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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坠楼人 ...

  •   孟灵萱从前淡妆浓抹平衡得最是自然舒服,今日却画了秾艳的丽妆,长发挽作凌云髻,鎏金凤鸾振翅而飞,玛瑙烟梅钗斜插入鬟,再缀一对红玉凤尾月昙耳坠,雍容更胜往昔,眉心那一点红梅花钿让年近四十的人显出了端庄的娇妍与妩媚。

      她顾盼流转间美则美矣,孟星河却不敢看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像是早已飘了一潭死水,在很久以前其实就失了活气。

      “兵临城下,长安将失守了。”孟灵萱毫无生气地淡淡笑着,“你们想问什么赶紧问吧。”

      想问什么?

      孟星河也倦怠地笑了起来,想问的太多太多了,可看到这样的姑姑,他却一个字问不出口。

      蔺长风倒是勉强保持了平静,行了一礼:“晚辈见过姑姑。”

      孟灵萱轻轻点了下头:“蔺少侠想必也有许多话想问。”

      蔺长风沉默半晌,还是顺从本心地问道:“为什么不是皇后?”

      “皇后?她姓孟吗?”孟灵萱笑意更深,“这江山姓的是孟,自然只有孟家人才配守着沧溟阁。”

      蔺长风理解地一点头,孟堰有兄弟,但都不亲,平日里猜忌怀疑居多,思来想去,倒是只有孟灵萱这唯一的妹妹最是适合,不会威胁皇位,也就少了许多猜疑。

      “那为何选了他?”蔺长风余光瞟向孟星河。

      孟灵萱也目光柔和地望过来:“本来是那位公主的,但……”她叹了口气,那位公主如何了自不必再说,“历代阁主若不是公主,便是前后两代皇帝都最是亲近放心的人。星河性子纯粹,但不软弱,与星阑也最是要好,皇兄最是属意他,以后星阑也自然属意他。”

      孟星河合上了眼眸,秀气的垂羽眉边染着一抹淡愁。

      原来父皇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小公主若是不曾早夭,便是她注定要坐在这里,而现在,就换成了他。

      有点可笑,他在父皇眼里竟然这般好,值得将皇室最大的秘密交到他手上。

      “第一任阁主是谁?”孟星河终于问了一句话。

      孟灵萱似是很早就知道他们都要问什么,平静一笑,答道:“第一任阁主其实有两个人,最初是第一位东河王,他与伏波将军聂惟相爱,想功成身退,带着沧溟阁一道隐于山林。”

      “但太.祖皇帝不允,正好东河王的弟弟贪慕权势,太.祖便借刀杀人,做了弟弟夺权杀了哥哥的局。至此,伏波将军当然也不能留。于是后来阁主便换为了东河王的弟弟,只是事情隐秘,无人得知。而王府夺权之事,太.祖皇帝亦着人在史书上隐去了。”

      当日在二十四桥前,蔺长风说的另一个传言成了真,那兔死狗烹的惨烈被现在的阁主三言两语残酷地说出口,清清淡淡如一袅轻烟,随着历史风尘远去。

      孟灵萱说什么,孟星河便强自清醒地把那些塞进脑子里,怔怔问道:“那后来的伏波将军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孟灵萱那如清冽山泉般的嗓音此时听来却如冷雨,浇得人心凉,“聂惟生前有一个义子,此子心思玲珑,该效忠谁心里有数,太.祖皇帝便要他也培养一个伏波将军。”

      “从他开始,每一位伏波将军在世时都会收一个徒弟,用尽毕生心血培养,在大齐需要他的时候现身,一代一代传承不息。”

      传承不息……

      那四个字重重地砸在空旷的屋里,孟星河突然再也没有力气站着,颓然地蹲下身抱着膝盖,好像这样就可以更暖一些。

      “风云令主要做什么?”蔺长风看了孟星河一眼,替他问了这个问题。

      孟灵萱眼中隐有歉意,看着孟星河道:“星河是好孩子,我和皇兄都对不住你,可生在帝王家,又有什么办法?孟家的江山终究是要孟家人自己守着的。”

      “我守不了了,你拿了风云令便是新的阁主。”

      “白露山庄掌情报,是战场上最好的暗探。”

      “万枯门有顶尖的杀手,是暗杀刺杀的最好利器。”

      “断魂谷遍地奇毒良药,是最好的医者也是杀人者。”

      “而铁马堂……”孟灵萱仰起脖颈望着高高的房梁,面庞半明半暗,“铁马堂养着一支最善战的军队,伏波将军会带着他们荡奸佞,斩宵小,复山河。”

      女子柔婉的声音生出了荡气回肠的壮阔,一遍遍激荡在四壁之上,蔺长风在那一刹那也遍体生寒。

      每年那三百六十万两白银流去哪里已显而易见,世上需要这么多银子的地方最说得通的便是蓄养兵马。

      铁马冰河入梦来。

      铁马堂收亡命徒,收孤儿,收走投无路的异乡客,不是在做善事,而是在组建一支铁血之军。

      藏在山河之下,不为人知。

      孟星河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颤抖地问道:“现在的伏波将军在哪里?”

      孟灵萱这一次沉默的时间很长,良久才低缓地说道:“他老了,或许该让新的伏波将军降世。”她不知为何不愿在这事上多说,像是执拗地掩藏着什么秘密,转而说道,“朝堂和江湖是一个极致的平衡,不能由帝王将江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明晃晃抬高江湖地位,让江湖势力压过朝堂。”

      “因而沧溟阁阁主连接着朝堂与江湖,此身属朝堂,却又一辈子不得入朝堂。”

      “萧家不知从何时开始谋划,他拉拢皇室忽略的将门,从内而外分化朝堂,等皇兄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长安注定要乱,各地州府也不知有多少在萧逸淮掌握之中,这是大齐的劫数。萧逸淮有朝廷的军权,有朝堂和地方的支持与势力,皇室已被架空,从内肃清行不通了。”

      “只有从外攻入才是唯一的路,而这将是艰难漫长的过程。”

      她说了这般多,轻叹一声:“铁马堂很复杂也很安全,你们只管去吧。”

      孟星河默然,萧逸淮兵临城下,孟堰却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偷偷把他送出城,一是因为为时已晚,二是为了平衡势力。

      阁主之位,听来歆羡,说到底只是一颗棋子,用来平衡朝堂和江湖两方。

      蔺长风的一颗心因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震荡得无法平静,如鲸波万仞,一浪拍来,下一浪紧随而至,而自己已失去了招架之力,他吐字有些艰涩地说道:“我师父是否与沧溟阁有关系?”

      孟灵萱并无讶异,显然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温和地说道:“我答应过你师父,他没跟你说的时候,我也不会说。”

      言下之意便是师父确实与沧溟阁有关系,且与姑姑相识,蔺长风问道:“师父所说的与沧溟阁有个了断是何意?”

      孟灵萱的笑似嘲弄,又似解脱,就那般边笑得奇怪边说道:“他和我一样……都恨透了……”

      “他终有一日会来找你的,也会把所有事说清楚。”

      蔺长风张着嘴像是还有话要说,但突然间,他也不敢说话了。

      不知缘由。

      大概是和孟星河一样的害怕。

      “你们两个有些像,有自己心中的坚守,但过刚易折,你们哪日知道了所有事情,我怕你们会受不住。”孟灵萱从榻上起身,橙红的裙摆拖曳着,自他们身旁走过,向着门外而去,“其实谁活着是容易的,又是能随心所欲的,很多道理要你们自己去慢慢体味。”

      “你们都会长大的。”

      孟星河眼眶发红,着急地追着孟灵萱:“皇姑母,你要去哪里?”

      站在门前的孟灵萱抬头望着清冷的月色,她像是许久不曾这样毫无心事地看月亮,极轻极轻地笑着,笑得欣喜却又苍凉:“皇兄三十五岁即位,我那年才十一岁,我的皇姑母便开始教导我如何做一个阁主。”

      “我及笄之年接下阁主的位子,旁人谈婚论嫁,我却不能嫁于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这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帝王不敢冒那样的风险,把这个秘密送到异姓手上。每一位阁主都是这样孤守终生,我也是如此。”

      “他知道我有苦衷,却一直不问,我无愧孟家,却误了他一辈子。”

      “我从未像一位公主那样活着,也从未为一个叫孟灵萱的女子活着。”她眼眶湿热,脸上褪去了苍凉,只余欣喜,“今日,我想像一位公主那样死去,为一个叫孟灵萱的女子而死。”

      “长安将破,国将不国,但孟家气数未尽。你们离开,我便放心,皇兄泉下亦能含笑。”

      “皇姑母!”

      孟星河想追出去,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蔺长风却拽住了他,由着他涕泪横流。

      活着已经不知何味,死也不知何味,该是怎样的悲哀。

      从沧溟阁的回廊间穿行而过,孟灵萱跨出那扇大门,如释重负,她终于永远地卸下了那个重担,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活着。

      她走过她这二十余年走了无数次的二十四桥,上了一辆马车往城门而去。

      她要去见她的爱人,再也不要分离。

      十六岁相识,郎才女貌,本是天作之合,可从一开始她就误了他。

      她推开那个一根筋的男人,不见他,不念他,甚至不看他一眼,可他还是傻傻地等着,而她也越陷越深。

      他们离得很近却又很远,宫门口见到时的含笑点头,角楼上无人时的共望明月,宫墙边擦肩而过时的轻轻触碰,他们每日都这样见面,却又每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道他们私情缱绻,可他们能做的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甚至不曾有一次在大庭广中之下站在一起。

      那是世上最信守承诺的情郎,是大齐最英姿勃发的将军,有着宽阔温暖的胸膛,会笨拙生涩地哄人,愿为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情爱付了一生。

      城门内外飘散着血味和火油味,两军厮杀声震彻四方,穿着橙红宫装的公主从满地的尸体间走过,火光映着她眉间的红梅花钿熠熠生辉,如一株孤绝寒梅欺霜傲放。

      “灵萱。”

      他的脸如第一次见面那般英挺,甲胄生冷,笑意却暖热。

      他唤着她,像世上每一个丈夫唤着自己的妻子。

      戚驰脸上溅了血污,面庞疲惫,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灵萱走上城楼。

      “阿驰。”

      阿驰。

      阿驰……

      她一遍遍唤着这个名字,千遍万遍。

      这是她下辈子还要去找的良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坐在沧溟阁里那样冷,唯有他的眉眼是此生最温怀的欢喜。

      容嘉二十七年八月廿七夜,长安困守一月,五万兵马终破城而入。

      禁卫军统领戚驰率两千人死守城门,死于乱箭。

      瑞阳长公主孟灵萱盛妆华服,自城楼而坠,殉国而亡。

  •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年前就觉得“落花犹似坠楼人”这句诗有种震撼的凄美,可能这就是毁灭结局的悲剧之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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