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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负骂名 ...

  •   承宣元年二月,左相贺翛然亲知贡举,初九、十二、十五三场春闱毕,贡院锁院。

      不远处的酒楼上,萧逸淮转着玉盏里的葡萄酒,眼眸微垂,沉默地看着御史台派人将贡院大门上了沉重的铁锁,紫红色的酒液不小心溅出三两滴,凝在指尖欲坠不坠。

      身后一人飞快起身,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躬身将酒液擦去,抬头对着萧逸淮露出一个极近谄媚的笑来,小心地说道:“王爷有事想见左相?”

      萧逸淮抽回手指,笑了两声,道:“左相心里头可只有春闱,向来没有左相知贡举的规矩,他为了保证这次万无一失,破例亲知贡举。这会儿正欢喜着,我去败坏他兴致做什么?”

      那人听着这轻飘飘的笑谈,却早已吓得两股战战,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连连颔首道:“王爷说的是。”

      萧逸淮虚揽着他的肩走回桌前,将他推回椅子上,说道:“廖大人,你想要国子祭酒的位置,本王为你拿来了。国子监由来已久,是世家门阀子弟聚集之地,倒是倒不了,但眼下太学已设,你们国子监是盛是衰就看造化了。”

      廖知许曾是容嘉年间最年轻的状元郎,在当今文人之中也颇有地位,状元出身,本是官运亨通的一条路,无奈此人学识渊博,做官却一窍不通,同榜登科之人,不少人官已做得比他大。

      他无意三省六部,只想继续担着文人之名,便一直属意国子祭酒之位,以他的学识自然当得,但这怎么着也是从三品,他无人提携,只能眼巴巴看着。

      三日前,皇帝下诏由廖知许任国子祭酒,众人本讶异不已,但后来眼见廖知许与东河王走在一起,便心里有数。

      入了官场,再没有纯粹的文人。

      萧逸淮说起太学与国子监,廖知许听来似是无关痛痒,但额上冷汗已又添一层,牙关都轻轻打着颤:“下官能有今日,全赖王爷提携,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廖大人放心,国子祭酒的位置你稳坐着便是,今后从国子监出来的学生谁不唤你一声老师?”萧逸淮往他杯中斟了一杯酒,“国子监与三省六部相比,在天下读书人眼里还算是清流,廖大人也可继续担着清流雅士之名。”

      廖知许右手抖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狠下心来道:“王爷想要国子监做什么?”

      “两件事。”萧逸淮也没再卖关子,哂笑道,“第一件事,我需要国子监的官员与学生一同上书叱责徽仪司。国子监影响甚大,现在举子们还未离开,事情一闹大,举子们定也会跟着写文章,进而天下文人便群起攻之。”

      “大齐重文,皇上不能不顾文人的颜面,为平息风波,会撤了徽仪司。”

      举子都是未入官场的读书人,哪知朝堂处处险境,又文人心性,巴不得当振臂一呼天下应的英杰,国子监一上书,举子们定然跟风。而举子又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榜,这一闹,必然天下尽知,读书人争相效仿。

      廖知许倒吸一口凉气,斟酌道:“王爷当真要除去徽仪司?”

      虽说徽仪司从大清洗时就同萧逸淮作对,但大家都清楚,徽仪司能建起来定然是萧逸淮的授意,孟星阑可没有那个胆子独自一人撑起徽仪司。

      只是萧逸淮大概没料到,徽仪司的掌权者是这么个不好对付的宦官,几个月下来,赵羲已稳稳站住了脚,自成势力。

      户部拒支军费一事彻底激怒了萧逸淮,他睚眦必报,徽仪司给他使了大绊子,自是要加倍奉还。

      萧逸淮眯眼笑看着廖知许,后者头皮发麻,慌忙转开目光,听见萧逸淮说道:“廖大人是聪明人,徽仪司是个宝贝,但要看在谁手里。”

      廖知许缓了口气,低声道:“下官明白了,王爷要除去的是赵典司。”

      后面的话他没说,除去赵羲后,东河王会把徽仪司的势力收入囊中,再不会给小皇帝插手的机会。

      而萧逸淮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要在文臣中再插入一股自己的势力。

      徽仪司一开始归皇帝掌控是为了与文臣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现状,而萧逸淮在背后暗中操纵徽仪司为他做事,但情势大变,萧逸淮也顾不上那么多,必须做出取舍,重新布局。

      萧逸淮安抚地拍了拍廖知许的肩,举杯敬酒:“廖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廖知许忙举杯饮下一杯,惴惴不安道:“王爷前面说是两件事,不知这第二件事是……”

      “不急,廖大人先把赵羲逼上绝路再说。”萧逸淮盯着杯中残酒,眼中是按捺不住的兴奋,阴寒狠毒,重重将玉盏搁在桌上,“这第二件事,是我过段时日要送给襄王的大礼。”

      廖知许虽不知要做什么,但心中已是愈发不安。

      萧逸淮悠闲地坐在一旁,夹了块鹿肉细细嚼着,感叹道:“本王还是喜欢廖大人这样的文官,你可比左相看得通透。”

      廖知许忙道不敢:“下官怎能与左相比较?”

      萧逸淮摆手道:“左相确实有本事,但到底是个天真的文人,整天还做着为文人安身立命的美梦,殚精竭虑谋划科考改制,以为此举定能福泽千秋。”他轻蔑地嗤笑一声,“真是个傻子。”

      贡院锁院五十日,这段时间左相是不能再与东河王同舟共济了,廖知许起初以为萧逸淮是在怪罪,这等情势下,左相不来帮忙就算了,还关起门来批卷子去了。

      可转念一想,他却又琢磨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身为文臣,其实心里是支持这次科考改制的,但萧逸淮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事,竟有一语道破天机之感。

      廖知许后背发寒,咽了口唾沫,没敢说话。

      萧逸淮品着醇香的葡萄酒,感叹道:“贺其翾要做梦,就由着他去梦一场。”

      “以文载道?官场上能有什么道?文人既成了文臣,又有几个人还需要那虚无缥缈的道?”

      凛冬远去,春意渐回。

      春闱刚过,文人才子齐聚京都,以往这个时候,皇帝都会做些事情以示对文士的尊重,比如驾临国子监听学。

      二月十九,孟星阑在东河王的陪同下前往国子监。

      新任国子祭酒廖知许亲自讲学,众位学生跪坐细听,更有不少人大胆提问,在皇上和摄政王面前也未见慌乱,尽显本朝文人之风。

      本是皆大欢喜的一天,却在皇帝将要摆驾回宫时出了事。

      十几名国子监学生突然追着御驾而来,不顾禁卫军的阻拦,每人手中拿着一卷上千字的陈词,冲到御驾前,义愤填膺道:“听闻徽仪司前日抓了谏议大夫陈维,原因只是陈维屡次纠集谏官上书弹劾徽仪司目无法度!”

      “皇上!谏官不罪!帝王尚且不可随意诛杀谏官,徽仪司竟敢越过帝王之权,擅杀谏官!”

      “阉党专权,祸乱朝纲,罔顾法纪,皇上尚未成年,被此等奸佞之人蒙蔽,是我大齐之哀,吾等今日拼死上书,唯望皇上及时醒悟,亲贤臣,远邪佞!”

      学生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因激动而双脸涨红,横眉冷对策马于御驾旁的赵羲。

      萧逸淮从步辇上下来,闲庭信步地走到御驾前,眼尾扫过面色平静的赵羲,看着坐在步辇上双手轻颤的皇帝,假模假样地讶异道:“皇上,徽仪司抓了陈维一事可当真?臣近日染了风寒,在府中闭门谢客,还未听闻此事。”

      孟星阑看了眼赵羲,沉默了会儿,道:“确有其事,但……”

      “是臣抓的人,皇上事前并不知。”赵羲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茬,“检校查到陈维与西南有勾连,搜了府中书信,确实如此。陈维有心疾,自己畏罪而病发,与徽仪司无关。”

      萧逸淮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与赵羲对视,道:“与西南有勾连?赵典司是摸着良心说出的话?”

      赵羲作文士打扮,笑起来也温文尔雅,道:“是与不是,王爷比臣清楚。”

      孟星阑绞着双手,指甲刺破了掌心,鼓足勇气开口道:“诸位一心为国,朕不会问你们冲撞御驾之罪,陈维此事非是赵典司在报私怨,至于祸乱朝纲实在无从说起,诸位莫要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皇上定是有苦衷,才不愿问罪于徽仪司!”一名学生双目怒瞪,指着赵羲大声道,“赵羲!你见皇上年少,便以花言巧语博得信任,操纵朝政,排除异己,图谋不轨!此乃谋逆!”

      另一名学生续道:“太祖以来,严防宦官干政!赵羲所为,其心可诛!”

      又一人道:“今日赵羲敢杀谏官,明日就敢逼宫!请皇上下旨处死赵羲!”

      众人齐声道:“请皇上处死赵羲,以肃朝纲!”

      赵羲在骂声中面不改色,坐于马上未退一步,反而低眉自顾自笑了一下。

      孟星阑却是笑不出来的,他的心已沉入谷底,仿佛那横飞的唾沫是冲着自己而来。

      他看着姿态从容的萧逸淮,才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陈维是一个谏官,说白了只能给皇帝说些不中听的话,手上并无有用的实权,徽仪司查出陈维与西南有勾连的实证恐怕是萧逸淮故意送给他们的。

      他疏忽了,可赵羲也是如此吗?

      孟星阑突然不敢去看赵羲,咽喉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扣住,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不是在惧怕死亡,而是在畏惧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失去了羲哥。

      这个想法让他全身都打起了寒颤,一下回了神,扫视了眼跪在御驾前的学生,冷冷说道:“国子监学生还未出仕,当以读书习文为重,朝政之事自有朕的诸位卿家操劳,各位散了吧。”

      萧逸淮有些意外地觑了眼孟星阑,旋即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为孟星阑解起了围:“今日尔等拦御驾本就有罪,皇上仁慈,不予追究,尔等该叩谢天恩才是,咄咄逼人就不对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本朝重文,本王虽不通此道,但也敬重文士风骨。陈维素来敢直言进谏,是个忠直之人,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冤枉陈维,也不冤枉我们赵典司。”

      说罢,他阴恻恻地瞟向赵羲,笑道:“赵典司,你说是吧?”

      赵羲一个眼神也不想施舍给他,探身过去拍了下坐立不安的孟星阑,低声安慰道:“皇上受了惊,该早些摆驾回宫。”

      这番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那帮学生瞧着这与九五至尊过于亲密的动作,再瞧着惶惶不安的皇上听了这话呆滞地点点头,那句话怎么听着都像透着逼迫与威胁,越发怒火中烧,捶胸顿足道:“一介阉人,竟敢威逼君主!若不处死,天理何容!”

      “吾等虽只是一介书生,但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辅佐圣君,荡除奸佞,是吾等之责!”

      “赵典司可绝一人之口舌,却不可绝天下人之口舌!”

      声泪俱下的怒喊声渐渐远去,赵羲摇头笑着想道:他何时要绝人口舌了?某人一开始就要把他往死路上推啊。

      国子监十余名学生拦御驾,上书怒骂赵羲一事很快就传了开来,也不知这些学生是受了什么鼓舞,第二日便一窝蜂地跑去写文章,发挥出自己在文学上的毕生功力,力求比那十几名学生写得更直击人心,写完后成群结队地举着文章奔至宫城西侧万安门前,声嘶力竭地喊着“阉党专权,祸乱朝纲,请皇上处死赵羲!”

      徽仪司就在万安门旁,群情激奋的学生们此举就是为了向徽仪司示威,堵在人家门口大骂,逼着皇帝来处理。

      而他们怒骂的对象赵典司从始至终一面都没露,徽仪司也关着大门,连个鬼影都没飘出来一只。

      禁卫军是萧逸淮的人,他显然不想让禁卫军去把学生赶走,孟星阑只得派了一个又一个内侍去传旨,让学生们散去。

      谁料那些学生个个都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品格,直言要以死进谏,更有人真打算往墙上撞的,内侍们吓得面如土色,拦住了这个又去拦那个,手忙脚乱。

      萧逸淮不出面,孟星阑也没辙,满朝文武立场不一,但对徽仪司和赵羲都无任何好感,在这事上,有不少人甚至上书附和,声援国子监学生。

      三日后,事情进一步闹大。

      聚在京都未离开的举子们联名上书,坚定地站在了国子监学生这边,把徽仪司和赵羲说的愈发不是人,滥杀无辜,祸国殃民,一死了之已不能平息众怒,还要把人腰斩弃市,他不死,大齐就没救了。

      口诛笔伐之下,一个还未到二十岁的年轻宦官被所有人说为了大奸大恶之人,似乎大齐国祚不是毁于异姓王把持朝政,不是毁于重文轻武的弊端,而是毁于他一人之手。

      一时之间,天下文人十有六七都站了出来,坊间《陈赵羲罪状九十八条》之流的文章四处传阅,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夫也晓得了大齐有个嗜杀成性,作乱朝堂的阉人名叫赵羲。

      孟星阑开始逃避上朝,他谁也不想见,如果可以,他想带着赵羲躲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没有一方天地是真正属于他与赵羲的。

      “皇上想撤徽仪司?”

      赵羲身处漩涡中心,却是最无动于衷之人,看着神色疲惫的孟星阑,皱眉问道。

      孟星阑瘦了,圆脸尖了许多,撑着额头叹道:“羲哥,眼下暂时撤了徽仪司是最好的办法。”

      “不可。”赵羲淡淡道,“徽仪司已成势力,一旦撤了,再想重新积聚实力就太难了。这是皇上与萧逸淮抗衡的最大筹码,不能拱手让人。”

      孟星阑眼中有几道血丝,猛然抬眸死死盯着赵羲,声音沙哑道:“我不撤徽仪司,羲哥你怎么办?”

      赵羲的眉眼还是疏淡清秀的样子,只是眼神中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越来越多的深沉,有时一笑甚至是骇人的阴寒邪性,可他看着孟星阑时,永远是初见时的纯粹温柔。

      “臣不要紧。”赵羲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抚了下孟星阑的发顶,“皇上要得江山万里,宏图伟业,臣会帮您。”

      孟星阑环住他的腰,摇头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羲哥……”

      “皇上还小,以后会懂的。”赵羲似是原本还要再说一句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不重要,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弃之忘之便可。

      翌日,徽仪司大门洞开,赵羲缓缓步出,在万安门前袖手而立,漠然地命令检校将聚在门前的人赶走,不愿走的,便请进徽仪司做客。

      国子监学生多是高门大户出身,此番实则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煽风点火,就和当初新帝登基,反对萧逸淮摄政一样。

      而初来京都的举子却当真是一腔孤勇,心性单纯正直之辈在这声势浩大的讨伐徽仪司之战中早已认了死理,以匡扶社稷为己任,誓要除去奸佞。

      是以检校蛮横驱赶之时,一人悲愤喊道:“此乃宫门,赵羲竟敢对我大齐文士动武!”

      “皇上派人来好言相劝,是崇文重礼之君主,假以时日,定能成贤明之主。赵羲未有上谕,在宫门擅自动武,是根本未把皇上放在眼里!”

      “我等举子,当为天下学子之典范,君主为奸人操纵,朝堂为阉人翻覆,只恨我们没有万马千军,为君主扫平奸贼!”

      “这天下,忠义永存!吾辈纵死,后来者亦继之!”

      赵羲眸光一动,张了张嘴,却终究违心地未言一词。

      那名举子撞在了检校的寒剑之上,血溅三尺,横尸门前。

      当日午时,万安门前终空无一人。

      聚于此处者,国子监学生一百二十六,举子一百三十五,新设太学之学生四十五,徽仪司抓捕反抗之人八十一,重伤者二十九,身死者三。

      史称“承宣元年万安门惨变”。

      自此之后,街头巷尾闻徽仪司色变,朝野上下,无人敢提撤徽仪司之事,私下里却无不将赵羲说为大奸之人,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万安门前血迹斑斑,一身青布襕衫的赵羲挺立如青竹苍松,大风将血味送入口鼻之中,丝丝缕缕,缠绕着他,再也挣脱不开。

      他静静站了许久,直至天上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雨。

      衣袂沾湿,他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忽而笑了起来。

      后世只会记着他贪图富贵权势,无恶不作,残暴嗜血,不会有人轻问一句:

      赵羲,你背这万世骂名,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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