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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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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他找不到她了!
一半金慌张的游走在炼狱般的大街上,因为途中总是忍不住要去帮助别人,从而导致到了晚上,他还是没有找到罗扇。
薄薄的云片遮住月亮,如墨的夜空上,一颗星都没有。
淡淡的月光照在满地的尸体或类似尸体的躯体上,折射出诡异的画面。一半金不禁汗毛立起,小心翼翼的在街上左顾右盼,可是找了许久,还是没有瞧见罗扇的身影。
心底升起不安。
不知怎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袭来,闷得难受,仿若有什么摄住心脏一般。
也许是太紧张了。一半金捡起地上的一盏勉强还可以看过去眼的破灯笼,掏出前几日从农家那讨来的火摺子,点燃。
微弱的烛火摇曳,青石地上映出飘忽不定的影子。
一半金寻了一条又一条巷子,终于在一处听到了对话声。
“你叫这,悲惨?”小巷深处,男子隐在阴影处,唯有一袭胜血般艳丽的红袍迤逦至地,蜿蜒出阴影,在月光下呈现出一角。
“恩。”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无波无澜。
那人轻笑,随着他低婉的笑声,伴着纸张撕开的声音。他笑看着罗扇,手中的动作却未停。
‘啪嗒’——铜骨触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重画。”他拍拍手,用好温柔的语气对她说。
罗扇皱起眉头:“恩,为什么?”
“因为,我说这根本不悲惨。”男子抖了抖衣袖,散发出轻微的香气:“若是在五日之后,你还画不出让我满意的画,那么——”他诡异的微笑,声音温柔却令人毛骨悚然:“就做我的人,当一辈子不人不鬼的怪物。”
又是这句话,不人不鬼!
罗扇咬唇,在不看那地上的折扇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可当她走到巷口时,却看到一道被拉长的影子,将步子放轻,罗扇运好力。
离那影子越来越近。
出手!
掌风阵阵袭去,却突然收住——“你?”迅速的偏手,但还是蹭着他的脸颊过去。
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一道凸起的红痕。
“恩……听到了什么?”罗扇皱眉问他。
“什么都听到了。”一半金不理会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望进她的眼睛里:“扇,你是被他控制了么?”
罗扇抿唇暗自思忖——该灭口么?
“是不是?”一半金很坚持,乌黑的瞳望着他,有些轻飘。
“我该杀了你。”
“罗扇,你被他控制了是不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全名,而这个全名,现在的罗扇是从未告诉过他的。
所以,罗扇狐疑的抬头看他。
冷清的月光淌在他俊秀的脸上,勾出紧绷的线条。
“就是他,让你不记得我了么……?”他的目光突然暗淡下来。
“恩……你是谁?”罗扇警惕,却控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熟悉感。
“我是……”
我是知道你喜欢写小篆的人。
我是喜欢你问句前,会轻声说‘恩’的人。
我是被你许诺画下百副春宫图的人。
我是送给你梨涡的人。
我是……
我是那个痴痴爱着你的瞎子啊……
可是,他的话还未说出,就昏了过去。
意识迷乱前,只记得那原本凄冷的月光将罗扇的脸照亮。
眼睛缓缓闭上,可却未有一刻,将她看的如此真切,仿若那一眼,便能刻入骨子里,永生不忘,也许是个预兆吧。
预兆着,他可能永生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 ***
一半金染上了村子的瘟疫。
罗扇有些不知所措,这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更别说会有郎中了。怕他的病情会加重,罗扇也不敢在这里再久留,只好背着一半金到郊外。
如同回到人间。
空气变得干净,没了腐臭的气息,但罗扇却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
因为她根本不会治瘟疫!
她被那个男人施了法,变成半人半鬼的怪物,所以她不怕瘟疫。但她却忘了,一半金是个凡人,还是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凡人。
他染上瘟疫,罗扇不仅愧疚,还有些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他们在荒郊野外呆着的第五个晚上,这种感觉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一半金所躺的地方,花儿开始枯萎,土地开始干涸。
就好像他的生命一样,一点点的流逝。
他的皮肤变的腐烂、流脓,翻开。肮脏的血迹布满原本白皙的身体,好像毒药一般,将衣衫都侵蚀的破烂不堪。
而很奇怪的是,全身开始腐烂的一半金,唯独只有脸没有改变。
依然俊秀、清雅。
也越发的诡异。
他的意识很迷离,但有些时候,也是清晰的。譬如现在——
罗扇将从外面找来的谁端到他眼前,皱眉:“恩……醒着的?”
一半金轻哼,干裂的唇角张了张。
“那,喝水。”她以叶为勺,轻轻将水送到他唇边。一半金动弹不得,一不小心,便被水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罗扇惊慌,用手去拍他的背,可他咳嗽的却更厉害了。
“咳咳……咳咳……”他咳得全身抽搐,有血丝自唇角溢出。
“啧啧……多可怜啊。”突然出现一道阴测测的声音。
罗扇一凛,迅速起身护到一半金的面前,警惕的望着眼前的男人,脸色紧绷,一言不发。
“哎,干嘛这幅神情?不欢迎么?”男子懒懒的倚在树上,笑着看了看地上的一半金:“这么俊俏的一个孩子,怎么落得这般下场。”
“恩……你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要帮你啊。”红衣男子眨眨眼:“看着他,你就没有点想法?”见罗扇不愿说话,他也不介怀,自顾自的说:“他不正应了那两个字么——悲惨。”
隐约的不安自心底升起。
他又道:“我可是好心帮你。送你这么一个可画的人。”
“是你干的。”不是疑问,罗扇死死的盯着男子。绝对是他,否则一半金不可能在入村的第一天就被染上瘟疫。
一定是他!
“我不会画的。”
“真的?纵然会变成怪物,也不画?别忘了,破晓之后,你就没了选择的机会。”男子含笑瞅着她,将她那挣扎的神色纳入眼底:“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罗扇怔住,要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还是……画。
她看着地上痛苦的一半金,心渐渐抽紧——这个男人,小气、粘人、一点亏都不会吃,还喜欢嬉皮笑脸。
他还嫌弃她冷血。
明明是一点优点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会心疼?会再看到他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奇怪的事情。
会犹豫不决。
他明明……明明小气、粘人、一点亏都不吃、嬉皮笑脸……明明……明明……
他油嘴滑舌——姑娘侠肝义胆,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外的,杀了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人吧?
他嬉皮笑脸——你太可爱了……哈哈……
他爱耍无赖——你不能白打了我。
可是……
可他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肯定好看。
可他会把帕子给自己,怕自己染上瘟疫。
“我不……”罗扇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
“扇……”地上传来沙哑的声音,罗扇低头看去,只见一半金的身体在痛苦的抽搐,可脸却是微笑着的,还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我、我……”
罗扇深深的看他,随后坚定的看着红衣男子:“救他,我会再画别的人给你。”
“意思就是,不画喽?”红衣男子笑的好生温柔,看罗扇坚定的表情,又是一笑:“那么……”
‘啪’一记清脆的响指。
一半金的身子猛烈的抽搐了几下,便不动弹了。
罗扇浑身一震,扑到一半金身旁,看他空洞睁开的双眼和逐渐苍白下去的脸色,愤怒的大吼出来:“混蛋,你杀了他?!”
“呵,第一次发火啊。”红衣男子浅笑盈盈:“放心,我哪会这么狠心呢?没死,只不过——”他晓得花枝招展:“缺了些东西而已。”
罗扇用力的咬着唇,回头去看一半金。
她轻轻摇晃他:“一半金……醒醒。”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那个曾经被她嘲笑庸俗的像小二的名字。
但,他好像除了感到疼痛以外,什么都没听到。
不安感像个黑洞一眼越来越大,罗扇颤抖起来,放大声音:“一半金!”
他疑惑的皱眉,双眼空荡荡的,毫无焦距的眼睛,好想死去一般。
空荡荡的……
落英翻飞,挂着帘幔的八角亭内。
“别忘了我是做什么。商人!无奸不商啊……做什么事都要谨慎才好。”
“恩……为什么你看不见,却会写字?也会看字?”
“我会用心去写、去看啊!你不知道我早就快要修炼成佛了么。来来,快画押……”
一片杏林内,他扶着杏树微笑。
“我们小扇,笑起来会有梨涡的。”
“小扇,笑的时候肯定很好看。”
黑暗中,是足以湮没人的寂静。
突然,一个笑吟吟的声音。
“你帮我画一幅画,我就让他复明。”
“画什么?”
“我要你——为我画出人世间最悲惨的神情。”
……
罗扇的眼睛突然睁大,脑袋膨胀的难受,而那梗在胸口的怪异感觉,也膨胀起来,让她不能呼吸——
她想起来了。
她的离奇死亡、一半金的奇怪复明和那场令家人伤心欲绝的葬礼。
再看向地上的男子时,眼泪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疯狂且不生息。
胸口像是被硬生生的撕裂。
“一半金……我答应过你,要给你画满百副春宫图,你要留着命看。”她轻轻握住他几日之间变得难看至极的手:“否则,我会恨你的。”
一半金的手动了动。
他的眼睛依旧空荡荡的,干裂的唇却张开,发出一个单调破碎的音节:“啊……”
他失去了眼睛,失去了声音。
罗扇突然惊恐起来。他看不到了、听不到了,她好不容易想起来一切,可他却根本一点都感觉不到。
他的世界不但变得一片黑暗,而且还一片寂静。
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哭声逐渐放大。
罗扇象个孩子一样伏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手被握住了。
“啊……”沙哑难听的音节,却令罗扇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
一半金反握住她的手,眼睛弯成微笑的弧度,空荡的眼瞳充满雾气。他的手粗糙难看、她的手洁白细腻,但交握在一起,却显得给外和谐。
他吃力的抬手,将罗扇的手抵在唇边,唇齿微动,沙哑的音节、张合的口型——扇,画我。
“我做不到……”罗扇抽噎着摇头。
她怎么可以做到,一笔一划的将一半金如此凄惨的模样画下来。
他闭上眼,轻轻的笑了,泪水自眼角淌下。他张口——没关系,我爱你。
画中徜徉,
提笔画成,
我甘愿为你,变成那一笔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