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缘起 ...
-
今天很冷,真的很冷。
今天是冬至,是我来到这世上所经历过最冷的冬至。
我无力地趴在阴冷潮湿的笼子里,浑身冰冷到麻木,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隔着牢笼注视着那扇仿佛永不开启的大铁门。
在这直透骨髓的寒冷中,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那扇铁门能忽然被打开,期盼着我深爱的女孩能出现在门口,带着天使般的光芒向我露出她那甜美的笑容,然后同以往一样,缓缓地摸着我的头,轻柔的、爱怜的叫着我的名字——巴吉。
想到这里,我已无力再想,我闭上了眼。在这终日不见一丝阳光的黑屋子里,闭眼与睁眼已没有太大区别。我闭眼只是想要加深我的勇气,断绝对她思念的勇气。
不要再想、不准再想,我已对自己说了上百遍、上千遍……
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并不是你下百遍甚至千遍决心就能做到的。需要你如此不断下决心来坚定信念的事,相反往往是你永远无法做到的事。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在我生命的尽头我才明白,我是永远不可能不去想她的。思念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因为思念它就住在我的心里,因为思念它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
谁能舍弃自己的灵魂呢?不能。所以我也不能停止对她的思念。
有时,我真的觉得很累。这样爱一个人真的很累,也很苦。因为无论我怎么想念她,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无论我怎么想要与她亲近,也永远无法正大光明的站在她身边,像别的男人一样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坚实的肩膀。
因为她是一个人,而我只是一只狗。一只来自西藏的猎犬。
我名叫巴吉,出生在拉萨一座有名的寺庙——小昭寺里。庙里的喇嘛们喂养了许多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犬,我母亲便是其中一只。我出生没多久,母亲便失了踪。断了奶的我被饿得奄奄一息。一位好心的老喇嘛不忍见我被饿死,于是辛苦的每天找来羊奶亲自喂我。我幸运的活了下来。
对于儿时的记忆,我已有些模糊,但一些留存于我脑海中的画面仍清晰如昨日。小昭寺里那主楼屋顶在蓝天白云下泛着耀眼的金光,永不停歇的转经筒前藏民们口里不断叨念着复杂难懂的经文,还有那总是站在高阶上手持着念珠、目光深邃的遥望远方天际的老喇嘛。他那棕黑斑驳的脸、道道如刀刻般的皱纹、还有那悲悯的神情,不知为何总是让我无数次忆起,尤其是在我后来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每当在夜里独自想起时,总是倍感温暖。是老喇嘛养育了我,也是他给了我最初的善意和关怀,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不至于对人类感到彻底的失望。
老喇嘛,此刻你在哪里呢?还站在高阶上遥望着远方吗?还在用羊奶喂养着嗷嗷待哺的幼犬吗?还在看着受苦受难的人们发出悲天悯人的长叹吗?
我在喇嘛庙并没有待多久,一岁不到便被一位来自广东的富商带走了。庙里每年都有许多像我这样的狗被游客们带走,这并不稀奇。本来无家可归的我们能找到一个好主人,喇嘛们也会感到欣慰。
我被带到了广州,住进了富商家精致的后花园,受尽了宠爱。可是半年后,我便失了宠。一只贵宾犬和德国牧羊犬替代了我的位置,住进我那温暖的窝。于是我被主人送给了他的一位朋友,但他的朋友并不怎么懂养狗,我也不愿听他的话,很快我便被卖掉了。
在狗市待了一个月,与其他各种同类一起等待来来往往的顾客挑选。也许是我厌倦了,我总是在笼子里懒洋洋的睡觉,从不谄媚的在顾客面前摇尾博宠,于是不合作的我尝尽了狗贩子的呼喝打骂。但我仍然我行我素,我不想再做别人的宠物,过那种摇尾乞怜的日子。我只想回到小昭寺里晒太阳,呼吸干净清新的空气,每天看日出日落、听晨钟暮鼓,我喜欢那样的生活。那时我甚至天真的以为只要不合作,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人送回庙里去。因为人们如果不满意某个商品的话,不是总会退货的吗?我希望我也能被退货。
一个月后我被送上了一辆载着满车同类的大货车,我兴奋的满笼子乱窜,以为就要回家了。可是车并不是往西行,而是北上。当我终于发现这个事实时,我流泪了。我这才知道,今生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我被送到了沿海的一个城市,几经波折,又换了几个主人,才来到一个我还算满意的地方。之所以满意,是因为我现在不是属于一个主人,而是属于一个集体的,我成了一家单位的警卫犬。当然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看门狗,但我更愿意称呼自己为“勇敢的巴吉——光荣的警卫犬”。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不再是整天无所事事靠讨主人欢心来博得三餐的无用之物了。
自从我来了这家农业局后,他们就再没掉过任何东西,所以局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对我另眼相看、赞赏不已,更有许多年轻人开始欢快的呼唤我的名字。我不愿理他们,高兴时对他们摇摇尾巴,不高兴时便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不是我装清高,而是我现在已是一名光荣的警卫犬了,而不是宠物犬,所以休想我像其他傻狗一样听见别人呼唤便屁颠屁颠的摇着尾巴过去了。哼,我才不屑于做这种事!
如今我已长到两岁半了,成了一只威武雄壮的成年狗了。在这里我顺便描述一下我的外形。通体纯黑,四只爪子、下颌和尾的末端却是异常的白色。头宽而吻长、头颈部毛较长较硬,体格雄伟、四肢有力,尾巴长而粗,前脚站起时足有一人高。这样慑人的外形让许多初看到我的人不免心惊肉跳,绕道而行。为了不吓倒更多来往局里办事的人,白天我被拴到了远离大门的车棚附近,开始了囚徒般的日子。
这让我很不爽!以前我白天也能在局里四处游荡,为什么现在却只能在这里守车棚,只有夜晚才能摆脱那条粗链子的束缚,可以自由的撒欢?于是我将我的满腔不满发泄到了来车棚停车和取车的人身上。我对着他们低声咆哮、弓背蹬腿做出蓄势待发的样子,往往把他们吓得推了车就跑,有的甚至盯着我浑身冒冷汗、哆嗦得连车锁也打不开。
嗨!这些人,怕什么呢?我不是逗他们玩吗?况且我还拴着链子呢,哪能那么容易扑到他们面前?所以我说人就是太胆小了,愧为万物之灵的称号,要是这世界让狗来主宰,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软弱,当然也不会这般复杂。每天在车棚待着,虽然空间封闭却很特殊。人们下班后总会三三两两来车棚推车,然后闲言闲语说些单位的闲话。他们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从不提防,可是他们不知道虽然我只是一只狗,但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因此我几乎掌握了每个人的小秘密,还有他们背后那些令人不齿的勾当。要是我能说话,将他们的秘密泄漏出来,看着他们大惊失色的模样,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可是我才不会那么无聊呢!看到他们每天为了那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争得头破血流,我都替他们难过。大好生命就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了,多可惜啊!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爱上的女孩——小如。她的原名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们都亲切的唤她小如。从她第一天来上班起,我就注意她了。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巧而略显倔强的唇、白皙到透明的皮肤和纤细的四肢。特别是那双眼睛,盈盈若秋水,那里面盛满了善良、纯真、幻想和希望,让人不忍去亵渎。
还记得她第一天来报到时,慌慌张张的骑着一辆自行车冲进大门。大概是快要迟到了吧,所以闷头就往车棚冲过来,然后在快要冲到时才发现了我的存在。也许是太突然、也许是我的样子太过可怕(其实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是长得大了点、黑了点?),她被吓得不轻。“哇”的惊叫一声,车便失了准头,“啪嗒”一声摔到地上。那惨样让蹲在地上瞧着她的我也不忍的闭上了眼睛。
守门的王老头听见她的叫声,还以为我咬了她,赶紧跑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摔倒了。王老头是负责每天喂我的人,虽然他不怎么爱理我,对我也总是呼喝训斥好像前世有仇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内心其实是善良而正直的。他再怎么凶,也比局里那些每日里笑里藏刀、逢迎拍马、趋炎附势、明争暗斗的小人好得多。
嗨,一口气说这么多成语,真累!我大概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狗了,不但听得懂人话,还能自由运用、自如发挥。
王老头挡在我前面扶起了小如,并说:“姑娘,别害怕,这狗样子凶了点,其实不咬人。”
这王老头还算有良心。
小如抚平自己紊乱的呼吸,尴尬的笑笑道:“谢谢王大爷,我从小最怕狗了,况且还是长得这么大这么恐怖的一只,我、我当时魂都要吓出来了!”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
可是、可是为什么她天生怕狗?难道她不知道,我们狗类其实是最温柔、最敦厚、最忠实的动物?只要谁对我们好,我们一定会牢记他们的气味,并找机会报恩的。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什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什么狗仗人势、狼心狗肺……这些贬损的成语完全是有史以来对我们狗类最大的侮蔑!狗拿耗子又怎么了?那还不是为人类除害?谁说捉耗子只是猫的权利?还有,姑且不论几千年前是否有吕洞宾这样一位神仙,就算有,就算真被我们狗咬过,那也是因为他是神仙身上自然带了跟人不一样的味,警惕性最高的我们自然会把他当作危险分子来对待。还有狗仗人势,那也是侮蔑!那不都是忠于主人、听主人话为主人分忧的表现?难道我们还懂得区分对方是穷人还是富人、是可怜还是可恨、是有理还是没理?要是我们懂得区分这些,要是我们有了辩明这些复杂关系的能力,那我们也就不是狗了,早翻身起来做主人了。还有什么狼心狗肺,那就更冤枉了!狼的心和狗的肺又怎么了?它们招谁惹谁了?竟被拿来形容那些没良心的卑鄙之人!我们的肺跟他们有可比性吗?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嘛!说实话,那种人与我们勇敢无畏、无私奉献、鞠躬尽瘁的狗类比起来,连提鞋都不配!当然我们不穿鞋,也用不着他们提。
咳,话说远了。小如又和王老头寒暄几句,把车停在离我最远的地方,然后飞快的瞟了我一眼便匆匆往办公楼而去。直到她的身影隐没在大楼的门厅里,我才收回了眼光。然后恋恋不舍的回味刚才见到她的感觉。
怎么说呢?好像很难形容啊……是一刹那的惊艳吧,可是又觉得这词太俗,她在我心里绝不是艳丽这些肤浅的词可以形容的。她就像是花中最高贵最美丽的莲花,不染纤尘的洁净与无暇,那是一种直透人心的纯净。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会辗转漂泊从遥远的拉萨来到这个城市,又为什么换了那么多主人才最终来到这家单位。那都是为了今天、为了今天和她的相见呀!为了她,一切都值了!再怎么辛苦、再怎么背井离乡,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