说而已的。每一代南宫世家的继承人,都是从小精心教训出来,绝不会有欺世盗名之念。”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败了。杀了我就是。何必多言。南宫世家的人在外为人如何,我还是看得出的。”
“我们对于下一代的教育,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继承人的身上。所以……就难免会忽视到其他子弟。瑾儿在外面的荒唐形迹,我都知道。”南宫瑜顿了一下,“可以说,南宫家对不起他,我对他也很歉疚。从小,全家关注的焦点都在我的身上,他作为我的弟弟,却总是处在一种被忽略的境况。因为我是继承人,他不是。一个像他这样很有钱却又没人管束的年轻人,会变成什么样是可想而知的。”
柳轻尘没有说话。他很奇怪南宫瑜为什么还不动手,却好像和他拉起了家常。
“所以现在只要他在外面不伤天害理,干什么我都不予干涉。”南宫瑜凝视着柳轻尘,“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你并不着急。”柳轻尘冷笑,“你那些替自己辩解的话总是想说出来的。反正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又何妨和我多说两句。”
“你错了。因为我并不打算杀你。”
南宫瑜微微一笑。
“我既然知道你要杀瑾儿,当然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柳轻尘没有答话。
“你是个杀手,杀手杀人的理由一般是钱。但这一次,你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错,我是为了一个女人!这和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因此你不屑动手?不屑杀掉我这个只为了个女人来拼命的人?”柳轻尘又大声地笑了起来,“你们又怎么会懂得我们的这种感情!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只知道家族事业的‘神’!”
“你又错了。”南宫瑜的眼神忽然好像不那么威严了,就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我不杀你,只因我不想再让自己愧疚一次了。”
柳轻尘猛的抬起头盯着南宫瑜,南宫瑜脸上的神色告诉他,这句话是真话。
“如果当初我坚持的话,阿瑛……就不会……”南宫瑜的话已如梦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南宫瑜拍拍柳轻尘的肩:“回去吧,去找她去。我不杀你,而且我会让瑾儿放手的。我不想再让自己愧疚了。”
※ ※ ※
柳轻尘又回到花月楼。
故事,好像可以结束了。
但是……其实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完美的结局呢?
※ ※ ※
“她一直放不下的就是你。”忆君,花月楼名姬,小伶的好友。
“你走之后,她天天念叨着你,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们看了都很心疼……”
“其实她早就得了痨病,却总不肯告诉你。她说她欠你的太多,只想在死之前能和你相守……”
“她的身子本来就不好,病体又怎能经得住相思的折磨……”
“没有能够再见你一面,是她心里最大的遗憾。她让我们转告你,说她对不起你,没有等你回来……”
“妈妈说她是痨病死的,第二天就把尸体火化了……”
“她情知死后一定会被火化,临死时偷偷地把这个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一缕青丝,仿佛还带着生命的光泽。本来青丝掩映的红颜,却已经化作了飞灰。
忆君的话还在柳轻尘的耳边萦绕着。
青丝的光泽里,他仿佛看到一个绝美而憔悴的容颜……
游丝般的气息里,微弱的声音喃喃着无奈的话语:“轻尘…对不起……我没有能够等你回来……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不能等到你回来了……轻尘……”
原本光润的玉腕,已是瘦骨嶙峋,用尽力量举起剪刀,一缕青丝飘落。
“我等不到他了……我死后……你们把这个…交给他……算是我最后…唯一能留给他的……”
柳轻尘把这一缕青丝绕在手上。
青丝缠绕,仿佛情丝纠结。
※ ※ ※
花月楼里歌姬的嗓音飘扬……
千里玉关春塞雪
年年柳色灞陵别
相看泪眼莫执手
故人空唱阳关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