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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回之二 ...

  •   大风行
      第三回
      之二

      白亮的日光,刺得眼底白茫茫一片。
      葛聂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独自站在一片浅滩上。
      这浅滩好像是白色鹅卵石铺就的通天之路,前前后后望不见尽头。潮气从每个细小的石缝间溢出,汩汩流淌的水声于耳畔回荡,呼进与吐出的气息里,全是江水清新的味道。
      晴蓝的天空中,一只黑耳鸢无声飞过。扑朔的翅膀拍打着阳光,于大地上投下忽闪忽闪的影子。
      刚刚在黑暗中的危险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不,不对,如果是一场梦,那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不容葛聂多想,天空中突然坠下了什么东西。一点阴影正落到他的眉心,逐渐逼近,他闪身躲开了。
      那东西笔直地坠下,钉入石缝——是铜镞。接着,大片的乌云飞快地游移过来,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抬头细看,那并不是乌云,竟是数不清的、雨点般从空中坠下的铜镞。
      一只暗器划破了葛聂的脸。没有出血。伤口急速愈合,却不像以往那样恢复得无痕,而是爬成了一条蜈蚣似的丑陋疤痕。
      灼伤般的疼痛让葛聂恍悟,这些铜镞全都全淬过一种只有手段高妙的伏魔师才可拥有的,能够腐蚀一切魍魉的毒液——鬼见愁。
      剑没不在手,葛聂只有一路奔逃。
      铜镞却像长了眼,紧紧追着逃亡的人。
      脚下的白沙滩仿佛无尽地延展着,无论逃到哪里,总也不能逃出去。身旁流淌的川水,发出嘲笑般的声响,拍打着晶莹洁白的浪花,扑到岸滩上,湿了葛聂的靴子。
      当铜镞再次袭来,葛聂纵身跃入了水中。
      无数的铜镞紧跟着纷纷入水,被强大的水流压迫,失去了应有的杀伤力。
      葛聂潜入水下,向着江心一路游去。就在这时,眼前的水流忽然豁开了一条裂缝,俨然一扇徐徐旋开的门。门的另一端,依稀可见耀眼的阳光。他向着阳光迅速游去,包裹全身的水流随之急速退下。
      仿佛冲破一道薄纱的阻挡,葛聂纵身一跃,踏上了一片野艾蒿与羊蹄杂交的小树林。
      江水不见了,浅滩也没有。碧落豁然开朗,无亘的大平原从脚下向四面八方延展。浅淡墨线似的连绵远山,分割了天与地。
      一个灰珍珠似的小圆点,突兀地嵌在绿色大平原之中。
      又是个未知之地。
      葛聂向那圆点走去,走了几步之后,脚下的平原就像能够托起整个大地的海面。绿色的波浪向着他身后的方向飞速涌动,灰珍珠似的小点很快被拉近——那是一个小村寨。
      寨子建在碎石块堆砌的硕大石基上,抬头可见低矮棚屋的瓦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几个穿圆口布鞋、短衫,缠青、白色包头布的男子,蹲在通往寨子深处的石阶两侧,好奇又惊讶地打量着陌生的客人。
      葛聂用余光解读着他们好奇的视线,踏上台阶,步入了寨子。
      寨子里的小路也由碎石块铺成,中间已下陷,石缝里满是泥泞,一些地方还积着污水。
      所有过路的村民,见到葛聂,全都不自觉地站住了脚。不多时,小路两侧挤满了凑热闹的男女老少。他们窃窃私语,顾虑地瞧着葛聂,视线紧紧追着他。无知无识的年轻姑娘们,则羞怯地红了脸。
      “这是什么地方?”
      葛聂冰冷的声音渗透了在场所有人的骨髓。
      一片沉静,那些人仅仅看着陌生的客人。
      “这是石头寨。”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是伏魔人?”
      葛聂回过头来,看向说话的老者。
      那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残损的黄牙。稀疏的白发夹一条黑纱,辫成辫子盘在头顶,他驼着背,像根折了的枯枝,瑟瑟地绕着陌生的客人打转:“你是葛聂?”
      “你如何得知?”
      老者只笑了笑:“请随我来。”便独自朝村子深处行去。
      “我无意逗留。”葛聂转了身,向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不等他走到村口,几个手持棍棒的青年男子阻住了他的去路。
      “年轻人!”老者从背后晃过来,踱到葛聂面前,“稍留几日又何妨?咱们等了许久,岂有不尽地主之宜就让你离开的道理?”
      赤手空拳地对付几个凡夫,葛聂并不惧怕,只是毫无疑义地争斗,实在没有必要。此时此刻,他也很想看看这石头寨里,究竟隐藏着什么非要他留下不可的秘密。他迈着镇定的步子,随老者往寨子深处去,持棍棒的青年们跟在后面。
      走到一户人紧闭的家门口,老者停下来,示意葛聂:“你今晚在此过夜,剩下的事明天再……”
      “我不同意!”
      两旁围观的人群中钻出个瘦小的中年男人:“长老!”他扑倒在老者脚下,磕了三个头,“我家妻儿老小俱在,怎生安置一个生人?况且他还是、是……”
      “爷爷!让他住进祠堂吧?”
      年轻女子的说话声,于一片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突兀地响起。那是个清脆而充满朝气的声音,众人的视线全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头梳双抓髻、身裹红底碎花直裾的十六七岁的姑娘,挤出了层层人群:“爷爷,你都不肯让他住进咱家,又何必来强迫众人……”
      “住口!”老者喝住她。
      她把委屈的目光转到葛聂身上,像其他年轻女子一样,也红了脸。
      村里的人全默不作声地看向老者。老者只好与葛聂笑道:“既然是大家的意思,我也没法子了!”他作出个请的动作,既往前面引路去了。
      一路行来,葛聂注意到这寨子中的房屋也好、树木也好,驴子、石磨、破旧的纺车,乃至人,全都没有影子。他低头看看脚下,竟也灰蒙蒙一片,不见自己的影子。他又抬头望向天空,万里无云,日头正过中天。
      穿出一条小径,祠堂赫然在目。
      祠堂面向一片圆形的河塘,是寨子的中心。整个儿寨子虽筑于石基之上,却是围着这河塘而建。
      荷塘边一株月桂,随风沙沙作响。月桂下,石缝间生出的野艾蒿,嚼在嘴里恐怕还能尝到液汁的苦涩……
      葛聂想摘一片草叶证实自己的想法,前行的老者却将他叫住:“看什么?进来。”
      老者告诉葛聂,正殿里供着祖宗牌位,外姓人不可随意偷看,既着人取来几匹布,将正殿门窗全从里遮住,还在门扣上落了锁。
      对于正殿里的秘密,葛聂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看着手脚忙乱的人,一副“随你们怎样,反正不管我事”的冷漠神情。
      老者将客人引向左手的偏殿:“这里倒是无妨,不过夜晚阴凉,我叫人给你支张藤榻,你忍耐忍耐?至于吃穿用度,我也着人送来,你大可……”
      “不必费心。”葛聂道,“我什么也不需要。”
      老者笑着地点点头:“既如此,随意吧。”不过,他临走时还是叫两个青年移来一张泛蜡黄的旧藤榻。那两个青年一见葛聂,就像避野兽似地,把藤榻远远丢在门外,逃跑了。
      葛聂也没有亲自挪动那张榻的意思,卷起衣袖,悠闲地在一张空置的长案上躺下了。他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寻找能证实自己想法的蛛丝马迹。
      这屋子,就连晌午也几乎不进日光,乱七八糟的什物肆无忌惮地占据所有空间,全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四墙的白灰剥落大半,铺设顶棚的草席塌落一角,露出炭黑的茅草和悬满蛛网的木梁……葛聂抬手抹了抹身侧的墙面,捻一捻手指,确有白灰粘到指头上,毫无破绽。他想到河塘边的野草,又起身来到祠堂门口。
      几个手持棍棒的小伙子正在外面巡逻,一见葛聂出来,全僵在原地不动了,攥住拳头,目光紧锁住葛聂。
      “嘿!”一个胆大的喊了一声,“哪里去!”却只是喊了一声。
      葛聂不理会,走近河塘。监视者们跟着他,看他弯腰摘下一片草叶。
      “别耍花招,要干个啥子!”
      那个胆大的用木棍按住葛聂的手,示意他丢了野草,却遭到对方的无视。
      葛聂将草叶送入口中,一股苦涩的味道渗进舌苔。他回头扫一眼监视者,他们正用惊异又警惕的目光瞪着他。他没说话,独自回了那间小屋。
      夜幕升起,石头寨融入了天空影子的更深层。
      门窗关得很严,使月光无法窥看长案上歇息的旅人。
      葛聂面向墙壁侧卧,虽无法看清他的脸,而逶迤的层层衣衫还是叫人浮想联翩。他气息轻浅,就连一贯弥散着的鬼魅之气,此际也仿佛随他睡去了。
      沙沙沙,暗夜中,只听见树木摇曳之声。突然,
      嗖——
      这细微的声响,葛聂再熟悉不过。他坐起身,用两个手指夹住了偷袭的暗器——又是一只青铜镞。
      不容多想,陆续几只镞已从黑暗中现身。
      葛聂跑向窗口,无数铜镞射穿窗扇,窗扇筛子一样漏了月光。
      葛聂转去门边,门扇竟也被铜镞刺成了筛子。
      葛聂用斗篷裹紧身体,从另一扇尚完好的窗子跃出去,暗器夹身而过。双脚落地的一刻,身后那扇完好的窗已成筛子。
      庭院里只有夜的寂静,铜镞无踪无影。
      泛了蜡黄的藤榻,好端端横在原地。葛聂冲出祠堂,环顾一番,白天巡逻的小伙子们不见了。河塘边的月桂招摇着,整个儿寨子都笼在天幕的影子里。
      “什么人?”
      葛聂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鬼气又开始萦绕在他周身。
      除了风的回应,一片死寂。月桂树后面,悄悄探出了半张面孔。葛聂认得树后的人,正是白天为村民直言的那位年轻姑娘。
      她似乎想对葛聂说些什么,焦虑而幽怨地望着他,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迈步。葛聂看出她的犹豫,主动向她走来。她缩回了树后。
      嗖——
      一只镞刺破黑暗,钉在二人之间,使葛聂退去半步。
      待再抬眼看时,躲在树后的姑娘早已跑得不见踪迹。
      嗖嗖嗖!未及辨清暗器射来的方向,又有无数只小镞落下。
      葛聂跑到哪里,镞就追到哪里。他隐入窄巷,镞便挤进屋檐的狭隙,避开人家,一线钉入石板路。他刹住脚步,向夜空望去,一支镞刺穿了他的左腕。他拔出它,又是一阵灼伤般的疼痛。
      “何人!”
      质问再次响起的一刻,密雨似的镞徒然消失。
      清冷的空气中,激起看不见的波。一声低缓沉闷的笑,乘着这无形的涟漪幽幽而至:
      “你不认得我了?”
      介于沉稳与轻浮之间的嗓音,既不是女声,亦非真正的男声,是一种过渡的,介乎二者之间的清脆嗓音。
      葛聂静静听着,没作答。
      声音继续回荡,叹息着:“这也难怪,这么多年了……你竟毫无变化……果然,你不是凡人么……”
      “你是谁?”
      葛聂盯住夜空——声音的源头。
      声音不再答复,看不见的波又一次激荡。
      “这些年里,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念着你,忘不了你呢。”
      那声音自嘲地笑了。
      葛聂侧身措了一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
      话未落,铜镞纷纷扑向大地,比之前更凶猛,逼迫得葛聂无处躲藏。一旦被鬼见愁追命,即使万魔之宗也无计可施。
      葛聂的脸、肩、挥剑的手臂,都被划伤。他一旦拔出凶器,伤口既愈成一条蜈蚣似的疤。
      一只小小的铜镞直向头顶冲来,葛聂有所察觉,但没有动。因他知道,无论左右、前进或后退,根本不能避开这致命一击。他闭起双眼,面无表情。
      浑浊的暗夜突然像布匹一样撕裂开来,葛聂猛然张眼,见“布匹”后面有一片浅淡的昏黑——那是通往生与自由的大门。他一拧身,迎着镞雨向最近的一个裂缝奔去,两只镞钉入他的脚踝。他顾不得拔出它们,纵身一跃,跃入裂缝之中,溶进了那片浅淡的昏黑。
      软绵绵,静悄悄。
      葛聂睁开了双眼,一滴冷汗正凝在他的眉心,他仰面躺在留宿的客栈房间里。房内冰寒刺骨,外面疏疏的雪声清晰可闻。他盯着眼前的黑暗看了一会子,才偏了头,见原不信正安静地睡在榻的外沿,就在他的旁边,长剑也倚在原处,只是原不信之前堆放到地上的鞍辔不见了。他摸一摸自己的脸,皮肤凹凸不平,尽是疤痕。身上灼伤般的疼痛,伴着他的动作苏醒,让他不能确定刚才的一切是否为梦。他一声不响地坐起来,想到外面探个究竟,房门却无端地悄悄开启了。
      外面廊子里的烛光映射进来,一条狭长的阴影挤进门缝,蜿蜒到房中地板上。
      葛聂看着,等待着,见一个逆光的人晃了进来。
      “嘿嘿。”来者搓着手,朝葛聂歪嘴笑了。
      葛聂一眼认出了来者——店家。他抓起剑,向本不该再于这世上出现的人砍去。
      一剑命中,店家不曾躲闪。他头顶裂开,不见血液蹦出,只一线赤烟冲破了伤处。
      赤烟于黑暗中消散,店家又恢复了原状:“嘿嘿!”他朝葛聂一笑,“我不妨告知你,唯有黑龙血,唯有黑龙血能取我性命……”
      “……蛇王。”
      葛聂瞥一眼沉睡中的原不信,道破了来者的真正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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