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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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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头看看身后,尚无一丝云气,又抬头瞧上面,泰山的山顶仍旧很远,依稀模糊得像是不存在。
顾惜朝微微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脚下不再停留,又拾阶而上。
这是前人从山脚铺就的一条石板路,只一人宽,在挺拔高耸的泰山山间,蜿蜒而上。
道旁尽是些山石泥土,偶有零星花草,因这几日阴雨,都挂着些水珠儿,颇有几分可爱。
这道路想是有些年头了,每块石板都已磨损得十分厉害,既薄,且脆,若是有人在这路上打斗,用劲一踩,立时便能见到石屑纷飞。
但他一身武功,所剩不过十之二三。
顾惜朝从来不是自哀自怜、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却仍旧忍不住想起那段千里追杀的岁月。
若说时间无情,倒真是不假。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脚下的石板路宽阔起来,绕着山峰转了几个弯,便见前面山腹处有片空地,隐隐约约立着个茅草亭子,勉强可供路人休息。
顾惜朝稍稍停顿了会,喘了口气才举步上前。
不料亭中早有人在,一袭落拓沧桑的白衣穿在那人身上却有种明亮刺目的感觉。
顾惜朝先是一愣,继而轻笑出声,道:“未曾想竟在这山野间遇到了大当家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白衣人回过头来,赫然便是戚少商。他朝顾惜朝笑了笑,说道:“我也没想到还能与你相见——你不是随着铁手去到了连云寨,为何却在泰山出现?”
顾惜朝撇一撇嘴,却有几分郁卒似的:“难不成要我一辈子跟着铁手,求他庇护?这么些年,江湖上业已淡忘了我们那一段血仇,我便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过些想过的日子么?”
戚少商一听“血仇”二字,胸口便是一窒,缓了缓说道:“也是,岁月总是无情,当年那么惨烈的千里追杀,如今已没有多少人会提起了。”
顾惜朝瞧着他紧蹙的眉头,心想这人真是无一刻不在皱眉,便带点讽刺意味地说道:“连你这昔日的神龙捕头、风雨楼楼主都已弃剑归隐,这江湖本也不是原来的江湖了。”
戚少商闻听他这一句,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熠熠生辉,紧紧盯住那人的脸庞。
顾惜朝被他带有侵略性的目光惊到,略微退了一小步,与之对视。
却是戚少商先开口问道:“你久不在江湖,怎知我辞去风雨楼楼主之位?”
顾惜朝静了一静,方道:“我之前住着的小镇子上,有个少年人喜欢学着大侠们走南闯北,每每回得乡里便要大肆说谈一番。风雨楼楼主换人一事,可算不得小,自然便成了他口中的谈资了。”
戚少商点一点头,算是接受了他这番说话,不再言语,别过眼去望那直入云峰的泰山山体。
顾惜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山顶隐在云雾烟霞之中,若隐若现,时值盛夏,又是清晨时分,便更是有种“山色空濛雨亦奇”之感。
戚少商兀自看着风景,心下却犹疑不决,倒是该不该开口?
顾惜朝坐了一会觉得无趣,也懒得再说些什么,便站起身抖抖衣服,举步向亭外走去。
他穿的并非多年前那一袭粗布青衣,而是极普通的褐色衣裳,因其肤白,倒也显得十二分的好看。
戚少商就在草亭之中看他拖拉着左腿往那石板路上走,想叫住他,又觉此时此刻,自己和这人还是陌路的好。直到那褐色身影转过了一个弯,消失在山路上,他才恍然大悟似的拔腿追赶。
他轻功高绝,虽则退出江湖几年,到底不曾落下,几个纵跃之间便看到那人正一步步地往上走。
戚少商降下身形,跟在顾惜朝后面,无意中屏住生息,便未被那人察觉。
如此一前一后,在这静谧的山路间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顾惜朝停下脚步,斜靠在山壁上微微喘息。
戚少商观察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么些年,你的伤仍旧没有养好?”
顾惜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回头一见是他,忙平复了因体弱引起的心悸,低声回道:“本就不是能将养的病,伤入内腑,哪有如此容易便好的?”
戚少商静默一会,抬头问向他道:“你这是要往山顶去么?不如我带你……”
“不必!”顾惜朝却是恼了,冷冷道,“我顾惜朝是什么人,怎么劳烦得你戚大侠!”
戚少商不由皱眉,心下却也有些懊恼,便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看他。
两人一上一下,伫立对视,仿佛又似刚才草亭之中的情形。
此时朝日初升,万道霞光在头顶缭绕的云雾间透了进来,令人有种漫步云端之感。
顾惜朝别过眼,干巴巴地说道:“戚少商,你须莫再与我纠缠,不如早早下山。”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单枪直入道:“你可愿意随我去边关?”
其时正是金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宋积弱难返,苦战四月,仅高阳关、津益关可守。
戚少商这半年来奔走四方,便是为了联络旧部,共守边关。听他号召,一时群雄响应,江湖血热,只月余时间,便纠集了两万军马。另有江南富庶之地一些颇具侠义之心的富豪负责采办粮草。
戚少商拟要带领众人奔赴津益关,与金国悍将元颜粘罕相抗。他听说守津益关的李纲大军,已与粘罕对战几月,但金军骁勇,常常把宋军一冲而散。月余前粘罕因金国国主病逝班师,宋军方算喘得一口粗气。
戚少商夜读兵书,却想到了那本残破的七略,继而想到了那片青衣。心下郁卒不堪,便在奔赴津益的途中到泰山盘桓几日,却不料在此重遇顾惜朝,莫不是天意?
见顾惜朝一脸狐疑,他摇了摇头道:“我是无意间来此,并非蓄意寻你。可如今既见到了你,我军中正缺一位军师,你——要不要跟我去?”
顾惜朝深深看他一眼,问道:“这么些年,你仍是这样,习惯把重要的东西,往别人手里送么?”
戚少商也不恼,笑道:“我大约便是死不悔改了。”颊边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地跳出来,这还是见面以来他第一个笑容。
顾惜朝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日。天光之下,两个立着的人,一座茅草亭子,两只紧握的手,还有这一深一浅的酒窝。
他轻轻晃了下头,偏头痛引发的幻觉么?嗤笑一声,答道:“算了,戚少商,我已不想和这世间的任何人有任何牵扯,你莫如另找他人。”说罢便转身继续往上走。
戚少商却未料到他会拒绝,顾惜朝本就是一心要飞之人,怎么如今却似折了翼,莫非时光真能将一个人蹉跎至此?
他急急跟上几步,边走边问道:“你何不多做考虑?若说实话,我请的几位军师都对付不了金人的阵法,你……”
顾惜朝加快了脚步,不再搭理他。
戚少商见状,点头笑道:“你要登顶,我陪你便是。”
顾惜朝一愣,不由停下脚步,看了看他,恨恨说道:“莫名至极,哪个却要你陪!”
登到顶峰时已是午时过后,二人都饿着肚子,顾惜朝更是在途中累倒,后面的小半段路,却是戚少商施展着轻功背负他上来的。
其间却在半山腰遇到一个游方道人,口中吟唱着唐时李太白的诗作,长长的尾音回荡在山间,叫顾惜朝嗤笑了好半晌。
虽则盛夏,到底山顶凉爽无比。顾惜朝靠坐在崖岸的巨石边上,看着前头整片整片的云雾,不由舒了口气。
戚少商从另一边走过来,站到他身边问:“你急着到这山顶,却是为何?”
顾惜朝静默许久,呐呐道:“我快死了,死之前登顶,看看这云海,也算是遂了我凌云之志。”
戚少商不由大惊,急急问道:“你莫不是骗我?”
顾惜朝失笑:“骗你作甚?如今你戚大侠又不急着追杀在下,我死我活,业已与你无干了。”
戚少商心中苦意弥散,走近两步连连问道:“你身体究竟如何?是否那些个陈年旧伤一直不得医治,所以,所以才如此?”
顾惜朝伸出左手去掰开他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掌,复又冷笑道:“你紧张个什么?我定是不会随你去边关了,就是去了,以我如今的身体,一日离不得参汤吊命,如何为你征战筹谋?到那时,便是把整个宋军队伍白白送给那粘罕,却尚不及你随便找个人了……”
戚少商闷声半晌,问道:“若是日日有参汤续命,再加上树大夫以奇绝医术为你医治,可是有救没有?”
顾惜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你这个风雨楼的前楼主,仍有号令一代神医树大夫的权力。”
“你只需答我。”
顾惜朝摇摇头:“我这是沉疴难愈,自己早早不抱希望了,你何必如此?”
戚少商说道:“你变了。”
顾惜朝挑眉:“我如何变了?”
戚少商道:“从前的你,绝对会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会甘心就这么死了。”
顾惜朝点一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但是今非昔比,已过了七八个年头,人总是会被时间改变,我亦不再是从前的顾惜朝了。”
戚少商却摇头:“不,你还是你。”
顾惜朝失笑,问道:“你却是糊涂了,说我变了的是你,说我没变的也是你……”
“我的意思是,你虽说不愿医你身上的病,到底不曾放下凌云之志,否则便不会来登这泰山,是也不是?”
顾惜朝沉默半晌,长身而立,对上他的眼睛说道:“你总是了解我的人。”
戚少商总是最了解顾惜朝的人。
他闭了闭眼在心下叹道,我却得早早去陪晚晴了。
戚少商对着那万丈云海大声说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提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便是屡受挫折,也当激流勇进,有朝一日遂了凌云壮志,才算是不枉此生!”又回头看向那人,问道,“这话是你当年亲口对我说的,你却还记得么?”
顾惜朝不由心口一窒,撇过头去不再说话。
戚少商凝视着他,才发现不止衣裳,这人的容貌也有了改变。眉宇之间疏朗开阔了许多,向来凌厉的鹰眼中亦带了几分淡然,就连常年插于发髻之中的那根木簪,也已为一条黑色发带替换下来。
他看着看着,心里便泛起一阵酸痛感,莫名地有些理解了这人为何不愿再次长空试剑。
他把眼光投向虚空处,压低了声音说道:“也罢,我不想逼你,虽则情势紧张,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到底我也不愿你不开心。只是……仍想与你并肩作战一次。”
顾惜朝愕然抬眸,不敢置信似的盯着他。
戚少商勉强笑笑,道:“我却不是个爱骗人的人。”
顾惜朝点一点头,回道:“我知道。”
靖康元年,金元颜粘罕再度领兵南下,率军自孟津渡过大河,刀锋直指汴梁。
此一时,边关仅高阳、津益可与之拒。宋臣郝连乐吾携子郝连春水并全军八万人驻守高阳关,九现神龙戚少商则带兵二万直奔津益关襄助李纲。
津益关 宋军帅营
顾惜朝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摆弄着小型的山陵和旗帜,向李纲说道:“李将军且看,津益关外并非一片平原,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凹谷。城关在凹谷边缘,地势较高,故而攻城殊为不易,粘罕久不得利,也是为此。依戚少商所说,粘罕的一贯攻势当是如此。”边说边用沙盘上的小旗帜演练起来。
金营的红色小旗往前一推,“先锋营来战。”
右边的小旗紧随其后,“紧接着右翼插入。”
宋营的黑色小旗被两面红旗冲倒,“把宋军一口气冲散。”
“待我军军心一乱,”金营左边和后方的红色小旗将宋营剩余的黑色小旗全部推倒,“他的左翼和中坚力量一拥而上,我军便只得退回城中了。”
他抬头一笑,问道:“是也不是?”
李纲短暂的怔愣过后便是大笑,连连颔首道:“不错,难得你只是听了戚大侠的形容便如此清楚明白了。看来此次再战,还得多多请教顾公子。”
顾惜朝挑眉一笑,回道:“好说。”
李纲又说些军中注意事项,顾惜朝则问了士兵训练情况,过了约莫两柱香时辰,顾惜朝才掀开帐帘,大步走出。
戚少商却已等在外头,见他出来,不由朗声一笑道:“如何?对李将军可还满意?”他是深知这人脾性的,若守城的是个无能之辈,只怕这两柱香工夫,已成了他斧下亡魂。
顾惜朝回道:“李纲有大将之风,可算是大宋皇帝的福祉。”
戚少商闻言说道:“皇帝昏庸无道,我与李将军要保的,却是黎民百姓。”
顾惜朝点一点头,也不多说,便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去。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快。
戚少商心知不好,忙上前几步,携了他闪入帐中,顾惜朝一口血已吐了出来。他猝不及防,竟只愣愣看着地上那片零星暗红。
顾惜朝惊觉自己在他怀中,挣了一下,不见反应。抬头去看,才发现那人似是呆住了,不由笑道:“你杀过的人,没有一万也该有八千了,怎么见了这么一滩血,都能愣上半天,还不快快松开我?”
哪料戚少商听了,却把他拥得更紧,顾惜朝像被扼住了喉咙,在他温热的怀抱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盏茶时间,戚少商才将他松开,扶着到了塌边,将他安置着躺下。
顾惜朝直到仰面卧倒,才从迷瞪中清醒过来,冷冷道:“戚少商,我可不是什么弱质女流,你……”
“你如今还这般说话,便是我认错你了。”
顾惜朝不由噤声,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戚少商一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其中饱含的深情又怎会叫人看错?
顾惜朝狠狠闭眼,低声骂着什么,渐渐有些细不可闻。戚少商含笑看着,伸出手去捋顺他的鬓发,又坐了半晌,才起身出去寻树大夫。
粘罕眯了眯眼,遥遥望向对面城墙,过了半晌转头问向兀术道:“这守城的兵力怎么突然多了起来?难道我们班师后宋朝皇帝又派了援军?”
兀术答道:“不是这样将军,我听下面人回报,这多出来的两万都是江湖人士,而非朝廷兵马,由一个叫戚少商的领着,有别于其他宋兵。”
粘罕大惊,急急问道:“可是那个十多年前屡抗辽军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兀术答道:“正是那九现神龙,我儿时便听说他功夫十分了得,一直想着要与他比试呢!”
粘罕被他逗乐,哈哈笑道:“说得好!英伟男儿生于人世,就是要做强者,你有这份心很好!不如一会就叫人去喊他下来,叫他与你好好比一比!”
兀术连忙单膝跪地,右手抱在胸前行了一礼,以示感激。
粘罕马鞭一点,示意他起身,说道:“你派一个百夫长上前叫阵,等戚少商下来,便照例进攻!”
兀术应了,便转入人群中。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出头的百夫长走上前来,向粘罕行礼后策马奔至津益关城门下,扯着嗓子喊道:“上面的人听了!我金国四皇子兀术想要和九现神龙比试武功,看他敢不敢出来应战!”
宋军城墙上不由一阵骚动,攻城战中从未听说有私相打斗的。一旦暴露在两军之下,随时有被敌军射杀的可能,这金国皇子竟如此胆量?
李纲一时举棋不定,戚少商从后面走将出来,朗声笑道:“我听说金兀术从小便受金主喜爱,一向骁勇,他主动要求与我一战,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一旁立马有武林中人劝阻,说道万万不可。
顾惜朝亦是修眉轻蹙,担心道:“若这是粘罕之计,随便推出个人来充作兀术,你一旦出得城门,顷刻便有生命之危!”
戚少商深深看他一眼,露出笑容道:“我倒相信这不是诡计。便是计谋,难道我还脱不得身么!”
此话一出,周围的众多武林人士不由大呼英雄。
确然,他真真是当得起英雄二字!
顾惜朝敛眸暗思半晌,笑了一笑说道:“你便去吧。”
兀术看着那城门缓缓打开,只露出了一条缝隙。不一会儿,一人一马冲了出来,城门又顷刻阖上。
马上之人并未穿带盔甲,只一袭白衣在奔腾中被风鼓荡而起。白衣白马,倒真是一派英雄风流!
兀术策马奔上去,恰便戚少商到了,城关与兀术相距超过百丈,他的马竟这般快!
兀术不由赞了一声:“好马!”
戚少商大笑道:“人更好!”
兀术亦笑道:“要比过才知道!”话音方落,手中银枪已挽了几朵枪花刺过去,空气仿佛被他搅动一般,一股炽热的劲风直奔戚少商。
后者不慌不忙,炫白长剑一拨一挡,便把那一朵朵致命的枪花避开,不但避开,而且破解!
兀术被他激得血脉沸腾,大叫一声:“果然不错!”颇具韧性的枪杆在长剑上弹了一弹,甩回来直刺戚少商面门。
戚少商哪会如此轻易被他刺中?左手一拍马鞍,整个人跃在半空中,一柄长剑竟由头顶射向兀术。
兀术大惊,连忙撤回银枪抵挡,枪剑再度交锋,只听“铿锵”一声,二人俱是手心发麻。
中军粘罕看着前方二人的拼斗,也觉血热,朗笑一声道:“果然神龙威猛!想不到宋朝皇帝也有如此福分,上天竟把戚少商派给他。若是为我所用,何愁不能坐拥江山!”
他正大发感慨,却听一个清寒之音道:“宋朝皇帝没有这等福分,你金国便更没有了!”
粘罕大惊,四处张望不见说话之人,但见右后方的军旗胡乱摇动,隐隐有厮杀迹象。他连忙叫人来报,却说是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小队人马,不超过百人,个个拿枪带剑,已把右后方六个百人队杀了精光。
粘罕心下一寒,知是宋人狡诈,定有密道暗暗从城关通了出来,准备将他包围。果然百丈之外津益关城门大开,宋将李纲领着七万大军汹涌而出。
一时万马奔腾,津益凹谷之中沙尘飞扬,迷蒙了双方兵士的眼睛。
仍在酣战之中的戚少商和金兀术亦大惊失色,只不知是哪一方先开了战,只得暂时罢手,退归己方阵营。
不过片刻,两军短兵相接,铁蹄铮铮,厮杀声震天,血光飞溅。恰此时乌云蔽日,直把这战场涂成了修罗鬼蜮,好不煞人!
另一边,津益凹谷的边缘处一个突出来的山崖之上,顾惜朝正给李纲的裨将分派任务。
“郭将军,此时金军右后方已被杀出一个缺口,你且领着另一个百人队从左后方靠近,同先前一般,边杀边换装,待得粘罕发现,你们业已身着金军铁甲与他们的中军开战了!”
那郭姓将领连连称是,到底血性汉子,末了忍不住骂一声:“狗娘养的!要平时叫我穿那金狗的衣服,我是打死也不穿的!”
顾惜朝皱皱眉头,厉声道:“郭将军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打仗并非一味的拼死斗勇,你得用脑。”说着挥一挥手,将一旁整装待发的百来名武林人士招到跟前,说道:“郭将军,他们可都是江湖好手,交给你了,这便去吧!”
那郭裨将领命去了,一时山崖上只剩了顾惜朝和一个十人队,并战锣战鼓等杂物。
顾惜朝走到崖边,看看脚下,才半柱香工夫,凹谷之中已是尸体满布、刀剑散落,此战惨烈,可见一斑。他眼光逡巡,终于在两军对垒处找到那件白衣。
戚少商正在那匹“照夜白”之上,手持长枪左突右冲,间或炫白长剑直取敌人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渐渐地,许是粘罕见他骁勇,己方已有数百人死于他枪剑之下,便又派了兀术从后方赶来,与戚少商对战。
此二人却是棋逢对手,方才一战并未有胜负,皆是好战之人,怎不血脉澎湃?
当下,戚少商抛却枪杆,只余手中长剑;兀术亦下令命兵士退避。他们的周围便空了一块,再没有人进得其中。
顾惜朝看到此处,心底不由一叹,轻骂了一声:“呆子!”却在下一刻命身边小将扛来一面大鼓,手执鼓槌“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这鼓却是牛皮所制,高半丈,鼓面便有一丈来宽,乃是这津益城中乐坊女子用来跳鼓上舞的,战事一开,便被充作了战鼓。
且叫这脂粉世道也晓得何谓热血!
顾惜朝手下不停,鼓声连连,竟一口气响了足有盏茶时间!
底下宋军闻听鼓声,皆是战意腾云,厮杀更为激烈。
戚少商一听这鼓的韵律,便知是那人,心中一时是酸一时是痛,只手下招式更为凌厉,速度更为迅猛,直把个金兀术逼得步步倒退!
一旁小将看得心惊胆战,一颗心亦随着鼓声激荡不休,恰便鼓声一停,他长吁一口气,却见一道血丝顺着顾惜朝惨白的唇角淌了下来。
惊呼被噎在喉咙里叫不出口,小将只觉得浑身都已抖动起来,直欲冲下去好好厮杀一番。
一个声音清冷冷道:“你今年几岁了?”
“啊!”小将回过神来,见是顾惜朝,他这几日多见识了这公子的手段,怎不知他厉害,当下唯唯诺诺道:“我,我十九了。”
顾惜朝点一点头,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却又未笑,只说道:“十九岁,真是好!”隔了半晌又说,“我当年参军的时候,也是十九。”
小将讶然,问道:“公子也参过军吗?”
“何止参过军……”顾惜朝微微摇头,道,“我曾把整个边关都走遍了,辗转于各座城池之中,向众位将军们上呈自己撰写的兵书……”
那小将憧憬道:“公子写的兵书,必定许多人看了!奇怪,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公子的大名呢……”
他兀自疑惑着,顾惜朝却笑一笑,看着下面那袭白衣,心道:若不是有这个人,若不是有他,戚少商……
凹谷之中,宋军九万人对金军十二万人,战斗业已进入最酣畅淋漓的阶段。
金人悍勇,虽一开始被顾惜朝的计策击杀了不少,但对于十二万大军来说,仍只是九牛一毛。
李纲于千人战阵之中,勒马回旋,大声对周围的宋兵道:“按顾公子意思,结五芒阵!”
宋兵听了,皆放声大叫:“遵令,结五芒阵!”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声音在战场上传扬开来,一时之间,金人气为之夺。
粘罕心知不妙,宋人中向来有些高人异士,懂得些奇妙无比的阵法,只怕这个五芒阵也是如此。还未来得及下令众人小心应对,便见前头血光冲天,片刻时间有人来报,前锋营被宋军数十个五人小队阻住,不得再进半步!
粘罕大讶,数十个五人小队,不超过百人,怎么就阻住了前锋营两千人马?
他忙令一名千夫长前去观看,等待之间,又闻听无数金兵哀号之声,心下不由大急。
那千夫长匆匆返回禀道:“将军!宋人所谓的五芒阵是由五个人一小队组成,这五人武力相当,各司其职,竟比个十人队还厉害!若是工夫强些,居然可以挡下我们的百人队!”
粘罕眉头剧烈跳动,口中却越发淡然道:“那宋将刚刚叫着的顾公子是谁?你去替我抓来!”
千夫长面有难色,回道:“这个顾公子据说是戚少商带来的,可今天并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粘罕正要发问,便听凌空处一道声音传来:“找我么,我便在这里!”
抬头望去,却是左手边数百丈远处一个突出的崖尖上,有一人御风而立,宽大的袍袖鼓荡着,颇有些魏晋风骨。如此距离,声音仍旧清晰可闻,这人必定是用内力发话。
身边立马有人举了箭要射,被粘罕挥退。他细细瞧了那山崖高度,说道:“那里是津益凹谷的边缘,就算是百步穿杨的绝顶射手,也射不到他。”
回头叫了一个斥候吩咐道,“你带上一个百人队,悄悄地从崖底掩过去,务必把他击杀!”
斥候转身去了,粘罕隔着兵马向那山崖上喊道:“刚才我的右翼被袭击,是不是你搞的鬼?”
片刻时间,便听那声音回道:“不错,便是我。”语意骄矜,颇有些自得似的。
粘罕大声问道:“你叫顾惜朝?是宋人?”
那声音回道:“是!”
粘罕喃喃道:“宋人竟有这等好儿郎!戚少商是一个,这又是一个……”
崖上小将瞧着顾惜朝口中涌出的鲜血,慌得不行,急急问道:“公子为什么要和他说话?不但暴露了我们的位置还,还加重了你自己的伤势……”
顾惜朝揩去唇边血渍,淡淡说道:“大宋有的是不怕死的好男儿,戚少商是,我顾惜朝就当不得?”
小将听了这句,喏喏不语。
顾惜朝又回头去看脚下,宋军已结成了数百个五芒阵,时而成刀锋状,时而成北斗状,依李纲帅令而动,变化不一。李纲之下,又有十来名裨将指挥,一时之间,九万宋兵皆依仗着阵法杀入金人队伍,左突右冲,好不肆意!
反观金人则在五芒阵下频频倒退,有甚者面对五人小队,如临大敌,竟杀昏了头砍了自家兄弟的脑袋。而粘罕所在中军,因他方才一番话仍有所顾忌,暂时按兵不动,故而前锋部队已被杀得七零八落。
顾惜朝不由忆起战前自己对李纲所说的话:金人骁勇而宋人胆怯,若说两军对垒,千军万马之下,难保没有一些混水摸鱼之徒,之前许多战役,便有大半是输在宋人的自溃。若令五个实力相当之人结成一队,一来可增强兵力,二来彼此监督,倘有后退者另四人有权立斩于刀下,如此奋而向前,才有万夫不当之勇。
虽是小计策,却于宋兵十二分的有用。
顾惜朝掀唇一笑,目光移动,却见戚少商与金兀术的打斗已有了端倪。
兀术天生神力,骁勇善战,本占上风;但戚少商剑术绝伦,斗心不灭,越战越勇,将近一个时辰过去,竟把兀术逼得落下马来,气喘如牛。
戚少商却非恃强凌弱之人,也跳下马来,手执长剑笑道:“我们再来过!”
兀术本当自己必定逃不过马蹄践踏,岂料这人如此举动。他心下赞道,果然这九现神龙英勇无匹,又有仁心,真个叫人佩服!
当下大喝一声,疲累的身躯似乎因此而重新活了过来,银枪一刺一抖,竟一连挽出十二朵枪花!
戚少商大叫一声“好枪法!”亦揉身而上,袭转跳跃之间,颇有酣畅淋漓之感。他与兀术打斗,深知这是一个将才,若给他际遇,必能直上云霄,故而不愿就此杀了这人,心里倒有几分欣赏之意。
二人皆是一般心思,手下却越发狠厉,像是要把自己生平所学全部施展给这个难得的对手一看。
戚少商意气高昂,身体翻飞地如同一场战斗者的舞蹈,斗到酣处,只觉浑身汗出如浆,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不由长声吟道:“平生、进退、如、飙风!”
与他对战的兀术一怔,已被攻下一处。
崖顶上的顾惜朝听了,却笑得肆意飞扬,到了那牛皮大鼓跟前,执鼓槌而击。轰天的鼓点声又一次响起来,却比之前更加嘹亮,伴着顾惜朝运足功力的一声,飘扬于九天之上。
“一睨人才天下空!”
戚少商接道:“独向、苍天、横、冷剑!”
兀术在他剑下节节败退,竟看不清眼前的剑光。
一剑光寒、一心无二、一意孤行、一石二鸟……正是他成名的一字剑法。
兀术银枪再舞,却仍旧掩不住那炫白剑光,剑气激射,他只有持枪回旋。
戚少商纵跃之间避过,一剑平平刺出,却是“一指中原”,兀术应声而倒,他才和着那空中传来的人声和鼓声读出最后一句:“何必生吾惭英雄!”
粘罕正欲亲自往前面去看那五芒阵,却听左翼有人报道“兀术将军败了!”,他心下大惊,忙策马过去,便见兀术被两个小兵抬着,左手软软垂荡下去。
粘罕急急下马,令人将兀术放下,奔近问道:“兀术!兀术!你怎么样?”
兀术张张嘴唇,强笑道:“戚少商真是好汉子,了不得!我晃斡出能与他一战,今生无憾!”
粘罕一听他连自己的乳名也说出来,心知他是败得心服口服,当下一叹,只命人将兀术抬往后方营地医治。
他重新上马,马鞭一指前方宋军阵营,大声呼喝道:“儿郎们!替我大金国主打下那津益关城池!打败宋人军队,为你们的四皇子而战!”
“大金——威猛!大金——威猛!”万千呼喝声震天动地,金国中军开始全力冲击。
此一战,足足耗时六个时辰,辰时始,戌时终。宋九万人死伤四万,金十二万人死伤者逾八万。
此一日,津益凹谷之中血流漂杵,幸存者每每提及,皆长吁短叹,不忍回顾。
而于现今的宋军来说,终是胜了。
这是半年多来的第一场胜利。
是夜,戚少商坐在烛火前烤着匕首,脸上的神情带了几分凝重。
顾惜朝脱了上衣斜斜靠在榻上,苍白的嘴唇一掀,笑道:“有甚可怕的?当年金銮殿一役,我身上那么多的伤洞,不是照样活了么?”
戚少商回头瞪他一眼,不肯答话。
顾惜朝看他大眼中蒙上一层阴翳,便不再言语,寂然的氛围之中,只有他细不可闻的喘息声。
戚少商终于站起身来,翻转他的身体,匕首的尖端一点点刺进皮肤,与那镶入他体内的箭头摩擦着,翻卷起皮肉。
粘罕虽退兵,那斥候却完成了任务。顾惜朝被突然出现的金兵一箭射中背心,猝不及防。
戚少商寻到他时,他已令崖上仅剩的十人队杀了八十多个金兵,两个小小的五芒阵威力亦算不得小。
戚少商却只注意到那人额上的涔涔冷汗,急急命跟着的人围剿剩余的金兵,一路施展轻功进了城内。树大夫诊断之下,说只是中箭,且不深,后背无甚重要穴道,故而与肺腑无碍,他一口气才算吐了出来。
暗弱的烛火下,戚少商下手利索,匕首也烤得正好,箭头顷刻被取了出来,他连忙扯过一旁纱布,给顾惜朝裹上。白色的纱布一圈圈绕过那人的身体,上面无数大小不一的伤口,宣示着那人曾经有过的往昔。
戚少商到底没有按下心头剧痛,三两下把纱布缠好,急急走出帐外,对着夜空深吸了几口,才算平复心跳。
他想着这人却是受了多少多少的苦?为何偏偏没有早些被自己遇到?
却听顾惜朝在里头唤了一声,他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入帐。
那人已经自己披好了外衣,端坐榻上笑着问他:“大当家,等我的伤好了,你再陪我去一趟泰山吧?这一次,我一定能自己爬上去了。”
戚少商忆起那日泰山山间遇到的游方道人,和他那句拖着长长尾音的“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不由扯起嘴角笑了,点一点头道:“好!”
说登云,天下谁人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