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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02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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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令璟傻眼,没想自己浪费那么多口舌,最后竟都是白费。
他看看捏着眉头、满面愁容坐在西窗下的皇帝,又瞅瞅立在旁边几个缩着脖子鹌鹑般的小太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甩手:“……我去找他说清楚!”
“二郎!”凌均叫住他。
萧令璟没回头,僵直着背站在明光殿门口。
凌均站起身,面色凝重地看向他的背影:清晨的阳光洒落院内,斜飞的檐角却投射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恰巧将萧令璟整个人框在其间。
锦朝尊贵的皇帝陛下数次张口,最终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他转向身旁的小太监:“去搬把椅子,再给萧将军沏壶茶。”
“是,陛下。”小太监喏喏去了。
萧令璟听着他的吩咐,心却缓缓下沉。
凌均、他还有三郎,他们仨是从五六岁就在一起长大,下了学、三郎还能出宫回家,他爹娘都在武威郡,便被安排着住进了东宫偏殿,他是伴读,也算太子的半个侍卫。
他了解凌均。
前儿国宴结束时,陛下还会同他商量,叫他徐徐图之,今日,却反过来给他赐座、沏茶。
他从不喜欢喝茶。
萧令璟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凌均此举不是商量,而是:想劝他。
劝他什么呢?
萧令璟心中没由来生出些许悲凉——
劝他为了家国天下、舍弃小我?
还是劝他接受波斯王子的好意,高高兴兴承下这门亲事?
萧令璟站在原地,越想越悲愤、越想越伤心,人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凌均见他如此,犹豫片刻后,还是屏退了左右,站起身来朝萧令璟走去,他刚靠近抬起手、想拍拍萧令璟肩膀,那人却一转身、扑通跪倒在地——
“陛下,臣情愿永生永世驻守北疆、战死沙场,求您……”
“求您不要这般逼我!”
凌均沉眉,伸在半空中的手微微僵了僵,他知道萧令璟伤心,但——他又能如何?
让他当真如萧令璟所愿,将他赶回北疆?或者冲动一怒惹得波斯宣战?
他当然知道萧令璟委屈。
可他们不是小时候,不是他只要摔了玉镇纸就能让惹怒他的宫人挨板子。他坐在那尊金座上,就要顾惜江南的河堤、南疆的地动山崩、中原的盗匪,还有海上的倭寇。
他也想像小时候,拿出个大哥样儿,挡在二郎、三郎前,直言顶撞先生,带着他们打遍整个演武场。
可惜……
凌均的目光放空,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萧令璟,反而看向明光殿院落之上四四方方的天穹,都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圣人却从未告诉过他:
为天子者,仿佛傀儡,身上多牵着来自臣民、百姓和外邦的线。
他又何尝没替萧令璟争取过?
在客省四方馆传达了波斯大使的意思后,他就将文武朝臣都单独留了下来,五位将军听完他的意思,面上虽保持着礼仪没有动怒,言辞间却充满了指责——为天子者,不该如此徇私,置百万将士性命于不顾。
他们当然能戒备,时刻准备着同波斯开战。但大国不兴无义战,此战没有个说得明白的缘由。
文臣客气得多,但说出来的话同样不好听,御史中丞更翻出几年前萧令璟父亲枉顾军令之事,直言陛下偏宠,而萧令璟更仗着情分肆意妄为。
林太傅没说话,但眼中充满了失望。
凌均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候,才垂眸看向萧令璟:“二郎,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跪在地上的萧令璟抿了抿嘴,却执拗地没有起身、没有抬头。
凌均见他依旧坚持,眼睛也慢慢眯了起来,半晌后,他忽然扯下头上金灿灿的冠冕,然后一圈一圈、慢慢卷起了他明黄色的广袖,他看着萧令璟,喊的却是管事太监的名字,让他带着宫人和侍卫都退出去。
“陛下……?”
“都出去,”凌均将长发盘在头顶,声音如淬寒冰:“在朕允许前,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首领太监愣了愣,然后一刻不敢停留地带着明光殿里的所有人溜了出去。就在他们关闭身后宫门的一瞬间,里面就传来了呯地一声巨响,而后就是咕隆隆铜器落地的声音。
几个新来的小宫女瞪大了眼睛,那首领太监却见怪不怪地抱着头原地一蹲,“唉,给你们一句忠告,‘闭上眼睛,人就能活得长久’——”
……
宫中发生的一切,夜宁都不知情。
他回到客省四方馆,告诉中原皇帝他的决定后,就踏踏实实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红日已经高悬。
客省四方馆的官员们着急上火,以为波斯使节又出了什么差池——忙从宫里请了两个太医来候着。
夜宁窝在床上,瞥眼看脚上的伤:萧令璟怕绷带缠紧了会捂着伤口,便只是给他虚虚裹了两圈,他睡觉认床,晚上又梦见许多三年前的事,睡得便不太老实。
绷带散了满床,药膏也抹得到处都是。
但,左脚的破口止了血、结了细细的疤,右脚浮起来的皮已熨帖地躺回指面上。
真厉害!
夜宁弯下眼睛:不愧是璟哥。
不过想到之后还有许多事,脚这样确实不大方便,夜宁便将太医让进来,顺便寻了借口,将“使团”中胆子小的几个都送走了——可不能留他们坏事。
老太医给他重新涂上药,吩咐客省四方馆给夜宁找了双广口的睡鞋。
那鞋子的底面也是加绒的红缎面,踩上去软软的。而且,四方馆的下人们伺候各国贵人惯了,鞋子衣服奉出来前都要用熏笼燃上香弄热。
夜宁踢着着香香暖暖的小睡鞋,一高兴便给下人和太医一人塞了一颗大珍珠。
那下人骇得趴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太医谢恩的声音也哆哆嗦嗦。
等客省四方馆的人送完太医回来,夜宁又从兜里掏出两块红宝石,“我等远道而来,对你们王城不了解,有几样东西,想请你们帮我办来——”
那四方馆的官员自忖见过世面,看见这两块宝石时,还是忍不住抖了下。
他一边上前替夜宁研磨,一边结巴道:“您……您是想买城南那片庄园吗?那……那个只要一千两银子,用不到这、这么多的。”
夜宁:“城南的……庄园?”
官员挠挠头:“那您是要买、买城西那座八解琉璃塔?”
夜宁莫名其妙:“什么……塔?”
官员看看两块鸽蛋大小的红宝石,又看看夜宁,最终垂下脑袋,老老实实交待道:“您这两件宝物,都能将半座京城买下来了……”
夜宁一愣,他没想到汉人王庭的物价这么低。
犹豫片刻后,他将两块宝石推到一边,窸窸窣窣在纸张上写起来:
三年前,璟哥曾告诉过他——
汉人婚俗,成亲之前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虽然夜宁不太明白,为何两人在一起,还要:拿财、问名、拿鸡、拿蒸、请妻、亲银……
但今天他听了四方馆官员的话,多少有些明白了:
他们大概是真的穷。
所以成亲的时候还想着拿钱、拿吃的。
就算是,讨媳妇这么关键的时候——
最后一道礼,竟然是,亲亲那些该死的钱。
就……不嫌脏吗?
那么多人摸过的?
夜宁抿抿嘴,想到昨夜萧令璟递给面摊伙计和商贩的铜板:
油亮亮、黑黢黢,边沿还沾着一圈泥。
他摇摇头,缩了下脖子,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王室贵族中流通的货币都是亮晶晶的宝石和漂亮的珍珠,最次,也是圆圆闪闪的大金币。
就算……
就算璟哥成婚的时候当真要亲亲钱,他也勉强……接受吧。
夜宁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一页宣纸不够,又换第二张。四方馆的官员站在一旁,一开始还没闹明白夜宁想要什么,等他往纸上写“桂圆红枣、莲子糖芯”的时候,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他看着小王子,犹豫许久,才赔笑道:“那个……您写这些,是在准备大婚的东西么?”
夜宁点点头。
官员得到肯定答复后险些扑倒,他涨红了脸,解释说喜宴上的事陛下会代为操持,“您就等着上轿就好……”
夜宁挑挑眉,“这样……也符合你们《大锦律法》和《昏义》?”
官员忙不迭点头,红着脸深深作揖:“符合的、符合的,您快将您那宝石收起来,丢了我们赔不起。”
夜宁想了想,还是将第二张宣纸拿起来递给了官员,一并递给他的,还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珍珠,“那你帮我买这些来,剩下的……”他学着萧令璟的口吻道:“都是你的赏钱。”
官员看看单子,看看珍珠,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夜宁:“……?”
官员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给您办最好的!”
看他欣喜若狂离开,夜宁微微蹙额,更加肯定——汉人或许真的穷。
他抱着他的小荷包缩回床上,一边拿这些能买下半座城的东西敲着玩,一边勾勾手指、从颈项中捞出那块玉佩若有所思——到底要怎么同璟哥相认。
……
与客省四方馆不同,三条街之外的武王街上,四月十日后,突然多了很多持枪披甲的禁军。
他们面色凝肃,里外数层地将整座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来往行人都要经过检查,若靠近了院墙、前后门,还会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皇城司暗卫给拿住。
一河之隔的景华街上,三五成群聚在茶馆里的百姓,议论什么的都有:
——有说定远将军佣兵谋反的,有说将军通敌叛国的。
——也有说是突厥来人刺杀,皇帝派重兵保护的。
坐在一侧等水沸的茶博士却摇摇头道:“你们说的都不对。”
众人看他,他却一拍镇纸道:“我说说、你听听,在想当初——那突厥可汗……”
老茶客见他又贯口,呿了一声就转过头去,反是几个新客听得津津有味,高兴处,还丢了不少赏钱上去。
这时,一河之隔的武王街,将军府门前缓缓停下一顶轿子。
这已是今日停下的第十七顶轿子,每顶在门口停留片刻后都会留下东西:或是信笺、或是拜帖。
这回,看客们都以为还是同之前一样,结果那随轿小厮来回两趟,竟是将军府大门从里打开,府上管家跑出来亲迎——
众人看掉了眼珠子,纷纷议论这是何方神圣。只有那茶博士笑盈盈收着赏钱,一早看清了——那顶轿子上缝着四五个补丁,轿帘用的还是四五年前的款。
京中,只有尚书府的太傅大人,这样省俭。
林太傅下轿,跟着管家来到萧令璟房间。
萧令璟身着黑色单衣,直挺挺跪在屋内的蒲团上,而他面前的条案上,则供奉着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听见脚步声,萧令璟没回头,只哑着嗓、轻轻唤了声“老师。”
林太傅皱了皱眉,走上前来,沉声道:“听说,你……跟陛下动手了?”
萧令璟哼笑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在心中,用最粗俗下流的话骂了凌均一百零八遍,看在他是皇帝的份儿上,没再问候他的祖先。
——凌均还真是林太傅的好学生,一样的心机深沉、老奸巨猾!
小时候,在东宫。
他同凌均也经常发生争执,那时候三郎还在,总会劝他们慢动手。如今三郎不在了,他被凌均一激、凌均又屏退了左右,便一时冲动给了皇帝一拳。
只一拳,凌均脸上就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反过来高声大喊——说定远将军萧令璟以下犯上,以这借口打他二十大板、不由分说派禁军和皇城司将他软禁到府中。
是他大意。
但或许凌均说的也没错,他们都已不是小时候了。
林太傅看着灵堂上“先考先妣”的牌位,只摇摇头道:“爹娘拉扯你不易,别为了一时之气就轻易放弃生命。”
萧令璟倒没想到林太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
没错,他就是故意跪在这,不清理伤口也不上药、不喝水也不吃饭,他想知道——波斯大使若执意要他,凌均会不会将他的尸体送上喜堂。
林太傅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去。
“老师,”萧令璟的声音也很轻,“或许,这就是娘当年选择爹的原因,情情爱爱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中,或许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而我,姓萧,没有你们姓林的那般大义。”
林和凌,只有前后鼻音之分。
萧令璟生在北方,没道理分不清,他故意说得含混:是陈词,也是警告。
林太傅脸上青白一阵,最后愤愤地摔了袖子、大踏步地离开了这里。
萧令璟看了看爹娘的牌位,叹了一口气,让管家去取来纸笔墨——突厥虽退,但并不代表此后无虞,他研究着沙盘,还想到了一些对策,万一日后他不在了,好留给宋叔和肃北军。
他跪在灵堂上,脸色病态酡红,一面写《应突厥十策》,一面摸着怀中小刀想他的阿宁。
他知道,京里多的是好大夫,皇城司的暗卫中又高手如云。他或许撑不了多久,最终还是会被架上喜堂。
突厥已退,作恶多年的右将军被他气死,始作俑者的老可汗也被他杀了。
他已经报了国恩,也给阿宁在慈恩寺安了长生位。
写完《十策》送给宋叔,他就能了无牵挂地离去。若真逼不得已,大婚就大婚吧,到时,他就在这里,用阿宁送他的小刀了此残躯:
——看谁还能逼他改弦易辙、停妻令娶。
萧令璟打定了主意,定远将军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夜宁那边,却一直在听客省四方馆的官员报喜不报忧,他们奉了皇命,都是捡吉祥漂亮话说,说将军应承了婚事,说五日后的四月十五就是黄道吉日。
如此……
直到大婚前一天,夜宁都不知萧令璟曾挨过一顿板子、还被软禁。
他换上正红描金的喜袍、顶着合欢锦鲤纹的小盖头,怀中揣上萧令璟三年前写给他的合欢庚帖、脖子上挂好萧家祖传的玉佩,高高兴兴坐进红澄澄的八抬花轿里。
锣鼓声振,鞭炮百响而鸣——
漫天红花彩绸,定远将军府正堂上,却依旧悬着丧幡。
团螭喜服叠在托盘上,萧令璟黑衣素裳,一下下拭着蓝宝石小刀,面露笑靥、眸色温柔:
阿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