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铸剑铺》尚扁扁

50、第四十九章

　　晏阜之端着饭菜进屋的时候，孟昭苏仍在聚精会神地对着账目。

　　他走到孟昭苏身旁，不由分说地夺过她面前的册子，道：“先吃点东西。”

　　孟昭苏这才从满纸数字中抬头看向他，敷衍道：“好，我这就来，先把这笔帐算完……”说着就要伸手去拿回被晏阜之夺走的账簿。

　　晏阜之淡淡地看了孟昭苏一眼，眼里的压迫意味不言而喻，他自顾自地找了个地方在案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拿起笔，开始继续孟昭苏之前未处理完的事项。

　　有一瞬间，孟昭苏就这样愣在了那里，见她还呆站着，晏阜之不由得蹙眉看向她：“怎么还不去？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了？”

　　孟昭苏低头应了一声，心思却不知不觉地飘远了。

　　眼前这人，她真的有点看不透了，说他不喜欢她吧，可他却事无巨细地处处帮衬着她，说他喜欢她吧，他前几日明明拒绝了她……

　　孟昭苏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最终决定想不通的事情就先不想了，眼下还是祭五脏庙要紧。

　　她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思忖着工艺三部的事情。其实在孟昭苏看来，工艺三部停工整顿，损失订单不是特别棘手的事情，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保障众人的人身安全。

　　做他们这一行的，意外事故频出不说，最后能落下个好身子骨的人也少之又少，更别提长命百岁了。匠人们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也早已经默默地接受了这不成文的规矩。

　　然而于孟昭苏而言，山庄里这些人，是与自己一同走过那些艰难困苦日子的兄弟们，她希望能尽自己所能，来切实地帮助到众人。

　　除此之外，工艺三部的事情给她提了一个醒，安全问题必须提上日程，否则整个行业都要面临着更大的问题。

　　孟昭苏将这个问题同二当家提起的时候，二当家皱着眉，沉默了许久后说：“大当家，我知道你此举是为了众人，为了整个行业，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难度，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大。”

　　孟昭苏将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望向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和自信，有光芒在她眼睛里流转开来：“总要有人迈出这第一步，不是吗？”

　　“若是因为惧怕麻烦而墨守成规，未免也太没有底气了些。我辈中人，不应当如此固步自封！”

　　说完这些，孟昭苏含笑望着他：“二当家，那些前辈们没有去做的事情，你可愿同我一起去尝试？”

　　伍仲闻言不禁有些汗颜，自己一个青年汉子，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得透彻，想得明白。

　　他胸腔中一阵热血涌起，不禁脱口而出：“大当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伍某定当全力以赴。”

　　近日来，孟昭苏一直同伍仲在各部进行安全检查，发现有隐患的地方，孟昭苏便拿笔记录下来，等将各部都转完的时候，她已经记了厚厚半本子。

　　经过与几位当家接连几天的讨论过后，整个谷英山庄开始全面整改，包括但不限于改善设备，设置急救设施，对匠人们进行安全培训等等，如此规模，就连以前的华容山庄都是没有的。

　　谷英山庄安全整改的消息也传到了其他铸造商那里，在这个行业内引起了一波不小的动静。

　　各铸造商中，赞成和反对孟昭苏此举的各占了半数。

　　持赞成意见的是一些行业里的老人们，一步步从小学徒爬到如今当家家主的位置，更能理解匠人们的处境。

　　持反对意见的则是一些小作坊，原因无他，此举意味着要花费更多的银子，搞不好有的整个产线都得拆掉，都是商人，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持反对意见的还有一家，那就是现如今嘉禾城内最大的首饰铸造商，叶氏首饰行。

　　叶氏首饰行是家百年老店，如今已经传到第五代，现在掌管首饰行的现在是叶钱多和叶财多兄弟俩。

　　叶钱多拍着桌子怒喝道：“黄口小儿，竟欲坏我行当百年来的规矩，不自量力！”

　　叶财多呵了一声，冷笑道：“兄长不急，咱们且看他们一个小小的谷英山庄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如此过了半月余，各观望的铸造商见谷英山庄新改造的产线运转不错，便纷纷动了心思。花钱图个心安，总好过真出事以后的那些麻烦事。

　　有几位家主送了拜帖到谷英山庄，想询问这产线搭建之法。

　　瞿生忍不住抱怨了一嘴：“之前给他们下帖子的时候，一个个地都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看我们吭哧吭哧地都搭建好了，他们也找上门了。”

　　孟昭苏好笑地看着瞿生愤愤不平的模样，将一杯茶挪到他面前，安慰道：“没错，这帮人忒不地道了点。来，喝杯茶消消气。”

　　瞿生点头道：“就是！”

　　孟昭苏笑着望着他，最终却开口吩咐他：“瞿生，去回了他们吧，邀请他们七日后来庄里，届时我会将咱们的产线展示给他们。”

　　瞿生睁大了眼睛，望向刚刚还与自己一起同仇敌忾的大当家：“诶？大当家你居然要帮他们？”

　　孟昭苏点头道：“三当家，你仔细想想，其实帮他们就是帮我们自己。”

　　瞿生挠挠头，大当家这番话，他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明明是帮他们，怎么就成帮自己了？

　　孟昭苏将其中的缘由细细道来：“帮了他们，匠人们的工作环境以及人身安全都有了保障，自然会吸引更多有才华的匠人，如此一来，整个行业都会繁荣起来。我们也不过是时代洪流下的一粒沙，行业兴盛，谷英山庄自然也就兴盛。”

　　瞿生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大当家，我懂了！以一己之力促进行业变革，行业发展了，咱们自然也能分得一杯羹，还是您看得远啊！”

　　送走了瞿生，孟昭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又揉了揉酸痛的肩颈。她最近事事都盯着，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如今突然放松下来，各种不舒服便找上了门来。

　　晏阜之见状，熬了一些安神的汤药过来，又提笔写了几个方子递给暖玉：“这里面是几个常用的方子，你收好，以后大当家若是有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可照着这些方子去煎药。”

　　暖玉千恩万谢，晏阜之身后的小绿见暖玉对着自家公子这副狗腿子的模样，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暖玉才不管他，只见她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小绿，尔后拧着帕子，走了。

　　是夜，凉风阵阵。暖玉切了冰凉多汁的西瓜，在院子里给孩子们分了，然后将剩下的几块丢给了雄大雄二兄弟俩，孩子们一边吃瓜一边唱着歌谣，院子里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晏阜之抬手，妥帖地为孟昭华擦了擦面上的西瓜汁，引得暖玉一阵惊呼：“天哪，四当家以后的女儿一定幸福死了！”

　　小绿：“……”幸福可以，这个幸福死了是个什么词儿？

　　晏阜之拍拍小绿的脑袋，起身望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孟昭苏不在院子里。

　　他问暖玉：“大当家呢？”

　　暖玉犹自托着腮星星眼地望着晏阜之，突然间被他点到名，先是愣了一下,方回答道：“大当家喝了药好多了，说她想去后山透透气。”

　　晏阜之将孟昭苏交到小绿怀里，道：“交给你了。”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小绿手一抖，差点就要将小昭华扔在地上，引来暖玉一个白眼。

　　小绿讪讪地低头。

　　小昭华摸摸小绿圆圆的脑袋瓜，安慰他道：“小绿哥哥，来，吃西瓜。”

　　晏阜之哈哈大笑，抬脚向后山走去。

　　一路上绿树掩映，幽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弯月，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豁然开朗起来。

　　不远处，有火光的颜色，地上燃烧的火把堆前面，站了一个人，正是来后山透气的孟昭苏。
　　晏阜之远远地瞧见，孟昭苏正在一步一步地朝那火光靠近。

　　她走得极慢极慢，仿佛每一步都有千钧重，不过走了三步路，她已然浑身湿透，大汗淋漓。

　　饶是如此，她依然没有停下，短暂地喘了几口粗气以后便继续向前挪去。

　　及至此，晏阜之意识到，她这是在努力地克服火海带来的阴影！

　　晏阜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他看到她的汗水顺着额头滴落下来，他看到她紧闭而最终下定决心睁开的双眼，他看到她踉跄地往前挪着脚步，他看到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感受火的存在……

　　就这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他看到她单薄的身子从最开始的瑟瑟发抖到后来的稳如松柏，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洗礼。

　　晏阜之将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就这样像欣赏默剧一般看着她，脑海中孟昭苏的话回响在耳边。

　　那个时候，他在青山上捡回一条命，她扭头笑着望向他，说了一句：“晏二公子，有些人和事，是软肋，也会是盔甲。将沙砾磨成珍珠，令阴影化为动力，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感触。”

　　“希望经年之后，我可以笑着面对这些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