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作》韶愿

47、不古 (四)

　　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栋在乱石中夹缝生存的小屋氤氲在一片湿气当中，连石板上都是湿漉漉的。

　　“你们来得比我想象中晚多了。”言念褪去一袭白衣，换上一身利落的黑衣，看见他们时却依旧眉眼轻绽，温柔地招呼着，如果忽略他身边和他一样穿成一身黑的数十个带着枪的大汉，他就是真的像是在和自己的老朋友打招呼。

　　韩礼有些看不大懂了，他每次见到言念不是一身黑衣就是一身白裳，是在纪念陆欲眠吗？

　　可陆欲眠明明就是被他害死的。

　　“少废话。”叶想衣鲜少有这么急躁的时候，黑黢黢的枪口直对言念的额头，“顾揽明他们在哪？”

　　言念并未在意，只对叶想衣微微欠身：“这位警官小姐这么急，里面那位顾警官是你的……情人？”

　　似乎是刻意的，他在情人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叶想衣没说话，握着□□手更紧了几分。

　　“想衣！”韩礼提醒她。

　　“我明白。”叶想衣轻声细语地答着，枪也暂时放下了——李队已经不在了，她总是得听韩……队的话的。

　　言念微微一笑：“看来这位警官小姐脾气不好，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朋友，可以陪警官小姐好好玩玩。”

　　手臂鼓得跟小山包一样的黑衣大汉迅速围住了他们，像是在纸上打翻了的一碗墨汁，滚出黑黢黢的一团。

　　“至于韩警官陆警官……”言念玩味似的看着他们，“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应该给你一个救人的机会。”

　　说完，言念便转身向石屋走去，黑衣随风翻动，竟有几分潇洒的感觉。

　　韩礼抬眸，正好对上陆明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显然，他们并没有第二个选项。

　　温颖活动了一下手腕，利索地拿出自己手中的枪，然后对他们眨了眨眼睛：“老师，你们放心把这里交给我们吧，顾小二哈就交给你们了。”

　　石屋的内部比他们想得要大不少，在左边的尽头是被绑着的顾揽明等警官，另一边却是止不住瑟缩的张清河。

　　张清河是个小天才，他可以在物理考试里拿满一百分；但他也只是个骄纵的孩子，他也会为了姐姐的离世抹眼泪，就像他会面对死亡时恐惧一样。

　　“言念，你混蛋！”陆明朝红着眼，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他是一直都不大喜欢张清河，可是那也是他弟弟，他唯一的弟弟。

　　言念轻松扼住了张清河瘦弱的脖颈，对陆明朝扬了扬眉：“哦，我还以为陆明朝你会感谢我呢。我让你妹妹实现了愿望，还帮你解决逼她自杀的罪魁祸首。”

　　“觅清从来没恨过清河。”韩礼说。

　　她从未想过伤害张清河，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谁会喜欢一个把自己逼如地狱的人呢？”

　　言念一边说着，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把眉舒展开——陆欲眠是不大喜欢他皱眉的。

　　陆欲眠已经是一抔黄土了，这是他亲口吩咐下去的，可她永远存在，是的在他的身边，她无处不在。

　　可言念又是恨她的。

　　她喜欢的是那个在书店里给孩子们做冰激凌的温润青年，他早都不是了。在他一步步引诱宁怜对唐云舒出手时就不是了。

　　这其间似乎有些步骤可以避免，可是故事的最后却只是陆欲眠带着一点茫然的，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这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言念很快恢复了柔软的笑容，“我们找你们来是玩游戏的。”

　　他说得很轻松，就像是在书店里和孩子们随意的聊天一样。

　　“这边，是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言念向顾揽明的方向歪了歪头。

　　“这边是一个成天和你对着干的表弟。”他又提了提手上的张清河，不大像在拎人，倒像是在提着一只小鸡。

　　“只要你说出来你心里想的那个答案，我就可以帮你妹妹报仇，还放了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多划算的买卖。”

　　陆明朝双手颤抖，韩礼眯起眼，盯向言念。

　　“小韩，你可千万別像我似的，太自大，最后弄得一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韩礼并不是能经常回忆起什么的人，而李复的这句话此刻却生动无比地在他耳边回荡，就像是李复活过来，再向他说一遍那样的确切。

　　“让人做这种选择题的人还配做人吗？”陆明朝从喉咙深处吼出来。

　　“怎么没有，有一个人在他的弟兄们和调皮捣蛋只会惹他生气的儿子里，很快就做了答案。”言念敛去笑意，却又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般平静，只是手里的枪离张清河又近了几分，“既然你那么崇敬那个人，那你当然能像他一样。”

　　陆明朝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张清河一直低着头始终没说话。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掉陆欲眠？”有那么几息，陆明朝甚至生出一种错觉，韩礼那双如黑色漩涡的眼睛大抵是要将言念给吞没的。

　　韩礼不是个温和的性子，他甚至能发现自己和言念找到相同之处。

　　言念说：“如果她活着，那她总会知道的，早晚而已。”

　　“这是最好的结局。”

　　忽然世界陷入一片寂色，就像雪落后的万籁孤寂，没有人说话，就像是所有人都被不存在的雪所掩埋。

　　“你不爱她。”韩礼的视线微微向窗外瞥去，那里还有一片雾蒙蒙的灰色。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在那些零星的嘈杂中，他只抓住了一件事——似乎陆欲眠出生时就是这样的天空。

　　“那什么叫爱？”言念的笑容似乎在面对一群等着他做冰激凌的孩子，“像孔缘君那个傻女人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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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明朝，你都不知道你要感谢孔缘君那个叛徒吧，她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不过你也应该恨她，因为你还活着，就必须让你来做这个选择。”

　　“这不是我能选的。”陆明朝说。

　　言念敛起了脸上的笑，他鲜少不笑，不笑起来的模样却宛如一个病重的人，只消风一吹便就散了。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选择的权利在你。”

　　“我选全体警员。”陆明朝说出这句话的神色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他看着张清河垂着脑袋，没有说话。他从不是个外向的孩子，却也从未如此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由别人掌握。

　　陆明朝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讨厌张清河和说讨厌他自己无甚区别，是件相当没道理的事。

　　言念却突然开始大声笑起来，陆明朝怀疑他自出生起怕是都没笑得这般凄厉过，他一边笑一边对张清河说：“你看，他们警察都是一样的，多有国家正义感。为了他们的正义，把自己的家人送入火坑里。”

　　“清河是不乖，脾气臭，老是和我唱反调还怎么说都不听，不过……”陆明朝挑了挑眉，“谁说我不要他了。”

　　“你没发现，我身边的那位什么时候不见了吗？”

　　“嘭。”

　　一枚子弹跨过时间，笔直地刺穿了那颗殷红的心脏。

　　“沉溺于往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知何时绕开众人视线的韩礼放下枪，垂下眼帘。

　　言念捂着胸口，他身边的原本寂静的像死人一样的黑衣人开始暴动，韩礼的身形如同鬼魅般在暴动中接过瑟缩不止的张清河。

　　“退下。”言念喘着粗气。

　　黑衣人甚至没有说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弥漫着的是比死亡更甚的寂静。

　　“我杀过很多人，我也确信没有人能杀了我。”言念的脸白得像是打过蜡。

　　韩礼补充：“是的，除了你自己。”

　　这个世界上只有言念自己能杀了他。

　　“我很喜欢尚南中学能看到元白觅清他们每天都在打闹。”言念餍足地笑了笑，“而且……”

　　到了秋天，尚南中学旁的梧桐林真的很美。

　　他没说完那些话，只是闭上眼去看尚南中学旁梧桐林，那片地上铺满黄霜，漫天落叶飞舞的梧桐林。

　　韩礼没说话，低头阖上了言念的眼睛：“但是那个世界……有很多人正在等你，李正则。”

　　“陆明朝……”看着给顾揽明等人松绑的陆明朝，张清河的眼神有些暗淡，“姐……姐她，真的回不来了吗？”

　　陆明朝手一顿，却立刻加快了速度，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张清河垂下头，眼里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我们这辈子会失去很多我们爱的人，”顾揽明转动着被束缚已久的手臂，说，“你最重要的是要记住他们，并且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那姐姐还会回来吗？”少年倔强地问着。

　　韩礼忽然发现，张清河也继承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双倔强的琥珀色眼睛。

　　顾揽明没有回答他，而是冲进外面的战场：他的教训告诉他，不能轻易让自己爱的人离开自己。

　　留在屋子里的韩礼回应了张清河：“我相信我们爱的人会在那些与我们平行的时空里，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在那个世界，我坚信那些曾经让我们遗憾的事情，有一个不一样的抒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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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东方的太阳已高高悬挂在天时，地上的一片殷红证明了这个清晨那些不平凡的事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切都结束了吗？”温颖伤得最重，手上脸上都被刮伤得厉害，风一吹伤口便会隐隐作痛，但她似乎在做梦一般呢喃。

　　“当然没有，”韩礼客观地回应了她，“寒网的势力还在继续。”

　　“可我们不是以前的那些人，”顾揽明满足地笑了笑，“我们做的结果比他们要好，现在是，我相信以后也是。”

　　顾揽明总是个乐观的人。

　　叶想衣无奈地笑了笑：这正是她喜欢他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陆明朝拉了拉韩礼的袖子，笑着指向前方，那里有一座沐浴在日光之下的城市：“和李队不一样，别忘了，现在，那座城市里，还有人在等我们回家。”

　　（全文ending）

作者有话说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