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班记事》四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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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多走了有几天了，老马的退伍报告交上去也有几天了，我突然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时间在五班的走得一向很慢，但是这几天似乎比原来更慢了，慢得像是停住了一样。风还是没完没了的刮，许三多的石子路上铺了一层沙子，不过这和我们都没什么关系。我和老魏，李梦每天依旧惹火朝天的斗地主，老马倒是很少加入，窝在一边潜心研究许三多送的那本桥牌书，不过我注意到，这么多天，那书翻了总共也没有十页。

　　许木木走了之后挺没意思。老魏丢出一张红桃7。

　　那是，没人修路叮叮咣咣砸石头，没人给你扫地，没人给你叠被……是挺没意思的。李梦抽出一张方片Q狠狠地砸上去。

　　也没人给你抢烟抽，让你欺负了。我撇撇嘴，手里攥着的一张2还是没舍得扔出去。

　　老魏也摇了摇头，李梦得意地继续出牌，牌刚落到桌上他突然反应过来，瞪着我说，薛林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你没抽他的烟啊，还是他弄那路的时候你没在一边冷嘲热讽？他又看了看老魏，接着说，你也别在那儿装，大家都一样。

　　人家走了没几天，都是战友，你别在这儿破坏安定团结啊。老魏抽了口烟，一出手就是仨9带一个4。

　　是啊，你们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你们对他春天般的温暖，你们虚伪不虚伪啊！李梦皱着眉头捏着手里的牌，看来他管不起老魏的牌。

　　李梦你这叫怎么说话呢，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人家走了你就没一点舍不得，没一点啥想法？老魏你还别得意，我管上。我手里的积攒的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毫不犹豫地甩了出来。

　　都少说两句行不行，影响我看书！老马在一边终于发了话。

　　今天手气不好，不上好牌啊。李梦看到我的仨J带一7，立马没了精神，把手里剩下的牌胡乱掺进牌堆里，摆摆手说，不玩了，不玩了。

　　有人不仅手气差，牌品也差。老魏笑呵呵地看着我。

　　李梦指了指我们俩，说，你们没追求，打牌没意义。突然他收住了笑脸，踱步到门口，掀开门帘望着那路中间的红五星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许三多，许三多你阴魂不散啊。

　　许三多的确阴魂不散。

　　李梦说这是正常的，就好比说你房间里本来有个大衣柜，突然被人搬走了，最开始几天猛一回头还好像能看到它矗在那儿一样，过几天就没事儿了。老魏说你那叫啥比喻啊，人家许木木好歹也是个人，李梦说他那脑袋跟木头有啥区别，老马瞪了一眼李梦，有啥区别你不清楚？李梦顿时没了话。

　　许三多当然不是木头衣柜。他给我，给李梦，给老魏，给老马，或者给整个五班留下的东西，并不是个猛回头是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是比这要深刻更多的东西，只是我现在还没法概括，我想就连老马，也许都没想明白。

　　后来就没人再谈起许三多了，提起许三多，气氛总是异样，不提许三多，五班还是原来那个五班。老马在收拾行李，我们想帮忙，但老马的行李实在太少，根本不用我们帮手。老马要复员了，老魏说该让供给车给捎点儿肉馅，包顿饺子送送老马，出门的饺子嘛。我捅了捅他说是离家才吃饺子吧，别瞎说。

　　谁说五班不是家？这儿就是我家。

　　老马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仨都想上去摸摸他的脑袋有没有发热，在我认识的人里边，能说出这话的，恐怕只有许三多了。李梦跑过去连连赞道，班长觉悟就是高，以班为家，可敬可敬，我该给你写一篇通讯，发表在军报上……说到这儿他的语气从调侃变成了憧憬，你成了学习典型，我没准儿还能被提拔到团部去……

　　典型个屁，做梦吧你！老马把他行李箱的盖子扣上，去去去，把饭做了，有空去写写你那小说，要对得起你那稿纸，写废了的碎纸生火都用不完。

　　那天晚上我梦见许三多在修路，在用石子砌路中间的红五星，只有他一个人，草原的月光清朗，星空明媚，他一块一块地把那些红色的石块排在一起，样子愚蠢而认真。那五角星原本是我们五个人一起砌的，而奇怪的是，在我的潜意识中，在修路的始终只有许三多一个人。

　　我醒了，上铺许三多原来的床空着。我轻手轻脚下床去，经过李梦床边的时候翻了个身，但是轻微的鼾声没断，顺手抓了件大衣披上，估计是老魏的，穿在身上大一圈，刚好保暖。

　　月光像梦里一样好，许三多的石子路发着光，银色的，照着远处的哨岗，老魏站在那儿，让我想起军报上画许三多的那幅素描。

　　谁？老马手里刺眼的电筒突然晃上来。

　　班长，我。

　　薛林？大半夜的出来溜达啥？

　　上厕所。

　　哦，上完了赶快回去，回去叫李梦换岗。

　　知道了。

　　还不走？在这儿戳着干啥？

　　班长……我觉得这景儿真好看。这月亮，星星，还有许木木的路，老魏看不清脸的时候还挺威武。

　　还要作诗啊你，有啥话要说？老马提高了手里的电筒，灯光扫到我脸上。

　　说不出啥，就是挺感慨的。我说的是实话，平常插科打诨的词儿，到这会儿全都没有了，整个天地间的那种辽阔的安静蔓延，我和老马就这么站着，很硬的风灌进我们的领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十秒？一分钟？老马拍拍我的肩说，说不出就回去睡觉吧。手电的光一转，我的眼前又落下深沉的夜色，他摆了摆手，说，是挺好看的，真的挺好看，天苍苍，野茫茫……

　　我看着老马，他的背影在泛着银光的石子路上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轻，我突然感到有点儿悲伤，他要走了，就这么着，一个从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活人，再也看不见了。就这几天，我们的班长老马真的要走了。

　　他不容易，我知道大家管我们五班叫什么，班长的坟墓，孬兵的天堂。我们当然不是好兵，但我们也不想把他拖进坟墓，只是这就是五班，到了五班一切就由不得我们选择。就算是红三连最模范的班长老马来了这里还是红三连二排五班：几间破房子，一台没信号的电视，离团部5个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地下燃油管道四通八达，有几个千里挑一倒霉兵，整日无所事事地看守着驻巡场，提防着几乎永远不会到来的威胁。

　　记得刚来的时候我都哭了，我一下车看见那个破破烂烂的岗哨就哭了，一咧嘴沙子就飞进了嘴里。我那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像无边无际的草原一样无边无际的绝望，脑子里全是后悔，后悔自己三百六十行却偏偏选了当兵，后悔在新兵连怎么不好好努力认真训练，后悔……不过再多的后悔也都晚了，老马急忙走过来说哎呦新同志，沙子进了眼睛里吧，我们这儿其实哪都不错，就是风大。

　　所以许三多刚来的时候，我和李梦打赌他绝对也得哭，可是第一天晚上当他平和的鼾声响起的时候，我想我错了，他和我们不一样。

　　班长！班长！我冲着老马的背影喊道。

　　大半夜的叫什么，小声点，我听得见！

　　你临走之前不让许木木回来一趟？

　　用得着你操心！快睡去吧，风大。

　　我听到风大这俩字突然又想哭了。

　　薛林，叫李梦出来换班来啊！冻死我啦！老魏在哨岗那边叫起来。

　　第二天中午老马接到团部来的电话，我们在一边零零星星听到几句话，什么许三多，什么钢七连，什么指导员我没情绪回地方好好工作之类的。老马语气一直很平静，放下电话就要出去。

　　我撂下手里的毛线，李梦刷拉一下扯掉一夜稿纸，我们望着老马，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腰里还系着围裙，看着我们俩一脸渴求的表情，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说，看什么看，许三多进了钢七连，团长钦点的。我，我得赶紧得去厨房，锅里还烧着水呢。

　　我们俩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行行行，我全说了成吧，我后天走，团部来车接我。他顿了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我锅里真还烧着水呢。

　　门帘一起一落，老马出去了。李梦看看我，我看看李梦，一时都找不出合适的话化解这样沉默的尴尬。这时候老魏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你们听到那飞机声儿没，听补给车上的老张说来的还有咱们团最牛的钢七连，那坦克轰隆轰隆的，这演习真带劲啊……

　　钢七连！我和李梦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往厨房跑过去，让老马去把许三多揪回来，给他送行。

　　我们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厨房里悠闲地和着面的老马却淡淡地说不用了，许三多他忙，演习呢咱别去添乱。

　　他忙？他再忙还能连送他老班长的空都没有？他敢不来我弄死他！老魏说。

　　就是，走！李梦上去解下老马的围裙，抢掉他手里的擀面杖，说，班长，我们都知道你想见他，你还矜持啥，咱五班什么时候这么规矩了！

　　老马最后还是被他们俩连扯带拽地弄走了，老魏一边推着老马出门还不忘叮嘱我，薛林，弄五个人的饭，多炒几个鸡蛋，再整几瓶啤酒，等我们把许木木押回来！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可是三个人去了，回来的是三个人。许三多没回来。

　　李梦老魏全都哭丧着脸，老马望着一桌子清汤寡水的碟碟碗碗说，吃饭吃饭，别凉了。我想开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却被李梦的眼色制止了。四个人围桌坐好了准备开餐，而我事先为许三多准备好的那张凳子却尴尬地空着。

　　薛林手艺见长啊，不错。老马夹了一块炒鸡蛋，嚼出了声。

　　除了他没人动筷子。

　　许木木真不争气，这么大的演习都没去成！老魏啪地摔了筷子。

　　行了行了啊，别破坏公物。老马咬了口馒头，皱着眉头说，碱小了点。

　　妈妈哎，可要了亲命了！李梦叹了口气，趴在桌上不动了。

　　快吃，明天早晨五公里越野！老马边说边捅了捅李梦，接着他给我们每个人夹菜，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们夹菜，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老马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进入了倒计时。没有了许三多的五班尚且如此，没了老马，五班将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