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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楚州局 ...

  •   幽暗的烛火将人影拉得悠长,走在密道中的人似乎刻意将脚步声放重,好让囚室中的人听得明晰,被四面八方的回音围拢,被渐近的恐惧折磨。

      阮瑛在月白长袍外裹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散去终日挂在脸上客气温雅的笑容,眉眼隐在阴影中是陌生的沉郁,嘴唇抿成冷漠的一条直线,走到暗牢门前停下,目光定在墙角。

      烛火只分给墙角一层淡淡的弱光,有一个人缩成很小的一团,从阮瑛的角度几乎看不出那是一个人形,黑糊糊的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小狗。

      暗牢里守着四个侍卫,一人对着阮瑛躬身道:“大少爷,只剩这一个了,另外一个昨天死的,已经运出去埋了。”

      阮瑛半晌没说话,只是转了下眼珠,眼神若即若离地落在侍卫身上。

      侍卫把头埋得更低,额上起了冷汗。

      虽然他确信阮瑛不知道昨天运出去的小孩还有一口气,但被阮瑛这样沉默地盯着,他仍是心里发怵。

      阮瑛转开了目光,声音冰冷得和平常不似同一人:“明日还会有一个送来。”

      侍卫讶异地抬眼道:“月初已送过一次了,怎么……”

      “我心情不好,想多玩玩。”阮瑛打断了侍卫的话,走向墙角,鞋尖勾着那个小孩的下巴将脸掰正,遗憾摇着头,“最近的贱奴,越来越不经玩了。”

      侍卫恭敬地立在他身后,垂眼不敢说话。

      缩在墙角的小孩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麻衣,很多地方都只剩下碎布条堪堪挂着,脸上被鞋底拍了两下,他微微睁开眼,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可身体已有了记忆一般迅速往后躲闪。

      铁链哗啦作响,双脚上的镣铐是钉死在地上的,脖子上也套着铁环,短短一截链子限制了很小一块行动范围,小孩的喘息声都在颤抖,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

      阮瑛玩味地笑了,妄图逃避的动作反而取悦了他,就像猛禽盯着利爪下的小猎物,任凭小猎物挣脱扭动,也终究是徒劳无功。

      小孩瘦骨嶙峋的,乱糟糟的黑发尽是血污,凹陷的脸颊上交错着几道一指宽的鞭痕,血迹干涸,地上蹭来的土泥也糊在脸上,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阮瑛靠近了一步,小孩抖如糠筛,神志有些不清地发出如梦呓般的轻喃,但很快就恢复了安静,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每一个送来的小孩,在他们想要哭喊求饶前,烧红的炭火就已塞进了他们口中,堵住了可能会发出的声响,以防动静太大让人听见。

      府内大多数下人并不知道这件事,若是听见动静,难保不会有人往外头说。

      阮瑛好面子,也谨慎小心,和刺史勾连偷收官奴做这档子事,被有心人利用是个麻烦。

      但这个小孩是例外。

      他是唯一一个面对炭火明明害怕却十分安静的人,阮瑛看得有趣,拿着鞭子抽了他几下,发现小孩只是咬着嘴唇隐忍,嘴里没发出一声痛哼,比哑巴还哑巴。

      这更激起了阮瑛的嗜血欲望,干脆“大发慈悲”放过了他的嗓子。

      小孩垂着头,被绑在了刑架上,阮瑛夹着炭火顺着锁骨烫过胸脯,滑到腰腹,一道洇血的蜿蜒疤痕就落了上去,破裂的水泡还冒着未散去的热气。

      骨瘦如柴的身子轻轻颤着,嘴唇咬破,滑出两道血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阮瑛又用烧红的铁钩刺入了他的肋下,血窟窿中烧焦的皮肉狰狞翻卷,一声将要出口的惨叫再次生生吞咽下去。

      汹涌翻滚的兴奋在四肢百骸流遍,阮瑛的双眼在暗黄的烛光下沾惹出疯狂的血色,压抑的凶性咆哮而出。

      他自幼苦学诗书,无数个日夜里,他与许许多多企图通过科考改变命运的学子一样,独坐窗下,与静夜孤灯相伴。

      父亲告诉他,银子是个好东西,却也是最肮脏的东西,纵使有万贯家财,他们依然是身份低下的商籍,见了当官的要下跪磕头,为这些人所不齿。

      他们费尽心思与官员勾结在一起,可他们终究与拥有权力的官员不是一路人,当官的也从未把他们当成盟友,今天可以与他们称兄道弟,明天也可以用无上权力让他们家破人亡。

      这就是商人的命运,除了银子,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

      权力,地位,万人景仰,青史留名,才是世间最华丽的珍宝。

      父亲蹉跎了十几年也没有完成这桩心愿,于是这些话就反反复复地灌入他的脑中,小小的孩子还不能思考太多事,却已在每日的耳提面命中记住了父亲的话。

      他付出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心血与辛苦,十四岁中秀才,意气风发,只待一朝中举。

      一次没中,无妨,一次就中的是少数,再来一次。

      两次没中,还可以再来一次,说不定就中了。

      三次没中,父亲没有明说,只是告诉他,要是还想考,家里的生意先给弟弟照看。

      他是阮家嫡子,身边人对他从来只有褒扬,就连官家子弟也要巴结他,他虽为商人之子,但从来没有妄自菲薄,自惭形秽,他自认是天之骄子,来日定为一代名臣。

      可是他败了,那些褒扬一年比一年少,最支持他的父亲也失去了耐性。

      他只能当一个身份低下的商人,一颗给官员们稳固地位的棋子。

      俗世有时候就像一场笑话,可笑地告诉他科考失败不算什么。

      他有隐疾,他不能有孩子。

      什么天之骄子,原来他什么也不是。

      父亲明里暗里的疏离,妻子掩饰不住的抱怨,亲朋问及子嗣时的探究与猜测,似乎每个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耳边听到的都是嘲讽与鄙夷。

      他要疯了。

      谁来救救他?

      血腥,酷刑,伤痕累累的躯体,阴暗腐臭的囚室,他只能在这里寻求最后一丝慰藉与快感,仿佛自己是一个主宰者,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

      很多时候,他在想,其实他也只是一个烂在这里的囚徒。

      他生而为人的良知已经坏死腐烂,披着华服假笑,做一具行尸走肉。

      刑架上的小孩已昏了过去,但还有一点微弱的鼻息,这最后一口气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阮瑛不喜欢直接把人玩死,所以会拿捏着分寸,他更喜欢看人半死不活的样子,苟延残喘,绝望地死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

      因而和从前一样,阮瑛让侍卫把小孩放了下来,锁在墙角自生自灭。

      那些血迹都沾在阮瑛的黑斗篷上,脱下斗篷,他还是那个穿着月白长袍的温雅少爷。

      先前同阮瑛说过话的侍卫伺候他净了手,目送他离去后,两名同伴去密道口守着了,那名侍卫拉着另外一人去一旁坐着休息。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他趁同伴打起了瞌睡,走回那间囚室,蹲下身开始解小孩身上的锁链。

      “十五,怎么了?”同伴听到动静,出声问道。

      他们这批侍卫只有二十个人,都是孤儿,为阮家收留,以一到二十命名,阮十五听到问话,也未慌乱,边开镣铐上的锁边说道:“前面闲着没事进来瞧瞧,人已咽气了,我把人运出去。”

      阮十九闻言“哦”了一声,重新趴回桌上去。

      他们都不想干运尸体的活儿,又脏又晦气,轮到他们四个人值守时,这活儿都是阮十五做的,他不嫌弃,也没有怨言,他们也就暗自庆幸。

      那小孩迷迷糊糊动了下身子,眼睛也睁开一半,阮十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孩紧张地抿着唇,立刻不动了,闭着眼睛装死。

      阮十五松开所有镣铐,把他装进麻袋里,扛着出了密道,守在门口的两人和他相熟,并不会检查。

      到得外头,他扛着人拐去最近的小门,那里停着一辆遮着厚布帘的马车,阮琛和一个赶车人在等着,见了他一点头,帮忙把人搬上马车。

      阮琛给小孩喂了颗药丸,看他能勉强保持清醒,把一封信塞进他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之前十五跟你说过的都记得吗?出去以后要做什么?”

      小孩咽下药丸,点了点头,哑声道:“去找折冲都尉何谨。”

      阮琛轻拍了下他的头,安抚笑道:“嗯,记得就好。”

      马车四面封闭,赶车人催马驶出小门。

      阮十五低声说道:“二少爷,明日还有一个小孩要送来。”

      这处小门是平日运送府中所需各项杂物经过的地方,人来人往正好可以掩人耳目,门槛被一些重物蹭得磨损老旧。

      阮琛怔怔看着,五年来他也不记得有多少次守在这里,没有数过送走了多少个还活着的孩子。

      他看向阮十五,说道:“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赶车人也是为阮琛做这事做了五年的,接了人本该是马不停蹄地出城,那些小孩会送到一个阮琛熟识的善堂里,有医师接手治伤,待伤好后给小孩一些盘缠,随他们去哪里。

      但今日他没有出城,而是把小孩送到了一座高门大户前。

      赶车人把小孩抱下车,压下斗笠,推了他一把,轻声道:“去吧。”

      马车转眼间就行远了,小孩踉踉跄跄地往府门前的台阶走,没走几步就跌倒在地。

      他就卧在地上一点点往前爬,伤口蹭得更破,好几处都在汩汩流着血,每往前一点,后头就留下一道骇人的血印子。

      过路的行人都看热闹似的聚了过来,见小孩身上脏得不像话,破衣烂衫像个乞丐,没有人上前。

      门口守着的侍卫皱眉走下台阶,听见众人在指点议论,踢了小孩一脚,斥道:“这是折冲都尉何大人的府邸,识相的滚远点!”

      小孩闷哼一声,糊满了血泥的右手扒着一级台阶又拼命往上挪,左手往破烂的衣裳里摸,攥着一封沾了血迹的信颤巍巍举起来,用尽仅剩的所有力气大声说道:“楚州刺史傅祁勾结阮家,私卖官奴,收受贿赂,请何大人做主!”

      几个侍卫面色微变,夺下那封信看过后,两人赶忙上前带着奄奄一息的小孩进门,另外几人开始驱赶聚在此处的百姓。

      半盏茶后蔺长风收到了何谨府门前出事的消息,问和毛毛玩得开心的孟星河:“何谨与傅祁有私怨?”

      “楚州和太湖水师的军权没什么关系,但这地方油水多,能被派来这里的都是在朝中靠山够硬的。何谨和傅祁都是世家出身,家底深厚,谁也看不上谁。”

      孟星河不出门时懒得画繁琐的妆面,穿着白色胡服做寻常打扮,等蔺长风坐在他身边也伸手摸了把毛毛,才续道:“眼高于顶还不至于相看两厌,关键是此处最不缺的就是钱,而他们想要的也是钱。傅祁仗着刺史身份盯着折冲府,何谨又握着军权处处给傅祁找不痛快。”

      “阮家是楚州最大一块肥肉,两人都想要。何谨为了维持跟阮家的关系,时不时也会花钱给阮家送点生意,有来有往,但傅祁这些年却几乎没花过银子,反而一直在敛财,因为他和阮瑛的关系非同一般得好,阮家好像就乐意给他送钱似的,把何谨气得半死。”

      这事自然还是温云傕筹划的,看他的神色便知对此成竹在胸,他笑着接道:“傅祁是刺史,在此地他说了算,阮家要拉拢他是必然的,何况他背后还有京都的势力,又是文臣世家,地位举足轻重,阮家更要打好关系。但阮瑛和他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肯定也是一大原因,只不过他们这几年藏得好,愣是没让何谨知道。”

      “何谨怕是郁闷得紧,还以为是傅祁比他更圆融,或是许给了阮家更多好处,早就看傅祁不顺眼。两人在各州之中是有名的冤家,先帝曾想换掉他们中的一个,但两人又都不想放弃到手的肥肉,也就这么别扭地相处下来了。”

      蔺长风点点头,和孟星河靠在一起在毛毛身上摸摸揉揉,不亦乐乎。

      阎宸只要不是在干正事,必然是不能安安静静待着的,没有左朗陪他闲聊,只能在向楚歌和程言面前晃。

      阮琛昨日送了孟星河两颗猫儿眼,是颜色极正的淡黄绿色,澄透剔亮,一看便知是波斯运来的最上乘之品。

      贡品中有这个品质的也不多见,阮家却随随便便就拿出两颗大方地送人,孟星河不禁又对阮家的富有程度瞠目结舌。

      孟星河近来对程言好得没边,转手就把一颗猫儿眼当弹珠送程言玩了,另一颗转赠给了蔺长风,算是成全了襄王殿下在心上人面前显摆一次富贵的心愿。

      这会儿阎宸也闲得手贱,霸着猫儿眼让程言猜珠子藏在哪只手,向楚歌坐在一边无聊看着,坚决不参与这幼稚的游戏。

      程言猜了数次也没猜对,眼里委屈地望着向楚歌。

      早已看破那点小伎俩的向楚歌对着阎宸狠踹一脚,笑骂道:“你他娘当我没看见你藏袖子里了?”

      程言一听自己被耍了,双眼怒气冲冲地瞪着阎宸,想把猫儿眼抢回来。

      阎宸从袖子里取出猫儿眼,笑嘻嘻地身影一闪就躲开了。

      程言来拽向楚歌帮他,阎宸又嚷嚷着不公平,向楚歌真是被两人闹得脑袋嗡嗡直响,怀疑自己是不是带了两个三岁小孩,为了抢个玩具还打起来了。

      孟星河看他们三个笑闹也乐不可支,余光里见阮琛偷摸地跑他们这儿来了,立刻迎上去:“二公子,是何谨那边有动静了?”

      阮琛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坐下说道:“那封信里的内容我已让人誊抄了几百份,散在城中已传开了,这会儿大家正议论纷纷,兄长都不敢出门了。”

      何谨府门前小孩拿出的那封信是温云傕写的,他们听闻暗牢里还有一个小孩活着就有了计划。阮十五问了小孩自己的意愿,小孩也愿意配合他们做这个局。

      孟星河一面让阮琛救人出来送去何谨府门前,一面让温云傕写信痛陈傅祁与阮瑛的罪行,未经官府之手私卖官奴只是其一,官商勾结,私相授受也全都写了上去,怎么不堪怎么骂。

      小孩拿着信去了何谨府上后,他们就让阮琛将那封信的内容散了出去,人言可畏,光是嚼舌根就能让阮瑛和傅祁身败名裂。

      “这主意还得感谢萧逸淮。”孟星河坐回去后就继续黏着蔺长风,在阮琛面前也不打算正襟危坐,“要不是见识了他那阴招,我们还想不到此等妙计。”

      见识过流言的威力才知道流言有多么可怕,能颠倒黑白,也就能黑上加黑。

      当阮瑛和傅祁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流言已经沸沸扬扬。

      一个是地方父母官,一个是传奇富商的大公子,都是要靠面子和名声过活的,这招无疑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阮琛道:“何谨也是个老狐狸,看了那封信肯定就知道那小孩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又和阮家有关,他探查一二就会知道是什么人可能在这里。对他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管是想选朝廷还是殿下,都能把老对头傅祁踩在脚下,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何谨要是一时半会不敢倒戈,也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往京都告傅祁一状,将他拉下马,如果敢倒向他们,那就是承了襄王的情,襄王也不好亏待他,两边都不吃亏。

      温云傕笃定道:“何家不是开国将门,能站稳脚跟全赖先帝提携,他们当是心向皇室的臣子。倒向襄王,楚州可就是何家的私产,这地方有钱有兵又近海,就算襄王败了,他们也可以拥兵自重和朝廷叫板。”

      他们把何谨拉入局,倒不是看中此人的能力与人品,而是楚州的军权,以及筹备水军的优势。

      孟星河捏着毛毛的耳朵左右动动,冷哼道:“这算盘打的倒是好,看我和萧逸淮争,等我们两败俱伤了,朝廷也没那个心思收拾楚州,他就可以在楚州当个土皇帝了是吧?”

      温云傕叹道:“何谨不是一个好的盟友,但眼下还要仰仗他。我们以后在楚州培植自己的势力,再剪除他也不迟。”

      那头向楚歌拧着阎宸的胳膊,终于让程言把猫儿眼抢了回去,阎宸痛得龇牙咧嘴:“老向,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情谊呢?”

      真要打起来向楚歌也未必打得过阎宸,他知道这人只是闹着玩的,也就翻着白眼道:“被狗吃了。”

      阎宸揉着发酸的胳膊,正想跟向楚歌大战三百回合,两人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全都神色一凛,一前一后飞快掠向屋门。

      门外的人却没急着进来,叩门道:“二少爷。”

      孟星河几人也紧张地僵着身子,阮琛听到声音松了口气,道:“是十五。”

      阮十五今日不当值,向楚歌开门放他进来后,便急忙说道:“二少爷,何谨派兵围了刺史府,其他官员的府邸和治所衙门也被他控制了。”

      众人惊得霎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孟星河奇道:“何谨动作这么快?”

      温云傕倒还镇定自若,说道:“何谨的选择不言而喻,既如此,我们先去找阮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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