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晓豆蔻》昼白夜明

48、豆蔻

　　檐下落雨成帘，石榴繁茂的枝叶在雨丝中簌簌，抖落了满地凌红。

　　阔别两月，度日如年，念安进府的路上便听闻他在屋里等，整颗心早被雀跃和想念填满，步子轻快，提裙小跑着穿过曲折游廊，迈进屋里，四下悠长的寂静中，便见里间软榻上，裴桓正倚靠着迎枕闭目休憩。

　　他像是在熟睡中。

　　此回宫中那样心悬一线的境况，需要他殚精竭虑思顾周全，这几日想来并没心思安然闭目片刻，此时回了家终于得以卸下防备，倦怠疲乏都是理所当然。

　　念安急切的脚步不得不渐缓下来。

　　窗外飘进来的风掺杂了些许雨丝，让空气里浸染上了潮气，人在潮气里躺着，醒来容易头疼，念安遂先轻轻地踱步到窗边，阖上了距离软榻最近的那扇窗，回过身，才拿着团扇朝他走过去。

　　只才近到跟前，还未等屈膝上软榻，眼角余光里，却忽地先瞧见榻上黄花梨小几对面，铺散的薄毯边，露出半边她熟悉的画集一角。

　　念安心下鼓点，登时咚得沉闷敲了下，双眸微睁了睁，整个人不由得当场呆怔住。

　　这东西……先前走时竟忘记了收起来吗？

　　目光顷刻间下意识地去瞧裴桓，像个私藏珍宝的小贼，踩在游丝般的弦上，倏忽都忘记了喘气儿，但幸好，迎枕上的人，长睫平静倾覆，胸膛浅浅起伏，沉稳得毫无异状。

　　他若是瞧见了，想来不可能是如此神态。

　　念安一念及此深深松了口气，心底里却又暗暗涌出些失落。

　　或许有个教她无从选择的契机，让他知晓也不错，兵书上不也说，成败在此一举，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光只她自己兵荒马乱，她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毕竟，她怎么会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呢？

　　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女孩子行至间，钗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裴桓闭目，甚至无需用眼睛去看，便知她当下的一举一动。

　　她走过去，从薄毯下来抽出画集，脚步便往寝间去了，那里头很快传来轻微锁扣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几分轻手轻脚的小心与细致。

　　有些事，一旦超出掌控，竟会教人惶恐。

　　隔了片刻，她重新出来，裙摆细微的窸窣声缓缓走近，仍旧还是来到了他身边，屈膝上榻，便婉婉地依偎了过来，裴桓心头重重一颤，紧接着，面上却只是袭来阵柔风。

　　她在为他执扇。

　　裴桓此刻倒希望，她不要这般体贴懂事。

　　他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正落在他面上，寸寸端详，像在端详副画作，可他在宫中几日，都来不及修整边幅，下巴和颊边的青茬儿大抵凌乱又有碍观瞻，她定然瞧见了，兴许也很嫌弃，手掌忽地覆过来，狸奴踩雪似得摸了摸，不知什么神情，而后竟又摸了摸。

　　裴桓也需要刻意抑制，才得以教莫名干涩的喉尖，不曾因为她的触碰，难耐滚动分毫。

　　可她随即似乎发现了什么，抚触在脸颊下颌的手，指腹倏而移到他颈侧抚了抚，柔软的触感忽至，人也凑近过来，温热潮湿的呼吸倏忽近在咫尺，教他胸腔短暂地滞了一滞。

　　裴桓费心维持的平静，霎时不受控制地破裂开来。

　　没办法再假装，他睁开眼，侧目过去，眸光便陡然与她相触，念安在旁趴着，手上团扇轻摇，送来她发间的馥郁香气，腕子上碧绿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支起的小臂，玉镯袅袅滑落到肘弯处，纤细而轻盈，意料之中的四目相对，却仍旧令人心潮腾起数道无声波澜。

　　她忽然也好似有些怔住，团扇一顿，瞧着他不说话，自己也不知说什么似得，直到见他长睫垂落仿若惺忪刚醒，打算动身，这才迟迟回神，忙伸手轻按住他肩头。

　　“别动。”

　　裴桓动作一停，看向她。

　　念安眼睫眨了眨，抿唇冲他弯出个乖巧的弧度，“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本来是刚刚突然看到你脖颈这里有些血迹，还以为是你受伤了，摸了下没摸到伤口，幸好不是的。”

　　她说着撑臂支起身子，越过他，从小几的茶壶中倒点清水浸润手帕，倾身来予他擦拭。

　　少女柔软的轮廓微压住了裴桓半臂，他动弹不得，感受到她的指腹隔着微凉手帕覆上来，开口前不由得滚了滚喉结，略偏过脸，极淡地说了声，“不是我的血，不用担心。”

　　那时处置了何世全，在东宫其实有清理过，只是大抵未能面面俱到，方才进府时竟也忘记了，该当先回去细细洗漱一番的。

　　念安嗯了声，手指从耳后细细沿着溅上的血迹擦拭到领口，白色的中衣领口因他略侧头的动作，便显得不那样熨帖了，露出些底下的皮肤，教她瞧着，忽地没忍住轻笑出来。

　　裴桓不明所以，侧目望过去，觑她笑颜狡黠开怀，倒生出几分不自在，问：“怎么了？”

　　她眉眼弯弯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无奈地说：“出去这些时日，你是不是背着我去做苦工了，怎么把自己晒得……脸和脖子都不是一个颜色了。”

　　“有吗？”

　　听她这样说，裴桓霎时倒有些局促，不由得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

　　念安越发笑得畅快，伸出自己白皙的手比过去，有意无意地，掌心相贴一把握住了他，“逗你的，你怎么还当真在乎起这个了！”

　　她说着曲臂用他的手撑住尖尖下巴，小臂自然而然支在他的胸膛上，弯成月牙儿的眼睛娇俏含笑，满室寂静里，唯有两人细声低语，姿态亲密得，好似这世上每一双如胶似漆的爱侣。

　　裴桓若从始至终心绪不曾乱，或许还可以当做是她对他的依赖，习惯成自然而已，但如今、眼下、此时此刻，他却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对她等闲视之。

　　连日来不修边幅的不适，仿佛到此时才总算后知后觉蔓延到周身，教人难以忍受，一刻也拖延不得。

　　裴桓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稍往侧边移出来些，撑起身子道：“从宸王府安然回来了便好，近来大雨，便在家歇着，暂且莫再出门去了，我先回去沐浴换身衣裳。”

　　“是该沐浴了，”念安倒是无知无觉，也随他起身，凑着他肩头嗅了嗅，皱眉轻笑，“我都能闻到你身上还有匆忙赶路的灰尘气……想你这几日应当也没功夫好好用膳，我叫厨房做几个好菜，晚膳时我再教人去唤你。”

　　裴桓侧目瞧她笑颜，淡淡嗯了声，下榻阔步出门，站在廊下迎面拂来阵潮湿清风，吹透了背心热汗，愈想愈觉方才回府径直到她这里，很是不妥。

　　坐在软榻上瞧他背影出了门，念安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极了，外头骤雨瓢泼，心里晴空万里，唤黛青进来说事儿，唇边藏着浅浅的笑，精挑细选出几个好菜，念他这几日劳心费神，又吩咐给汤里加了几位滋补的药材，教黛青仔细去传话，莫漏掉了哪项。

　　等支走了人，禁不得团扇掩面，身子向后，一气儿倒进了他刚占据的枕头里，自己忽而像是船行水穷处，偶遇柳暗花明又一村，顿觉这两个月的分别都是值得的。

　　下半晌申时末用晚膳，又在花厅见到裴桓，他已经换了常日燕居的常服，天青色的衣料，下雨天瞧着像是教天际的颜色染就而成，长身玉立在那里，便像是块儿雕琢尚佳的美玉。

　　黛青传几个婢女将饭菜摆上了桌，两人落座，念安这会儿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问起，这两日宫中的事。

　　裴桓知她要求个定论，才好彻底安心，遂不瞒她，只话说得十分简短，只道无事，是皇帝误服了丹药导致昏迷，已于今晨醒过来，幸而并未迁怒底下人，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至于宫里这短短几日的千方百计，皇帝眼里究竟看进去几分，裴家又在信王背后出谋划策献了多少力，竟连他幼时因饮过鸩酒，当初医治时服用“石鳞散”过量，物极必反，导致如今再不可碰那东西都知道，裴桓便不打算说与她听了，听过了，平白担惊受怕。

　　念安的消息全都缺胳膊少腿，眼下得他那样说，来回听个囫囵，便只点点头应声，那就好。

　　她起身给两人盛汤，先拿他跟前的小碗，裴桓望着伸到跟前的芊芊素手，沉吟片刻，忽地开口道：“关于你的终身大事，你可想好了，现下便当真不愿意相看？”

　　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

　　念安瞧他一眼，意志坚定地摇头，重又专心盛自己的汤去，说：“不愿意，你再问千万遍，我也还是不愿意。”

　　“那好，”他刹那间无比通融，“你不愿意，便不再提，近来……”

　　“当真？”

　　念安没等他把话说完，双眸便陡然一亮。

　　裴桓看着她，嗓音沉沉嗯了声，接着道：“只是宫中大选恐怕临近，你不好在京中多留，近来我与冀州书院的陆锡年先生通书信，他知你仰慕，愿意许你前去，让门下得意弟子细心教导于你，如何？”

　　话说完，念安才知道自己高兴得早了。

　　“要离京吗？”她微蹙了蹙眉，对这法子比对挑夫婿的接受度，倒是高多了，可唯一的不满是，“冀州离家好远啊，那我不是要好久不能看见你，不然……我重回云霓书院，你看行不行？”

　　见她想当然地要同他讨价还价，裴桓连日来，未免从心头浮出点难得的松然笑意，不答反问，“你想呢？”

　　“唔……”念安抬眸越过眼前的珍馐觑他一眼，知道旁的法子行不通，索性连想也懒得想了，只记挂着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你会不会把我忘在那远远的地方？”

　　裴桓垂下的长睫遮着眸中神色，再看向她时目光沉静，道：“大选过后，我便接你回来。”

　　“好吧……”

　　他已经给了她承诺，君子一诺千金，他比任何人都重信，念安没什么再好多烦恼的。

　　算算日子，前去冀州也不过只是大半年的时间，同以前在云霓书院，见他的间隔也差不多，他哪怕不在她朝朝暮暮的眼角眉梢，还可以在脑海里、心里、梦里……或者书信的一字一句里，细想想，倒也不算怎样难熬。

　　冀州之行便如此没有争议地定下来。

　　此去山高水远，姑娘家出门若轻车从简，那是吃苦，她受不得苦，所以黛青和雀梅将东西都要准备齐全，雨天时在家收拾箱笼，待天晴了，便出门上街去采买些库房没有的，顺便约着和疏桐喝了茶暂且道别。

　　疏桐听着羡慕不已，“裴大人也太纵着你了吧，那事要往大了说可是欺君，我爹要是有那一半心，我现在就想收拾东西跟你浪迹天涯去……”

　　念安听着她吓唬，没有言语，心下却倒真觉出几分，万事不能有对比的庆幸来。

　　他要是也像旁的男子那样，任何事说一不二，半点不考虑她的感受，那她所有的苦闷，当真是连说都没处说，说出去旁人不止要斥她大逆不道，恐怕还要指责她是白眼狼。

　　这日同疏桐告了别，盛京于她也便再无甚牵挂。

　　回到家里，最后又教黛青和雀梅在暖阁里清点了回随行的箱笼，念安自己则是转进寝间，从小边柜里取出自己的宝箱，从里头珍而重之地将画集拿了出来。

　　这是要带上的，兴许等再回来，这厚厚一册便都已填满了她的心事。

　　只这回画集刚拿到手上，她的目光忽地教扉页上头沾染的一抹浅淡暗红吸引了去，素白的纸张右下角，无端好似教人抹了道朱砂，醒目而透着股艳丽的暧昧。

　　念安微皱起眉尖，拿起来凑近看了看，片刻方才分辨出来，那不是任何颜料，而是血。

　　那日裴桓自宫中动过刀剑回来，不慎溅上墨蓝衣袍袖口，原本已经干透，又被雨丝打湿浸润过后，随着他的指尖所至，而留存在她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心事上的朱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