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多情》梦鹿天鲸

6、第 6 章

　　温昭从来不会拒绝沈烨的要求，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不过，在她发出那条微信的瞬间，她却感觉身体由内而外叫嚣着的一阵疲惫，像是长途跋涉了许久一般，令她身心俱疲。

　　她没有忘记外面等着她的司机，转身便走。

　　这一夜，温昭没有睡好。

　　或许是参与过那段她最为珍视时光的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身边，她竟然久违地梦见了近十年前的过去。

　　闷热的午后，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刺目的聚光灯照在舞台正中央，光线落在一身白色校服的少女身上。

　　她右手攥着话筒，掌心不自觉渗出冷汗，左手拿着演讲稿的手因为紧张而细微地发着颤。

　　温昭正在参加全校英语演讲比赛。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哪怕是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真正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她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开始狂跳。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台下望去，只微微一扫，便望见第三排左手边的少女。
　　她也穿着校服，如瀑的黑发并未束起，随意简单地披在肩头，未施粉黛的一张小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哪怕是如此简洁得甚至粗糙的打扮，依旧难掩与生俱来的靓丽。

　　她正冲着温昭眨着眼，双手围在唇边，远远地冲她做了个口型——“加油”。

　　是温韵。

　　温昭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按照无数次排练的那样，照着稿子念了出来。

　　地道标准的英语从她口中如水般自然地流出，温昭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舞台，也忘记了自己因私生女身份在这所学校里所遭受过的一切欺凌。

　　无论如何，她还有姐姐。

　　温昭的语速不疾不徐，发音抑扬顿挫，很快便讲了一大半。她伸手翻页，瞳孔却蓦然瞪大，嗓音哽在了喉咙里，刺激得她险些咳出声来。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用黑色的记号笔，将她的稿子严严实实地涂成了一个大大的黑色方块。在空白处，还生怕不够侮辱人一般，写下了一串不堪入目的咒骂。

　　温昭勉强维持着冷静，眸底却迅速蕴上了一层朦胧湿意，她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根本不受控制。

　　接下来，便是令人尴尬得脚趾扣底的沉默。

　　台下一片哗然，有认出温昭的少女按捺不住地讥诮：“嗐，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温妹妹啊——不好好学着怎么像妈妈一样勾引男人，怎么跑来装模作样地演讲？”

　　“术业有专攻，你看，这不是不行了吗？哈哈哈哈——”

　　坐在前排的评委也察觉了不对：“这位同学，你怎么了？”

　　温昭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张开嘴却发现牙关不自觉地打着颤，一个成型的字都说不出口。

　　落在她身上的聚光灯像是讽刺，令她在这一刻狼狈得无处遁形。

　　温昭强迫自己冷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正想着是不是应该干脆下台，便听见台下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啊，老师，我好像中暑了！”

　　温昭怔怔地看向温韵，看见她一手按着太阳穴，纤细的眉毛紧紧蹙着，看上去格外痛苦难受的模样。
　　她高高举着另一只手，“老师，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想去医务室。”

　　温韵这一开口，所有人的关注点果然变了。
　　这是一所贵族高中，在这里上学的孩子出身都非富即贵，老师们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里的评分表，往温韵身边赶。

　　学生们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三三两两好奇地往温韵的方向张望，一时间倒是没再顾得上讥讽台上忘词的温昭。

　　就连温昭也下意识地朝着温韵望过去。

　　白衣少女被老师们团团围在正中，紧紧闭着眼睛，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格外虚弱。但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她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小幅度地冲温昭眨了眨。

　　温昭一怔。

　　温韵……她在帮她解围。

　　“各位同学，很抱歉，由于突发状况，咱们的演讲比赛暂停五分钟。”一位评委匆匆回到评委席前维护秩序，她看一眼站在台上手足无措的温昭，语气缓和了些，像是安慰，“你也休息一下吧，待会我们再继续。”

　　温昭浑浑噩噩地走下台，尽管她能够感受到身上粘着的几道满怀恶意的视线，可比起刚才，她至少有了喘息的机会，状况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低着头努力地回忆后面所写的内容。

　　斜地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张被叠得平平整整的A4纸映入眼帘。

　　温昭意外地抬起眼，面前是一名陌生的男同学，他戴着一幅黑框眼镜，看起来其貌不扬。温昭没见过他，一时间也不知道他的用意，没有贸然接过那张纸。

　　“拿着吧。”少年主动开口，“这是有人让我带给你的。”

　　温昭下意识听话地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篇打印好的演讲稿。稿子像是刚刚打印出来，入手还残留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温度，随着她展开的动作，清浅的油墨香扑面而来。

　　温昭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并不是她先前准备好的演讲稿，但主题和她刚才所说的内容完全契合，而且各种细节也可以和前文完美地映照吻合，逻辑严谨，语法高级，看上去简直比她先前准备的还要好一万倍。

　　是谁？

　　温昭指尖微颤，正要打听，抬头却发现刚才还在原地的少年早就不见了身影。

　　她有些失望地重新低下头，内心却不再平静，汹涌的情绪涌动，比刚才在台上丢脸的时候还要更甚。

　　这样了解她的演讲内容，一定是温韵，除了温韵，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她演讲的主题。

　　温昭根本不认为在这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会有现场旁听的观众循着她的前半段演讲写出这样的稿子，然后费劲千辛万苦地送到她手里。

　　她认真地逐字逐句看过去，口中默念着，防止自己待会上台时因为陌生而吃螺丝。

　　没过多久，评委们接二连三地回到原位，刚才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像是从未出现过。
　　温昭重新回到舞台正中，这一次，台下没有温韵为她打气，可拿着手中那散发着余温的演讲稿，她却觉得心底充满了力量。

　　*

　　温昭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梦中的一切太过清晰，她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手臂下意识搭在前额，触上温热的皮肤，她才恍然清醒过来。

　　体温已经回到了正常水平，不知道是福是祸。

　　温昭爬起身，今天她要去公园采风，路过斗柜时，她鬼使神差地停了脚步。

　　斗柜上是一面尺寸恰到好处的玻璃，玻璃下压着一张奖状。
　　那奖状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就连鲜艳的橙黄色调都褪成了温柔的淡黄。

　　【201x届全校英语演讲大赛一等奖
　　高一（6）班
　　温昭】

　　温昭沉静的眸光柔和了片刻。

　　当时，尽管她第一次发挥失误，可第二次尝试的时候，发音标准，内容清晰流畅，肢体语言优秀，故而评委们力排众议，给了她一等奖。

　　温昭知道，那都是因为温韵。

　　如果没有温韵随机应变地替她解围，又为她准备演讲稿，她不仅拿不到奖项，反而会沦落成众人口中滑稽的笑柄。

　　但她与温韵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沈烨心悦温韵，尽管温韵看起来对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可温昭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因此，在她下决心和沈烨在一起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温韵。
　　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心思，在十年前出国后，也默契地不再主动打扰。

　　*

　　想到晚上要与温韵、沈烨一同吃饭，温韵便感觉集中不了注意力。她只在公园里坐了一会，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也没能找到什么灵感，只好收拾了东西重新回到车上，驱车前往约定好的餐厅。

　　将车停在地下车库，温昭踩着高跟鞋步入不远处的电梯。

　　她今天用了些心思打扮，温昭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那个女人。

　　她穿着雪纺衬衫，领口处点缀着两颗莹润的珍珠，棕黑色的长发微卷，齐整顺滑地落在肩头。精致浅淡的妆容遮住略显憔悴的气色，看上去乖巧又沉静。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温昭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来到包厢门前，她破天荒有些近乡情怯般的退却感。
　　温昭在原地足足占了将近一分钟，才鼓起勇气，伸手推门。

　　与她想象中亲近热络的画面不同，沈烨还没有到，房中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一名身穿奶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手中捧着一本硬皮英文书籍，正低垂着眼睫仔细阅读，远远望去，温柔端庄的书卷气如有实质萦绕在她身周，看上去美丽得像是在发光。

　　听见门前的动静，温韵下意识抬起头，露出那张比起十年前更显得精致大气的脸。

　　看清不远处熟悉却陌生的脸，她面上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合起书本站起身，但却没有立即凑过来。

　　四目相对。

　　温昭牵了牵唇角走入房中，主动打破了沉默：“好久不见。”

　　见她愿意主动与自己说话，温韵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带着温昭往桌边走。
　　她看出温昭掩在底妆下的疲惫憔悴，抿了下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温昭坐在她身边，没有看她。
　　她垂着眸，手中不自觉地把玩着茶杯，半晌才开口：“我和沈烨……”

　　温昭还没说完，包厢门便被再一次推开。

　　沈烨似乎是直接从公司赶来的，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站在门边高大而帅气，只一个简单推门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莫名带上了几分矜贵优雅。

　　他一撩眼皮，便望见温昭和温韵已经在席上坐好，眉梢一挑，视线在温韵身上匆匆掠过，最终定在温昭身上。

　　他轻轻笑了一声，辨不清情绪：“看来你们聊得还不错。”

　　这时候温韵才反应过来这场饭局的真正用意，她落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蹙着眉不悦地看向沈烨。

　　沈烨却像是感受不到她不加掩饰的怒意，若无其事地弯腰拉开温昭对面的位置坐下。

　　温昭下意识给沈烨倒了一杯茶。

　　看着她条件反射般的动作，温韵眉头皱得更深。她和沈烨昨天才见过一面，便也不再虚情假意地寒暄，直截了当质问：“沈烨？你来这做什么？”

　　沈烨没有看温韵。他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开口：“怎么，不欢迎？”
　　说完，他慵懒向椅背上靠去，漆黑多情的眼眸扫一眼对面格外相似的两位美人，随即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温韵，他神色不变，语调蕴着散漫，“老同学聚会罢了，何必这么紧张。”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并不是一届，又算是哪门子的同学。”温韵早就听说了不少沈烨和温昭之间的传闻，对他格外不喜，语气便也说不上好。

　　温韵与沈烨原本并不熟，更是想不到在几年前发生那样的变故之后，他竟然会突然高调开始追求她，惹得她莫名其妙。

　　在她曾经的世界里，沈烨是学校里那个神秘得高不可攀的学长。
　　尽管家世成绩都算得上顶尖，但性情桀骜不定，散漫轻狂，所以校内对他风评暧昧，喜欢的很喜欢，看不惯的也是真的看不惯，只不过碍于他的家世不敢言明。

　　要说最多的联系，便是他是沈渡的哥哥。

　　温韵顿了顿：“要说老同学，的确有一位姓沈，但不叫沈烨。”
　　她一字一顿道，“叫沈渡。”

　　温昭低着头，令人看不出神情，但她放在桌上的指尖却下意识颤了下。

　　这本是再细小不过的动作，就连温昭本人都没有察觉，沈烨却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从温韵身上挪开。

　　他抬手松开一粒纽扣，倾身靠近。桌面并不算宽敞，沈烨甫一靠近，两人距离便近得几乎触碰到额头，冷冽的木质香气自他腕间无声无息地传递过来。

　　温昭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正对上沈烨似笑非笑的神情。

　　沈烨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看她，唇畔弧度暧昧：“温昭，你在想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温昭（笑）：反正没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