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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嫁女 ...

  •   载着姜家兄妹的轿车逃也似的往前开,一路奔进法租界,最后停在一幢小洋楼外头。

      “大爷,到了。”汽车夫拉起刹车。

      姜景泰并没有挪动,惴惴的问:“后面还有人跟着么?”

      姜素莹正揉着头,听了这话手停下来,往街上瞧去。先前那出插曲没造成旁的损失,就是在她雪白的额上撞出一个小且红的包,看上去像长了个犄角,怪喜人的。

      如她所想,身后只有卖红果子的散摊和吆喝的小贩,哪还有那辆马车的影子。

      几年没见,大哥着实有些谨慎过度、瞻前顾后——又不是多大的过节,人家还能追到天涯海角去不成?

      “早就没人跟着了。”姜素莹俏声道,“我们下车罢。”

      姜景泰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

      这次是真的到家了。

      宅子是姜老爷子去年从一个婆罗多商人手里盘下的。小楼立柱环绕,外面涂上一层白的漆,整体颇像姜素莹游历法兰西时见到的那种。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别有洞天。

      老爷子在装潢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顶头一堵盘蝠影壁,加建的佛堂正对大理石舞厅,一整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姜素莹上次回来时没到过这里,因此颇为好奇的打量起四周。之后她想起一个人,漾出笑容,冲门厅里扬声喊道:“二姐,我回来了!”

      四下静悄悄的,除了三五个下人忙着清扫,没人应声。

      “她这会子不在。”姜景泰跟在后面进了门,脸上有点僵硬,那架势倒像是有意回避什么。

      姜素莹隐约觉察出不对,待要张口,倒叫下人一股风似的往屋里卷:“三小姐,你且回去歇歇,换身衣裳。等太太回来了,吃饭时再聊罢。”

      似乎二姑娘成了见不得人的事物,人人讳莫如深,不肯多说。

      稀里糊涂熬过晌午,姜素莹揣着满肚子疑惑,总算见到了礼佛回来的生母。

      太太生了一副高颧骨,面相寡淡的像咸开水——看着无味,又解不了渴。她有很多没用的讲究,自觉庙里烟火重。须得换下罩衣,净了手,才肯让女儿近身。

      这一通忙活下来,眼瞅就过酉时。

      姜素莹还没和母亲说上几句,太太看了眼挂钟,又吩咐起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备菜?别把少爷姑娘们饿着了。”

      姜太太吃斋,有她在的场合都要上素碟子。广芳斋的素鸡素鸭做的有讲究,咬下去卤水四溅,比真肉还香甜些。

      一桌人不言不语的吃着,姜素莹也跟着嚼了两口,可总觉得不是滋味。二姐就是去访友、去外出,这会子到了饭点,也该回来了罢?

      姜素莹不是忍耐的性子,终于抓住空开口问母亲:“二姐到底去做什么了?一天都没见着她的影子。”

      姜景泰咳嗽了一声,脸色沉下来。

      倒是太太落下箸子,停了片刻道:“你二姐不回来了——她嫁人了。”

      “嫁人了?”姜素莹一愣,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典故。她吃不下去,跟着落箸:“是嫁给林近生了么?”

      姜素莹之所以知道林近生,还是二姐亲口和她说的。

      三年前回来的时候,有一晚她和二姐同去给过世的姑母做喜。庙里屋子不够,她们睡在一处。炕烧得热乎乎,烤得人像脆皮烧饼,两面通红。

      边上的尼姑打起鼾,姐妹俩就这么头挨着头,悄声说起体己话。

      “今天来上礼的人,你瞧全了么?”二姐问。

      姜素莹困得迷糊,揉了揉眼:“你说哪个?”

      来吊唁的人太多,来来回回的,她隔着帘子看不真切。

      “穿月白长衫的那个。”

      姜素莹细回想了下:“是不是年纪廿十出头?梳着文明头。”

      印象中好像是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样貌斯文,一举一动都颇有礼貌。

      “嗯,就是他。你觉得他如何?”

      “看着挺体面的,人很和气。”

      “他叫林近生,是姨丈家的次子,还在念书呢,说是明年要升学校了。”

      姜素莹听到一半,突然精神了,从炕上爬起来:“等等——你是说——”

      “嘘。”二姐慌忙拉她躺下,“别把姑子们吵醒了。”

      姜素莹不依,只管摇晃她:“快,快讲给我。”

      二姐是个柔顺性子,害臊起来,扭捏了一阵才说:“他说赶毕业了,就来提亲。”

      姜素莹捂住嘴,把欢喜的尖叫憋了回去,半晌真心实意的祝贺:“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千万别和人说出去。”二姐小心翼翼的嘱咐她,眼睛里有些孩子气的羞涩。

      “放心,我知道。”

      私定终身是大忌讳,就是姜素莹这样的性子,也不会到处乱讲。但眼下大太太都说二姐嫁人了,应该是这桩婚事已经被长辈们应允了吧?

      姜素莹想到这里,满心期待的抬眼去看母亲和哥哥,却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桌上箸子起落的声音停了,安静的能听见掉针。而家人的表情也绝对谈不上欢喜,更多是难堪和肃穆。

      看来是出事了。

      姜素莹一颗心往下坠:“难道不是么?”

      大太太架不住她的一连追问,叹了口气,解释起来。

      姜二确实嫁人了,嫁的却不是林近生。

      甚至说嫁人都是好听的。说难听点,是硬被抢了去。

      抢人的廖五爷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斗鸡遛鸟养姨太太一应俱全,一点正形没有。据说当日他在姜家铺面门口看上二姐,手枪一亮,直接把人虏上车。

      “恁的会有这样的混账!”姜素莹一听这话,“噌”得上火,“不行,我得找爹去。”

      “你且去吧,看看你爹他管不管。”大太太咬牙切齿起来,“这门婚事就是他做的主。”

      这两年姜家的洋行生意还算红火。借着天津城开埠,从布料、脂粉,再到官家太太们花头上那一点红,摊子铺得齐全。

      自家女儿失了清白,掌柜的面子上自然挂不住——这档子事一出,以后还能不能在城里抬起头了!

      姜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带上家丁,亲自前去为闺女讨说法。回来的时候,说辞却变了。

      “廖家是有头有脸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再说二姑娘嫁过去做正房,不亏。”姜老爷子如是说。

      大抵闺女也是买卖,不赔本就成。

      大太太扑在佛堂里哭过一场,也想开了。不吃这哑巴亏,又能怎样呢?好歹嫁过去,也算是保住名声。

      经书里上面写着,浮生六世,都是因缘际会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话虽如此,再讲起这件不光彩的遭遇,做母亲的声音还是发抖:“廖家比林家强百倍,你二姐也愿意的,和林近生的事就休要再提了。”

      厅里静谧无声。

      姜素莹茫然的看看一脸隐忍的母亲,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哥哥,只觉得荒唐极了。

      这世道怎么了?

      难道青|天|白|日的抢人,就没有王法了不成?

      “我不信,总有个地方说理去。”她颤声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啪。

      大哥一巴掌拍在红木桌上:“给我坐下。”

      他自诩长兄为父,现下父亲外出不在,理应拿出个当哥哥的做派,提点不懂事的妹妹:“这种事到处宣扬,你二姐以后就没法子做人了。”

      ”是这么个道理。“大太太随声附和道,盘起腕子上的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目光在姜素莹身上扫过,又劝道:“你姐姐的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就别再操心了。倒是你,年纪不小,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姜景泰深以为然:“先前姑母纵着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回来了,不如收收心,早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这饭没法吃了。

      姜素莹一口气梗在胸口。这群人全都说不通,他们都疯了。

      她撂下碗,转身要走。

      “回来!”姜景泰在身后叫道。

      “算了,算了。”大太太说。

      乳母已经跟了上来,生怕三小姐做傻事。看来家是暂时离不了了,姜素莹干脆上了楼,把自己关进套房的浴室里。

      热水汀里咕噜噜冒出水,腾起白生生一团雾。她坐在浴缸边,皮肉嵌进去,却觉不出疼来。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家么?

      当母亲的一日日吃斋礼佛,只想做活菩萨。当父亲的只当女儿是门生意,卖出去不赔本就行。当哥哥的胆小甚微,在外一句话不敢多说,在家倒是派头端得足。

      一群人眼见着亲人掉进淫窟,也没个法子,只打算咬牙吞了。

      这个家从根上就糟烂了。

      姜素莹的脚趾在瓷砖地上蜷起来,涂了蔻丹的红指甲刺目的很。浴缸里的热水满了,快要溢出。热气直往上涌,打在她细嫩的皮肉上,缩成一个小小哆嗦。

      她关上龙头,跨进水里,把整个人浸了下去。额头上撞出的小包被水流一激,有点沙沙的疼,不过并不影响思绪转动。

      说到底,她还是孩子心性,恐惧和愤恨生得都浅,一晃就过去了。反倒是一个热腾腾的想法冒出来,带着几分年轻人的大胆和冲动。

      ——不行,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二姐受苦。

      既然旁人指望不上,那她姜素莹得替二姐出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滚回来了,主动下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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