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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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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默顿觉得自己老了。
这不是说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谢顶、老花和风湿,而是那种老迈的感觉从未像今天这样明显。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入行的时候铁幕还没消弥,世界各地的谍战热得像血红的铁水。他在训练所呆了两个月,随即被派驻海外。比尔在欧洲和中东的各个大使馆和领事馆之间辗转,学会了法语和磕磕绊绊的阿拉伯语,拉拢了不少“朋友”,一点点地建立起自己的谍报圈。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底气十足地说,没有什么大场面是我没见过的,好莱坞的片子还是靠边去吧。
然而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通宵握着把打开了保险的毛瑟蹲在冷彻骨髓的地窖里等目标人物,然后一枪轰掉他的脑袋;又或者赤手空拳地掐死一个六尺高的克格勃。现在他成了个秃顶老头,被舒适的办公室和妻子的好厨艺惯坏了。默顿深呼吸了一下,毫无必要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他今天要去触犯至少五条法例,这让默顿感到一阵混杂了恐惧和期待的兴奋,仿佛当年那个精明敏捷的美国青年又活了过来。
他整了整衣领,轻快地走出办公室,摆出往常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笑容灿烂地打着招呼,交换一两句简短的笑话。那些漂亮的女职员们穿起高跟鞋来都比他高了半个头,这让默顿感到些微的不快。他拐了个弯,快步走向档案室,微型相机安安稳稳地呆在他的西装内袋里,随着脚步的起伏而轻微地颠动着。动作快点,你这老家伙,他告诉自己,轻车熟路地按例行程序确认身份,抽调资料。档案室像坟场一般安静,比尔•默顿摸出相机,确保文件架和自己的背脊能挡住闭路电视,然后一页页地把文件拍下来,就像许多年前他在布达佩斯那些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政府办公室里所做的那样。
这位情报处的老雇员早上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了史宾塞的电话——那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好像算准了他什么时候会来上班似的——以及两三个明显违法的要求。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接这份工作,莱尔•康奈利是他招募来的,当时那个年轻人还在威斯康星读新闻学,打算当个记者。默顿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他加入情报处,要知道没有了德国人或者某某主义当靶子,要煽动起年轻人的热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不是走漏了消息,克里斯和他也不会……
不远处有扇门砰然关上,默顿吃了一惊,差点摔掉了相机。别分神,你这老笨蛋,他警告自己,飞快地拍完最后几页资料,合上文件夹,把它塞回原来的位置。他收好相机,大步走出档案室,向正在摆弄电脑的年轻职员点了点头,对方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嘴角。比尔•默顿试图显出轻快的样子来,可他患有风湿的膝盖实在痛得厉害。
***
芝加哥第三警察分局是幢很老派的红砖建筑,因为和库克县法庭共用一栋楼,所以两扇自动玻璃门总是频繁地开开合合,好像快要喘不过气似的。史宾塞按了按眼镜,径直走向接待台,一个黑头发的警官抬头看他,带着官僚系统里常见的傲慢神色。
“我找尤金•贝尔纳警官。”
“有预约吗?”
“告诉他我是莱尔•康奈利,他认识我。”
警官又上上下下地把他审视了一遍,才提起话筒,拨了个内线号码:“尼娜,我这里有个家伙要找‘牛头犬’尤金……”史宾塞移开了目光,打量着接待台后面弯曲的楼梯,每一级都已经被无数鞋底带进来雪水弄得脏污不堪。芝加哥今天下了雪,史宾塞花了比预期长得多的时间才招到计程车,差点被冻掉耳朵和手指。在此之前,他还以为纽约已经够冷了。
“你可以进去了。”黑头发的警官挂上电话,拇指朝楼梯比了比,“贝尔纳警官在二楼第五间办公室,门上都有姓名牌,不会走错的。”
史宾塞点了点头,道了谢,绕过接待台走上滑溜溜的楼梯。他毫不怀疑尤金已经像个拳击手那样蓄势待发,准备照着他的鼻梁狠狠地来一下。地方警察向来讨厌中情局、调查局、国安局——所有职权和薪金都比他们高的政府部门。
“我们说好的,康奈利,十五分钟。”他刚坐下,对面那个警官就粗声粗气地宣布,“时间一到,立即走人。”尤金•贝尔纳长得像只牛头犬,粗脖子、阔肩膀和凶神恶煞的表情更是加强了这种印象。每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血就集体往头上涌,造成吓人的效果。例如现在,贝尔纳警官的脸看起来就像盏鲜艳的圣诞彩灯。
“我需要看一看埃莉诺案的资料。”史宾塞告诉他,“为了节省时间,我还是干脆坦白好了:这次我什么官方文件都没有,也没有一整个CIA站在我背后。”
“那你应该现在就滚出去,伙计。”
“听着,尤金,这很重要——”
“叫我‘贝尔纳警官’!”对方咆哮道,史宾塞觉得玻璃窗都被震得格格作响,“你们这种人的说辞我听多了!我可不吃这一套。没有上头签的文件,就没有档案!听清楚了吗,康奈利?现在给我滚!”
“我们说好的,贝尔纳警官,我还有13分钟。”他学着警官的语气,后者咳嗽了一声,摸出手机,“我得接个电话。”他说,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卷宗都在右边上锁的抽屉里,转盘密码是24-07-59,”他直起身,又提高了音量,“别让我发现你乱翻我的东西,小子!否则我让你吃两个礼拜牢饭!”
他砰地关上了门,开始和那个并不存在的人聊起来。史宾塞一跃而起,打开了警官存放重要文件的抽屉,把档案全部拿出来,飞快地翻阅着。警察也不见得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只是例行公事地列出了埃莉诺•帕克的社会关系。史宾塞抽出几张文件,塞进复印机里。办公室的百叶窗关着,但仍然看得清楚来来去去的人影,有人在咳嗽,一个女职员哼着歌、踩着高跟鞋走过。史宾塞撕下一张便条纸,潦草地抄下几条感兴趣的信息,一边祈祷尤金•贝尔纳的嗓门能盖过复印机工作的声音。
等警官推门进来的时候,棕发的年轻人已经回到办公桌这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贝尔纳的台历,背包规矩地摆在脚边。警官劈手夺过台历,放回原位。“满意了?”他冷冷地问,嘎吱一声陷进自己的转椅里,揉着额头,“上帝作证,你是个要命的麻烦制造者。”
“谢谢你,尤金。”史宾塞站起来,把背包甩到右边肩膀上,“替我向你妻子和儿子问好。”
“不必了,你的‘问好’会带来霉运。”
史宾塞无奈地笑了笑,关上办公室的门。下楼梯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接待台一眼,那个黑头发的警官正和一个穿米色长风衣的年轻人说话,警员发觉了史宾塞,抬手指了指,年轻人猛地转过头来,定定地注视着他,蓝灰色的眼睛清澈而锐利,像只看上了猎物的狐狸。
一层不安像雾气一样浮了上来,史宾塞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出第三警察分局。街道上行人稀落,铅灰色的阴云又聚集起来了,犹如一座巨大的、填满了雪片的堡垒,沉沉地压在芝加哥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