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宾塞先生》Valerian

3、Chapter 2

　　本来，约翰•史宾塞先生——他喜欢别人叫他乔尼——的心情在夹着手稿走向地铁站的途中已经稍微晴朗了一点点，但比尔•默顿搞砸了这一切。那时候史宾塞正在西22街等人行道指示灯变绿，一辆黑色的老福特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这没什么奇怪的，假如坐在方向盘后面的人不是比尔•默顿的话。棕色头发的男人愣了一下，试图混进人群里逃离现场，但对方已经摇下了车窗，伸出他那颗圆滚滚的秃顶脑袋：“下午好，莱尔，一起去喝杯咖啡？”
　　交通灯跳转，人们踩着斑马线鱼贯而过，全都板着脸，似乎赶着去出席一场全民参与的葬礼。史宾塞动作生硬地打开了车门，滑进副驾驶座里。“听着，比尔。”他说，默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第一，莱尔•康奈利已经死了；第二，不管你说什么，我不干。第三，这件难看的毛料西装让你看起来就像个蹩脚的圣经推销员。就这样，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他伸手去开门，但那个秃顶的小个子已经发动了汽车，拐了个弯，驶进美洲大道。
　　“只是去喝杯咖啡，莱尔，别紧张。”
　　“上一次和你去喝咖啡的后果是在巴拿马的医院里躺了两个月，附赠两块弹片。”
　　“艾琳还好吗？”
　　“好极了，并且一如既往地恨透了我——拐弯抹角到此为止，你到底想说什么，比尔？”
　　“那么，你最近还好吗？”默顿轻松地问下去，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史宾塞话语里足足两英寸长的尖刺，这就是比尔•默顿，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你永远猜不透那颗头发稀疏的脑袋里在转着什么要命的念头。史宾塞翻了个白眼，掂了掂手里的编织袋：“我很好，还在写那些没有人看的小说，揭露官僚主义机制下的腐败和黑暗。”
　　“真令人敬佩。”
　　“是啊。”
　　他们陷入了长达一分半钟的沉默，史宾塞看着车窗外飞快地掠过的曼哈顿城区，百无聊赖地敲着自己的膝盖骨，直到默顿在路边停下车，朝一家卖馅饼和三文治的快餐店打了个手势为止。他们并肩而行的景象很好笑，轻易地令人联想到卜劳恩的《父与子》，唯一不同的是儿子要比爸爸高一个头罢了。他们在店堂一角落座，点了两杯黑咖啡和据说当天特价的苹果派，史宾塞发现它们吃起来就像在潮湿阴暗的储藏室里闲置了两个礼拜的纸皮箱。
　　“你知道的，在你……嗯，走了之后，我还在原来的职位上，带着同一个小组，‘矿工’们。”默顿搅动着自己的咖啡，他所剩不多的头发统统被梳到一边，徒劳无功地试图掩盖谢顶的事实，“……管理着线人，还有线人的线人。”
　　“我应该说恭喜吗？”
　　“莱尔——”
　　“约翰•史宾塞。”他冷冷地提醒道，“后勤组给的名字。”
　　“好吧，约翰，乔尼，随便什么。”默顿丢下茶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学着史宾塞的语气，“‘我早就退出游戏，以后也不会掺和进来，老比尔下地狱去吧。’听我把故事讲完，莱尔，然后你自己决定参加与否。”
　　“听起来我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
　　“那就把它当成一场交易吧，莱尔，你需要钱。”秃头的小个子整了整衣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志得意满的小学校长，“抱歉，我查过你的银行户头，还有水电账单。”
　　棕色头发的男人摘下眼镜，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没有说话。
　　“我能不能假设你有留意前天的报纸？算了，在这个变态国家里简单的谋杀已经占不了大版面，凶手和记者都在追求恐怖的‘艺术’……好吧，我从头讲起。”他察觉到史宾塞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我们的一个业务员，一个‘矿工’，他本身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基层外勤，但他挖到了金子，虽然我倾向于认为是金子自己昏了头撞进他手里——”侍者过来替他们续杯，比尔•默顿等他走出足够远，才再次开口：“不用盯着他，莱尔，这家店在卖咖啡和难吃的苹果派之余也做把风生意，给我们这些人提供个说话的地方。我说到哪里？”
　　史宾塞磨了下牙，好像吃到什么腐烂的东西，“金子。”
　　“我们给她的代号是‘玛丽’，她的见面礼是装在胃药胶囊里的缩微胶卷。她假装被台阶绊倒，手提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亨特从桌子后面跑出来帮她捡，顺便就接过了药瓶，而大使馆的职员都忙着去看她的大腿了。”默顿笑了一声，史宾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此之后她每隔两三个星期就给我们提供新情报，眼药水瓶子里的胶卷，或者折起来塞进金枪鱼罐头盒里的文件，全是些高质量的好货，我打赌弗朗西斯•狄克逊嫉妒得连眼珠都凸了出来，莱尔，‘玛丽’是那种价值连城的情报来源。”
　　“让我猜猜，”棕发的年轻人懒洋洋地说，“她死了？”
　　比尔•默顿点了点头，不再搅拌那杯黑咖啡，“死在芝加哥街头，场面太惨了，她的脑袋就像个摔烂的番茄。”史宾塞原本叉起了一块苹果派，一听到这句话就赶紧放下了，秃顶的小个子狡黠地笑了笑，接着讲下去：“亨特原本死活不肯透露她的身份，这傻小子把她当成晋升的筹码呢，现在‘玛丽’死了，他只好松口。‘玛丽’的公开身份是埃莉诺•帕克，电脑程序员，专攻信息保密与解码，所以能接触到机密文件。我们派人抢在芝城警察前头搜查她的公寓，没想到有人的动作比我们更快。‘矿工’们进门就发觉帕克的公寓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墙纸都撕了下来。”
　　他看了史宾塞一眼，后者挑了挑眉，算是回答。
　　“帕克最后打了个电话，是找亨特的，她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所以想我们提供保护。”默顿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莱尔，我刚才告诉你她是个电脑程序员，但你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吗？国安局，她是那些普林斯顿数学怪物中的一员。”
　　史宾塞呻吟了一声：“所以我们开始窝里斗了？”
　　“这不重要，莱尔。”
　　“是啊，绝对上不了明天的头版，也没法增加你的退休金。”
　　“莱尔，我那句话的意思是，我认为有些东西比‘玛丽’的职务和情报来源更重要，例如外勤特工们的安危。”默顿摊开双手，看起来无比诚恳。终于来了，史宾塞阴郁地想，老比尔的情感说教，他下一秒就会摊开自己的灵魂，熨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好让你看清楚他闪闪发光的心。“……你知道我们的海外特派员有多少人吗？覆盖着这片国土、保护她安全的网络又是怎样构成的？假如这一切泄露出去了会怎样？埃莉诺•帕克的情报显示我们的羊栏里溜进来一只狼，我们需要把它揪出来，往它后脑上开一枪。”
　　史宾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合起双手，指尖对碰，就像教堂的尖塔，浅棕色的眼睛挂在塔顶，盯着小个子的前上司，“所以你们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去拯救世界，我赢了皆大欢喜，要是我死了，你们就悄悄地在廉价公墓里挖个坑把我丢进去，不必负任何责任。听起来真令人鼓舞，比尔。”
　　他们沉默地隔着盘子和咖啡杯对视了一会，似乎努力要看透对方的面具，然后各自移开了视线。默顿打开了搁在膝盖上的公文包，递给史宾塞一个信封型的文件袋，“这里是一部分资料，你可以先看看。”史宾塞没有接，于是秃顶的小个子把文件袋摆到他右手边两英寸的地方，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说不定能揪出出卖你和克里斯的家伙，好好想想，莱尔•康奈利，我坚持这么称呼你，好让你记住，还有人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做过些什么。”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好像锋利的钢针，“再见。”

　　约翰•史宾塞先生在巴士上昏昏欲睡地摇晃着，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抱着那个难看的绿色编织袋，里面有他不受赏识的手稿和信封型的牛皮纸文件袋。他在想克里斯，上一次和比尔•默顿谈话的时候，克里斯就在两米开外，沉默地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星条旗。他的身份不能公开，只好静悄悄地葬在他家乡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小墓园里，算上牧师，参加葬礼的也就五个人，史宾塞记得自己盯着国旗和百合花，麻木地想着要是克里斯本人看见这般场面，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他在倒数二个站下了车，慢吞吞地拖着脚走回家。他和艾琳租了一幢四层公寓的二楼，艾琳搬走之后他仍然住在这里，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那就是一度被遗忘的职业病统统回来了，他明白自己骨子里仍然是个紧张兮兮的特工。当你越过某条线，你就回不来了。
　　路过横巷的时候，约翰•史宾塞先生停了下来，抽出文件袋，夹在腋下，然后把葱绿色编织袋连带手稿一并投进垃圾桶里，与鱼骨和果皮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