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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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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和孙二呆若木鸡,脖子上绕着巨蟒沉重滑腻的尸身,茫然而吃力地往前走,就像古代戴枷游街的囚犯。
冉喻到家时,何荣晟已经洗完澡换了衣服,在看那本打了许多红叉的《入城考试思想道德课精讲精练》了。
这本练习册显然是被翻了很多遍,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卷起,每道错题旁都有红笔标注着做题人当时的困惑和暴躁。
“为什么说人的最高价值就是为主城的未来奉献?答案也不给解释?”
“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不懂。”
“出题人是不是有病?”
“最宝贵的才不是品行,是食物和武器。”
“人类命运跟我有关系?”
……
何荣晟憋着笑,暗地里给冉喻竖了个大拇指——非常率真,很难不赞同。
然而只靠率真是考不了高分的。入城考试每年约有五千人参加,仅录取十人。尽管考试分为文化课和战斗课两大类,冉喻的战斗能力又是何荣晟所见过最强的,但思想道德课错这么多题,实在是太拖后腿。
文化课考试主要由《通识课》和《思想道德课》构成。前者包含甚广,涵盖了物理、生物、化学、地理、历史、逻辑等等二十多个门类,考察综合文化储备和基础科学知识。这部分冉喻掌握得不错,这从他桌上散落的几乎全对的模拟卷上就能看出来。
冉喻的这间小卧室里布置很简单,除了一张窄小的木板床就是宽大的书桌和被压弯了承重板的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考试要用的辅导资料。这些纸质资料是由主城人事部统一下发的,城外十五岁以上的适龄散户可在就近的邮局填写资料申请单和考试预报名表,并等候邮局配送。
趁着刚才烧水的功夫,何荣晟为了修发电机,去了趟冉喻家的后院仓库里寻找工具箱。尽管城外人都有囤积物资以备不时之需的习惯,但何荣晟还是被冉喻后院仓库里的种类繁多的东西震惊了。
各式各样的斧头、工兵铲、刀和枪被分门别类地挂满了一墙,有些是手工制作的,有些是邮局工作时配发的,还有不少是来路不明的。手工搭建的几个巨大木制橱柜中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压缩饼干、罐头、营养剂、能量胶等应急食品。药品也按照标签分成了许多不同的小玻璃盒子,何荣晟一眼扫过去,发现其他许多盒子都满满的,唯独标着“抗生素”这个蓝标签的盒子空空如也。
怪不得冉喻之前说没有感冒药可吃。可没及时补充存货,这不像冉喻的性格——也许他最近有急事,忘了吧。
仓库下头甚至还挖了个地下室,储存了很多冰块,用以保存易腐食材。食物和武器占据了仓库的大半空间,剩下的则是些备用发电机、机动车零件、修理工具等物品。
何荣晟只略微看了两眼就拿着工具箱退出来了,一来是那些东西摆得密密麻麻,看得他有点膈应。二来则是冉丘一直在后面跟着他,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冉丘弟弟?”
冉丘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摇头不说话。
“是饿了吗?”
“嗯,很饿。”
“冉喻之前说鸡蛋放在哪儿来着,你先吃点东西。”
冉丘又摇了摇头。
何荣晟以为冉丘不喜欢吃鸡蛋,只好说:“再等等吧,你哥应该很快就回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吃顿热乎的。”
冉丘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这孩子真奇怪。何荣晟心想,不过一想到两年前冉喻刚到邮局上班时也是这样孤僻的性子,他又多少能理解一些了。
其实,大多数城外的散户们也是聚居的。就比如何荣晟,他从小就生活在邮局附近的一处聚居区,好几位邻里长辈都在邮局上班。他十几岁就常跟着大人出任务。长辈们动不动就念叨着,说他天资好,人又聪慧,以后一定能通过入城考试,过上令人羡慕的安稳日子。据说某某家的孩子通过了入城考试进了城,经常给家里寄东西,那家人走到哪里面上都有光。
何荣晟就是在众人这样的期待中长大的。据他所知,选择离群索居的人很少。起码在他认识的人里,冉喻是头一个。
不同于何荣晟这些即使不出任务送货也要坐班的正式工,兼职的冉喻只负责出任务,且一个月只出一两趟。但这一两趟的时间长短无法保障,短则两三天,长则一周多,最长的一次折腾了两周——担任网点负责人的老王十分看重这位临时工的能力,常把最难的报酬最丰厚的任务留给他。当然,何荣晟也常被老王扔给冉喻组队,老王说这叫双重保险。
何荣晟这两年常和冉喻一起搭班,彼此还算熟悉。冉喻虽然看起来非常冷淡慢热,总是游离于人群之外,且脑回路不同寻常,但遇到危险时却是最靠谱的人,从怪物口中救下了许多同伴。然而每次别人想表示感谢时,他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何荣晟一边假装专心地翻着厚厚的习题集,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大门的动静,暗自期盼冉喻快些回来。尽管他为人活络,跟谁都能搞好关系,甚至跟冉喻熟起来也只用了三四个月,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更加奇怪的弟弟相处。
他坐在桌前看习题集的这一刻钟里,冉丘悄悄来了两回。何荣晟多年出外送货,对危险十分警觉,他机敏地转过头,就看到冉丘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饿了。”
“要去吃点饼干吗?”
“不吃。”
说完,冉丘看着何荣晟,很遗憾地轻轻咂咂嘴,就沉默着转头离开了。
冉丘来看他第一次时,何荣晟只觉得是小孩子性格孤僻,过来刷存在感的。第二次时,何荣晟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越想冉丘的眼神和表情,越觉得有些诡异。何荣晟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觉得冉丘如果多来几次,他就快要神经衰弱了。
好在没过多久,大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冉丘,何荣晟——出来搬东西!”
何荣晟长舒一口气,快步赶去大门处。门外是浑身被血染红却一身轻松很愉悦的冉喻,以及两个肩扛巨蟒背着大捆柴堆的苦力。
冉喻冲赶来的何荣晟和冉丘招手:“我跟何荣晟把蛇扛去后院切一切,冉丘你把野菜篮子拎进来,到后院一起洗一洗。”
说这话时,冉喻割断了绳子,把柴堆、巨蟒和菜篮子取下,对两个苦力说:“走吧,你俩自由了。”
孙大和孙二一路累得不轻,卸下了重担后立刻扭头就跑。
冉丘摸着肚子走出门,从冉喻手里接过菜篮子。
冉喻忙着检查蛇肉在这一路颠簸下有没有摔坏,没注意到冉丘凑近过来,在他身旁闻了几下。但是站在后面的何荣晟看到了,他还看到冉丘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何荣晟还没来得及细想,怀里就被塞了一颗硕大的死蛇头,竖瞳冰凉地与他来了个对视。
“中午有肉吃,”冉喻说,“今天运气好,蛇虽然变异了,但血是红的,可以吃。”
目前被“海鬼病毒”感染而变异的动物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在被感染后只是形态变异,血液仍为红色,且无感染性。另一种则是彻底被病毒控制,血液变绿,感染性很强。后者若是发生在人类身上,人会失去过往记忆和神智,只想吃人。这被称为“换壳”,极有危险性。
二者的相同点是口味的变化。不管他们以前更爱以什么为食,变异后人类对它们而言都有更强的诱惑力。毕竟,这种病毒的来源——“海鬼”,从深不见底的海洋爬上岸来的魔鬼,就是为了大规模猎杀并啃食人类。七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来得汹涌迅猛——就像是这颗星球不满意于人类的专断和肆虐,便为人量身打造的天敌一样。
冉喻和何荣晟合力把巨蟒抬到后院。这蛇可能变异太快,身形变大却没吃到足够的食物,十米的身高却只有两百多斤,若不看那三颗长满利齿的头,堪称瘦弱纤细。他俩均匀地将蛇身切成二十多段,刚要搬到仓库地下冻起来,冉喻忽然问:“冉丘怎么没跟进来?”
“该不会是被那俩人劫走了吧?你刚才关门没?”
“肯定关了,我不会忘记关门的。”
何荣晟和冉喻慌忙赶往前院,却看见厚实的大铁门紧闭,冉丘提着菜篮子正在水盆旁洗菜。
听到脚步声,冉丘抬头笑了笑:“我想起还有一盆干净的水,没必要再去井里打水啦。”
冉喻放下心来,说:“好,等会儿咱们就开饭。”
前院的一小块空地里种了些蔬菜水果,此时西红柿的长势喜人,红彤彤沉甸甸地挂在绿叶间。冉丘就蹲在西红柿菜地旁边,笑起来时嘴唇嫣红——比熟透的西红柿更红。正午的阳光很强烈,冉丘的眼睛在这样清晰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深沉浓郁的海蓝色。
不知为何,何荣晟心里突然咯噔一跳。他正要仔细看去,冉丘却低下头认真洗菜,只留给他一个普通的穿棉麻背带短裤少年的背影。仿佛那让人心颤的嫣红与海蓝都只是他在强烈日光下眼睛产生的错觉。
何荣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又弄不清这种感觉的来源。
“走快点,咱们三个人今天最多吃一段,剩下的要赶快放进冰库里。冉丘估计要饿坏了吧。”
何荣晟点头,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今天好几次过来跟我说很饿,又不愿意吃饼干。”
冉喻了然地笑道:“他嘴可叼了,挑食得很。”
这样一来似乎又能解释得通了。何荣晟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想太多,每家人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他这两天大概是太累了,神经竟然紧绷成这样。
冉喻弄得一身狼狈,要去冲个简单的澡。何荣晟自告奋勇下厨房,把蛇肉用开水焯过一遍,撇去浮沫后加调味料炖至软烂,前院里现拔的萝卜和洗好切段的野菜适时被放进去一起炖。冉喻洗好澡换了衣服出来时,正好锅也开了。大铁锅里响起咕嘟咕嘟的热闹声响,冉喻掀开锅盖,大片水蒸气涌出来,香味四散。
一大盆肉菜上桌,汤鲜味美,何荣晟香得连吃了两碗饭,冉喻也吃了满满一碗饭。只有冉丘夹了两块肉后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啦。”
何荣晟从饭碗中抬起头:“才吃几口啊,上午你不一直喊饿呢?”
冉丘勾起唇角不搭理,站起身来轻快地回屋去了,一副心情很好,活力十足的样子。
冉喻扒饭的动作未停:“没事儿,他经常这样,喊着饿又不好好吃饭,肯定是去仓库偷吃零食了。”
“不吃饭怎么行?”
“非逼着他吃饭他就哭,说不喜欢,”冉喻放下饭碗,无奈地说,“都是大孩子了,很任性。不过这年头饿不着就行,还能要求什么。”
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冉喻和何荣晟准备启程前往主城。
临行前,冉喻细细叮嘱冉丘:如果我真的通过了考试回不来,记得定时给发电机补柴油,不然墙上的电网和房间里的小电器就没法用了;仓库里还有几桶柴油,我会定期给你寄东西,不要随意出门;自己勤快点,多做饭,鸡蛋和肉都在地下冰库里放着,别老是吃压缩食品;我会尽快争取机会,接你进去,但你自己也不能放松,可以开始准备看书备考……
冉丘一一点头,显得很乖巧。
“当然,很可能我根本进不去,那样我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冉丘摇摇头:“哥哥加油,爸妈临终前都希望你进城去。我以后也想进城的,听说那里有很多食物。”
冉喻摸摸冉丘的卷毛,很慈爱地说:”好,等我去立个特等功,这样你就不用参加考试了。“
冉喻笑得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眉眼弯弯的,在晨光下显得明媚极了。
何荣晟的嘴角小幅度地抽了一下,心道这俩兄弟真是很会畅想未来。且不说入城考试这低于五百分之一的录取率,即使入了城,想按照外来人口引进条例接一位亲属进城还需要立下一个特等功。而主城那样的地方,有许多人在军队服役一辈子,立个三等功尚且十分困难。
冉喻终于和冉丘告别完毕,从后院车库开车出发。
低速绕至前门附近时,前面的一个小土坑里有亮光一闪而过。冉喻担心前面散落了刀片或玻璃碴会划伤轮胎,于是下车查看。
“越野的轮胎没这么脆弱,你也太小心了。”何荣晟趴在车窗框上说。然后,他看见冉喻拿着一个电子表走了回来,面色凝重。
“是昨天那两个苦力手腕上戴的,”冉喻说,“我放了他们不久,他们可能就遇害了。”
何荣晟定睛一看,电子表的表带上沾着几块血迹。
“也不一定,可能是沾了昨天那条巨蟒的血。而且这附近如果有变异猛兽出现,闹出动静,咱们在后院应该会听到。”何荣晟推开车门,在那个小土坑附近看了一圈,“没有打斗痕迹,他们应该就是不小心弄掉了吧。”
冉喻把电子表凑到眼前。表体呈正方形,边缘有许多小按钮,表面被触摸时亮起了指纹和虹膜检测请求。整个表带仍保持着闭合的圈形,深棕色皮质表带上卡出深深的表扣痕迹,看上去没有破损。如果不是有人把它摘下来又重新扣好了表带,就是直接甩了出去。可是冉喻昨天观察过那两个人的手腕,与这个表圈大小基本一致,不太可能直接甩掉。
“昨天那两个人很奇怪,这块表也不像是城外人的。”冉喻说。
“你昨晚说,他们在你砍柴的时候突然袭击你?”
“嗯,我怀疑他们看中了我的斧头,想抢。那是我自己动手改造过的,用起来锋利,丝滑,我很喜欢它。”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眼里只有这些玩意儿。”何荣晟看着这块表,沉思片刻,说,“要不我们先拿走吧,这块表看起来也不像是城里的普通人会用的东西。不过首先,得把多余的东西给拿掉。”
说着,何荣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多功能折叠小刀,挑了其中最细的一根螺丝刀撬开了表壳,取出了一枚定位芯片,把它掰断了。
“你还会这种技术?”
“一个朋友教我的,她去年通过了入城考试。”何荣晟的语气里满含羡慕,“咱们也加把劲,万一进了城,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对了,你还能进城去找你那个笔友,他在城里长大,还能带着咱一起熟悉一下。”
“我上次给他寄信说要参加入城考试,还没收到回信。”说着,冉喻上了车,转身从后座捞过自己的战术包,检查了包里一个上了锁的扁平小铁盒,这才安心地发动引擎,“不知道是不是派送出了问题,但我知道地址。如果进了城,我第一件事就想去看他。”
尽管此时冉喻在很平稳地开车,表情也平静无波,但何荣晟确实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他很高兴。
“真羡慕你们这种从小到大相互陪伴的友情……得有十年了吧?”
“嗯,”冉喻点头,终于还是没忍住,嘴角上扬着说,“终于能见到他了。”
何荣晟十几岁时进邮局出的第一个简单任务就是给冉喻家送信,因此对此事知道个大概。由于城外人居住地很散,邮局人手不足,往往一条线路要积攒一定数量的货物才会走一次。冉喻和他的那位笔友的通信大概保持着每两三个月一个来回。
私人间合理的信件往来是受隐私保护的,邮局无权查阅,同事们有时打趣问起来,冉喻也不愿多说。
何荣晟憋了半天,还是问道:“你那个笔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冉喻认真开着车,听了这话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觉得,他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大家一定都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