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夜晚奔去》海晏清河

43、曲雨信和丁星剑

　　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丁星剑有了一个秘密。

　　他伏在案上，悄悄在日记本写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是隔壁的哥哥。
　　他喜欢这个哥哥。

　　丁星剑和隔壁的哥哥从小就认识，他们在一个大院长大，邻里都说，这俩孩子真像亲兄弟，每天都黏在一起，感情真好。

　　在丁星剑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对隔壁哥哥充满了占有欲。他不喜欢哥哥和别人玩，也不喜欢哥哥背其他的孩子，就连丢手绢，也要坐在哥哥最近的位置。
　　有时候哥哥没如他的意，丁星剑就把今天的水果糖自己吃了，生气地不再分给哥哥。
　　这时候隔壁哥哥还要来哄他，捏着他的脸，对他道歉：“小星，是我不好。”
　　丁星剑也不记仇，从口袋里拿出另一颗早就准备好的水果糖，笑着给他：“给你吧，小信哥哥，我不生气了。”

　　有时候大人们开玩笑，说以后两个人可以一起办婚礼。
　　丁星剑却很生气，大声喊道：“我谁都不要！我就要小信哥哥！”
　　大人们听了哈哈大笑。
　　丁星剑的妈妈告诉他，那可不行，你们都是男孩子，男孩子只能喜欢女孩子。
　　丁星剑不相信，反问隔壁的哥哥，“真的吗？我不能和你结婚吗？”
　　隔壁的哥哥什么也没做，只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笑了笑。

　　丁星剑上初中的时候，班里的男生都进入了青春期。
　　当他在自己书包里翻出一本奇奇怪怪的书时，心里突然有了些奇特的反应。
　　丁星剑的同桌告诉他，这本书，千万不能被人发现，是不能说的秘密。

　　看完它的当晚，丁星剑失眠了。

　　原来电视剧里的都是假的，妈妈也在骗自己。
　　男孩子也可以喜欢男孩子。
　　他可以喜欢小信哥。
　　丁星剑很开心，他终于可以和小信哥永远在一起了！

　　翻身下床，丁星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小信哥家门口。他家里一片漆黑，没有人在。
　　丁星剑也不着急，就坐在大门口等他。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小信哥这个秘密，他一定是世界上第一个分享这个秘密的人！

　　没过多久，丁星剑相见的人就出现了。但同时，他也等到这辈子永远都不想再看到的画面。
　　小信哥和一个女同学并排走着，末了，两个人还握了一下手，互相道别。

　　丁星剑觉得自己的腿有千斤重。
　　天和地也逐渐混沌融合，眼里怎么也看不清东西，糊了一层雾。

　　回到家的丁星剑再也没有之前的兴奋。
　　他划烂了那本书，拼命忍住泪水，却怎么都无济于事。

　　他的小信哥，有了喜欢的人，是个女孩子。
　　原来，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想起同桌的告诫，这是个秘密，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他想告诉小信哥这个秘密，于是他受到了惩罚。

　　***
　　十六岁的丁星剑没等来喜欢的小信哥，却等来了小信哥离开的消息。

　　小信哥搬家了。

　　他站在大门口，望着一切清零的空房子，突然有些后悔。
　　他不要小信哥喜欢自己，他只想再和他做好朋友可不可以？他问自己，是不是太贪心才让小信哥离开？如果少要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可是没人回答他。
　　他的喜欢和他喜欢的人，在十六岁的第一天，都消失不见了。

　　***
　　高一，丁星剑窜得很快。去年还是一副小孩的模样，现在就长出了喉结，开始了变声期。
　　在妈妈的催促下，丁星剑换掉了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买了很多新的运动服。还在老师的建议下，开始了田径训练，为高考做准备。

　　妈妈给他准备了三明治早餐，放在书包隔层，嘱咐他要吃。
　　末了，顺嘴提了一句，“小信哥，还记得吧？他好像又要回来了。”

　　丁星剑脑子开始放空：“什么？”

　　“一看你就记不得了哦，小信哥，曲雨信，你原来最喜欢的哥哥哎！当时他搬家的时候你哭得要死要活的......”妈妈替他理了理头发，“好像是要转到北城中学，不过要留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听你王阿姨讲的。”

　　“嗯。”丁星剑捏紧书包袋子，他觉得嗓子很烫、很疼，堵在胸口又烦，只好面无表情地伪装自己，开了门，“妈我走了。”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回来？

　　丁星剑想不通，明明走了，明明招呼也没打就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更想不通，这么久了，为什么自己还没放下？
　　日记也烧了，书也烧了，他也不再吃糖了，什么都扔了。
　　但自己到现在听到他的名字还热泪满眶，至于吗？
　　真不像个男人。

　　***
　　“有事吗？”丁星剑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人堵在自己的身前，仍然带着以前记忆里的笑容。
　　好烦。

　　“小星，好久不见了。”曲雨信不太敢走得太近，“我买了些吃的，都是你以前喜欢吃的水果糖，”他说着还笑了起来，“找了很多家，没想到这个牌子还在卖......”

　　“不用了。”丁星剑扶了扶墙面，把距离又拉了远了些，“我不是小孩子，早就不吃糖了。”

　　曲雨信的眉间轻微蹙起，“拿着吧，”他小声说，“买都买了。”

　　丁星剑不看他，烦躁地说：“没事的话就让一下，我要回家了。”

　　“小星......”

　　“没事的话，也可以不要喊我‘小星’，我没那么小，我们也没那么熟。”说完，他转身离开，只给曲雨信留下了背影。

　　被留下的人隐匿在背光中站了许久许久，久到连日落都没发觉。
　　手里那一袋没送出去的水果糖，也被曲雨信藏在储藏柜里，连同这么多年没送出的礼物一起，静静地呆在那里。

　　***
　　“你是不是有毛病？”丁星剑被曲雨信接连烦了一个礼拜，他像个神出鬼没的忍者，总能准确锁定自己的位置，然后呆在里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曲雨信抿嘴。

　　“知道还干嘛一直跟着我，好玩？”丁星剑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但是我想见你......”曲雨信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问，“你今天想吃糖吗？”

　　丁星剑深吸一口气。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小信哥哥会变得这么“黏人”。
　　“不想。”他回答。

　　曲雨信竟然笑了，好像这个答案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没关系，我会一直带着，你什么时候想吃，我都可以给你。”

　　“你到底想怎么样？”丁星剑蹙眉，他不能理解，突然出现的这个人。
　　也不能理解，他突然转变的态度。
　　“为什么回来？”他问，“走得时候悄无声息，为什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回来？”

　　“小星......”曲雨信被这句句质问堵住咽喉，“我......是我的错，当年不辞而别，是我不好。”

　　丁星剑背过身，藏住了已经红了的眼眶。
　　“快走吧，不想看到你。”

　　“我......我转学过来了，比你高一级。”曲雨信好像没听见丁星剑的话，自顾自说，“我还加入了跳高队，我们会一起去集训......”
　　曲雨信的声音越来越抖，“我不会再走了，真的，小星，你相信我，好不好？”最后几个字，好像都有了气音，闷闷的，像今天压抑的天气。

　　丁星剑没有出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承受着绞刑，全部收缩着，连血液都无法传输到全身。
　　他在抖。

　　如果说，十六岁的喜欢刻骨铭心，被自己一笔一划写到现在，那曲雨信是什么意思？不会离开是什么意思？是喜欢吗？
　　丁星剑不懂，但是曲雨信低声地请求就像一声声鼓声，敲在自己的心上。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听见自己问。
　　“你真的了解过我吗？小信哥。”

　　***
　　曲雨信大概有十几天没有出现，再次出现时，人瘦了一圈。

　　丁星剑无意间在集训的操场，碰到过他一次，曲雨信的颓废肉眼可见，眼睛失去了高光，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只是机械地做着热身、助跑。
　　他削瘦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了长长的身影，落寞又无助。

　　丁星剑转身，不再看他，他整理好情绪，问身旁的汪壬川：“待会去吃饭吗？我和你一起。”

　　“行。”汪壬川打开手里的矿泉水瓶，朝着丁星剑刚刚注视的方向看了过去，心下了然，他关心道，“今天好像有你喜欢的吃的菜，我早上看到菜单了。”

　　“是吗？”丁星剑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没那么愁眉苦脸，“那我今天要多吃点。”

　　**
　　晚上，丁星剑和家里人视频。
　　为了不打扰汪壬川，他躲到楼梯的一个角落，带上了耳机，屏蔽了外界。

　　“吃的很好。”丁星剑说。
　　妈妈照例问了一些日常生活方面的事情，嘱咐他好好集训，不要辜负老师和家里的期待。

　　丁星剑心头闷闷的，也只好说“嗯”，没什么情绪。

　　妈妈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你可不能向曲雨信那样啊！”

　　丁星剑觉得神经一紧，背脊发凉，“他怎么了？”

　　“这小孩，真是，太不省心了......”丁星剑听到那头一阵重重的叹息，“你不知道，他有‘病’，那天听隔壁王阿姨说的，他呀，竟然喜欢男的！”

　　喜欢......
　　男的......

　　丁星剑只觉得脑子猛地一下空白了大片，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妈妈继续说，“你以后少和他来往啊，你就好好集训，我听说他也去集训队了，你看到就当没看到，别和他来往！”

　　丁星剑还在蒙的状态。

　　“听见没啊！”妈妈大声起来，催促道。

　　“嗯。”丁星剑这才回过神，“听见了。”

　　挂了电话，丁星剑在原地坐了很久。
　　楼梯间很安静，这边几乎很少有人来。
　　感应灯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暗了下来，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耳边只有那句。
　　——他喜欢男的。

　　所以，小信哥知道自己的意思......
　　不仅知道自己的意思，而且他还喜欢男生，在这种前提下，他还是......
　　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丁星剑觉得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安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滴答——
　　一滴眼泪直直落下，砸在地上。
　　黑暗里，他任由自己放纵情绪。
　　只要一会就好，一会就好。

　　“小星？”

　　——楼梯间的灯光霎时亮了起来。

　　曲雨信刚洗漱完，总觉得心里很不安，于是出了房间，到处走走。
　　好像听到了小星的声音，于是他便往这个方向走，在楼梯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

　　情绪被猝不及防地打断，丁星剑猛然回头。
　　眼泪还挂在眼眶里，来不及擦去。

　　“你......哭了？”
　　曲雨信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丁星剑的眼泪砸到了自己的心里。
　　“怎么了？”
　　他焦急地跑到丁星剑的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朝自己这边晃了晃。

　　丁星剑抬头，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曲雨信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

　　曲雨信抬手，拭去他眼下的泪痕。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丁星剑发出哭腔的气音，哽咽了几下，“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生的？”

　　曲雨信手上动作一滞。
　　他从来没打算让丁星剑知道这件事。

　　“你可以喜欢男生......”
　　“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我......”
　　丁星剑一字一句，如泣如诉，他抓紧曲雨信的手，捏出了红痕。
　　“小信哥......”
　　“为什么？”

　　曲雨信怎么会不喜欢，他是太喜欢，所以不敢说出来。
　　他当了逃兵，又逃了回来，已经不奢求什么。
　　但是丁星剑的话，比当年打在自己身上的棍棒还让自己痛。
　　他在做什么？
　　为什么又伤了小星？
　　为什么又让小星哭？

　　“是我错了。”
　　曲雨信反握住丁星剑的手，也有些哽咽。
　　“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不自量力。”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小星，你想要的，我早就想给你了。”

　　“真的吗？”丁星剑不敢相信。

　　“真的，”曲雨信笑了，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这么开心，“我喜欢你，小星，要说一千次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