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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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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那一番好日头,将大半的雪都催得化了,腊日的半白月光照在孤零零立中宵的瑞王身上。
“要是早点反应过来就好了。”他这样想,便开始埋怨自己,“明明已经察觉出来不妥了,怎么没有继续查下去呢?”
果然安乐与知足是最能杀人的武器,磨得他满腔算计都不见了,一心只想着温柔梦。
傍晚时分,上京西市一家四口死于投毒,那最小的孩童死去的时候手中还抓着半块胡饼。
正是鸿云白日救下的母子一家。
俞景然从外面回来,午觉睡醒和永清逗趣儿的时候,看着永清,脑子里却不断冒出下午那个拿着伞保护母亲的小孩。那小孩一脸坚毅,并没有因为来人比自己强大几倍就怯懦。
这时候鸿云来报,说方才有人往王府的门房处送了一个包袱,说是来谢鸿管家下午相救之恩。鸿云打开包袱看过了,是一些妇人亲手缝制的棉衣,鸿云从未收到过这样的谢礼,不知道怎么处置所以拿来给瑞王看看。
俞景然接过鸿云递过来的衣物,都是普通的款式,唯有一件袍子做得格外厚些,比旁的多蓄了好多棉花。俞景然吩咐鸿云展开那件棉袍,腰身放量比着鸿云看大了不少,于是猜测原本这袍子是做给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的。
瑞王疑惑,若是真的报恩,大可按照鸿云的身量做上一件合身的,又没有人要她今日回报,何以匆匆将做给旁人的衣服送来。
俞景然又吩咐鸿云将其他几件也抖落开,观察有什么不同。
动作间从衣服里掉出来一个小玩意儿,俞景然捡起来一看就黑了脸,立马吩咐鸿云带人出府想方设法找到那妇人,要越快越好。
那小玩意儿是一枚环扣,上刻一个小小的“赵”字。
刚入夏的时候,秦老将军上折子说军中胄甲款式陈旧,求换新甲。俞景然从中使力周旋,使得这批甲顺顺利利地批下来,暗中督促工部尽快完工,又顺顺利利地和秋日军饷一同运往境北。不出意外,这甲现在应该正穿在戍边的战士身上。
这一批甲胄因工部铸造司工艺的进步,各关节处链接的环扣都格外小巧些,还在左肩多坠了额外的三个,便于将士修补。
因此俞景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甲胄深秋才到将士手里,那刻了姓氏的小小环扣何以这会儿就出现在上京街市一个普通妇人的手中,唯一的解释就是,妇人当街撒了谎。
鸿云带着人快马加鞭地去查上京各处的手实,寻找一户姓赵的、户主又参军的人家,鸿云手底下的人手脚极快,但还是晚了一步,去的时候只看见那一家四口齐生生倒在饭桌前。
下手的人毒辣老练,动作干净,鸿云领着人当即把一个小院围住了彻查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俞景然越发觉得,自己最近是过得太安逸了,不然以他的直觉怎么能白白害了这么一户人家。
他躺在床上,却闭目不得眠,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举着伞保护母亲的小少年。
先大皇妃去世的时候,俞景然正在院子里由鸿云监督着练武,他玩心重,刚练了两招就偷懒耍赖不练了,玩闹间就听见屋里传来凄凄艾艾的哭声。他跑进屋里,只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那时候话都说不出来了,竭力伸手抚了抚俞景然的脸庞,就合了眼。
俞景然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够强大保护不了母亲。因此想起街市上那下少年坚毅的眼神,便生出十万分的愧疚,是以夜不能寐。
这偌大的王府里,还有另一个夜不能寐的人。
楚星渊正陪着瑞王一边用腊日粥一边等,鸿云就闯进来报了那样一个消息,俞景然发了怒,将小食几一下子掀翻在地,粥食洒了他自己一身。
这个世上,人人都有心结。楚星渊自己常常纠结于俞景然的大病,鸿云纠结于瑞王中毒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施大婶纠结于没有抢救过来的小黄狗的母亲大黄狗。
有的心结可以念叨,比如大黄狗,念叨一分就多疼爱一分,施大婶把那小黄狗宠成个懒鬼。
但有的心结又说不出口。
俞景然的心结便在于母亲和小孩。
“母亲”两个字让他自责愧疚,“小孩”两个字让他时时自苦。
要是他也是个有母亲陪着长大的普通小孩,一定不会过成现在这样,要为了活着算计筹谋,每当看着别人母慈子孝,自己只有羡慕的份。
楚星渊明白今天这事对瑞王的打击有多大,几乎是将一把利刃插在他的软肋上,办这件事的人,一定很了解俞景然。
何以天下皆乐,却容不下一个苦中偷欢的俞景然呢?
暗处的那些东西,时时刻刻盯着俞景然,纠缠他,拉他入地狱,要他不好过,要他凄苦一生,连片刻的欢愉都不肯留给他。
楚星渊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俞景然。
去告诉他都会过去的?即便是过去了,俞景然也会把这事记在心里,刻进肉里,好叫自己永不能忘,他从来都是惯会折磨自己的人,好好地将两个温软的词,憋成长在心头的硬刺。
去和他说珍惜眼前人?俞景然时时刻刻都在为眼前人强撑,鸿云、魏修文,甚至是远在境北的秦涿,他拼着全部力气不正是为了眼前人的安稳吗?俞景然已经很累了。
太常卿大人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渴望强大,恨不能替他担一肩天下,替他趟风冒雪,替他擎一盏灯,高高地照着他的前路。
这夜,终于入睡的俞景然果不其然地做梦了。
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模糊到记不清母亲脸上的那枚小痣是生在左颊还是右边。
但俞景然就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很怕黑,任性地叫下人把整个屋子的灯都点亮,一夜烧着不许灭。
这时候母亲走进来,一盏一盏油灯的吹灭,只留一盏床前灯,坐到他身旁,轻轻拍着她,为他唱一首好听的童谣。
“天道行,地野平,青山古,伴月明。”
明月最公平,照着王孙贵胄,也照敝衣褴褛。
天地仓皇,青山万古,这世上总会有不变的东西。
俞景然这梦恍恍惚惚,做到最后又是支离破碎。
有时候他是孩童,在母亲的臂弯里入梦。
有时候他又是阶下臣,看着别人把刀子捅到自己身上。
他梦里还去了从来没去过的境北,黄沙漫漫,秦涿抢走了他的霸王枪,他拼命追却追不上。
他从境北回了上京,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自己。身边人来回奔走,鸿云在他床上哭。屋里真乱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盯着床上的自己,也环顾着周围。
他没找到楚星渊,那烦人的什么都要抢过来尝一口的小孩,怎么不来尝他的药呢?
俞景然拔腿跑出去,院子里也都是人,乱糟糟的,他想:“那小孩最爱安静,一定在什么地方躲着。”俞景然在楚星渊的偏院里找到了他。
他在和什么人说话,俞景然凑到跟前拼命听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俞景然看见楚星渊从那人手里接过什么东西,那东西红彤彤的,在楚星渊的手中滚烫,好像火在烧。
“丢掉!快丢掉!”俞景然拼命喊,楚星渊听不见,犹豫片刻把那红色的东西吃了下去。
“快吐出来!你不要命了吗!”俞景然想去拍楚星渊的背,让他吐出来。
可是于事无补,楚星渊的身体里开始着火,和那红色的东西一样滚烫,大火翻滚起来,烧了院子,烧了王府里嘈杂的声音,烧了床前的哭泣。
但火没有伤害他分毫。
大火撕碎黑暗,向他指引出一条路,那条路光明坦荡,尽头有青山万古,明月当空。
楚星渊看着床上沉睡的俞景然。
他应该做了很累的一个梦吧,你看他额上都有汗珠了。
楚星渊紧攥着他的手,恨不能与他一同入梦,替他赶走梦里的魑魅魍魉。
“去永州的帖子是何时送过去的?”楚星渊自诩医术了得,却对眼前人手足无措,即便是有法子,也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唯一能寄希望的,便是永州的那个人。
鸿云算了算日子:“前日才去的,总快到了。阿罗师父留下救急的药还有一副,要煎来吗?”
巫医阿罗当年受魏修文相邀,穷尽毕生所学也未曾治好瑞王的病,只是用了特别的法子压制了俞景然身体里的蛊,并不敢保证日后瑞王体内的蛊毒不会再发作。于是离开之时,他曾交给鸿云一个药方:“这方子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他用。”药方中一味药材极其珍贵,阿罗从前穷尽半生的收藏也只不过将将够十副的剂量。
才不过五年,怎么就只剩一副了呢?
“他常常用这药吗?”楚星渊问向鸿云,那药可能令他清醒,却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明白,到底有多么重要的事逼得俞景然拿命相搏呢?
鸿云听出来楚星渊话里责备瑞王不惜命的意思,想替王爷辩解两句:“境北兵败、江南水患、冀州反叛,还有……总是一些危机时刻,王爷就像魔怔了一样,临危倒下。后来他就嘱咐我,但凡要遇到要惊动到魏太傅的事,他若是正在梦魇里沉沦,便用那药唤醒他,我不敢误了王爷的事,所以……这次事发紧急,太常卿拿个主意吧。”鸿云话里漏掉的还有新太常卿接任大典。
楚星渊说不出话来,责备的词句憋回了腹内化成利刃捅了他自己一刀。他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这样一个为国尽瘁的瑞王殿下。
“那药留着吧,永清去把咱们包袱里的小匣子拿来。”楚星渊不敢私自用了俞景然的救命药,怕他以后无计可施,楚星渊明白的,没有后路是最可怕的困境,只要那药还在,总会有转圜。好在从前他生长于王府的那七年里,没少经历瑞王蛊毒发作,这毒只是让俞景然陷入梦魇,高烧不退抑或昏迷不醒,多则十几天少则两三天,细心照料等瑞王醒来再调养过来也就没什么事了。
永清抱来那比他脑袋还大的小匣子,交给楚星渊。
楚星渊打开匣子翻找出一个小香盒,轻轻拈取一枚小小的香丸,另一手起了放置在塌边小案上的狮子样银香炉的盖子,将香丸搁在银质的云字纹隔火上,合上香炉,端坐在一旁以手试香势,小心呵护着。
这香丸是楚星渊遍寻古书找到的静心方子根据瑞王的体质又自己增减了几味香料与药材制成,于安神一事上最有助益。
既帮不了他,就愿他能做个安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