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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 ...

  •   07.

      「秋夜之长空有其名,
      我们只不过相看一眼,
      即已天明。
      ——小野小町」

      -

      那真是一段血雾弥漫的日子。

      彼时我与中央四十六室的矛盾彻底激化,我被彻底孤立出了四十六室,日子过得硝烟四起。碍于我的家族,四十六室起初只是打算彻底架空我,让我担着虚名不掌实事。可就在我撂下要释放律法的豪言后,整个四十六室都突然警觉了。他们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我那位先祖兴风作浪的前兆,只是这次他们不再手软,决定直接将我早早扼杀,一了百了。

      而令我更加无助的是,云居寺的长老们一贯与四十六室持同一立场。只是他们不愿主动清理门户,于是彻底放任自流,始终拒绝对我提供庇护。不得已下我彻底搬出了中央四十六室,住进了护庭十三番的二番队中。可笑天大地大,我名义上是静灵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不想却寄居于他人屋檐下,惶惶不可终日。

      护庭十三番到底是安全的,可是哪有人能无时无刻没有破绽,仅靠小心翼翼就躲得了蓄意谋害?于是在一个护庭十三番集体庆祝某个节日的那天,趁着静灵庭来往混乱,我差点被某个角落冒出来的杀手割了喉咙。幸好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警惕着,侥幸躲了过去,可我还是被暗箭射中右肩,慌乱狼狈之余无意潜入了三番队,这才得以逃脱。

      然而好巧不巧,那时我落魄至极,却正遇到准备出门的市丸银。

      市丸银面露惊讶,可转瞬却凝了神情,上前一把支撑住我。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力气被瞬间抽空,身体彻底没了知觉,整个人轻飘飘得仿佛只剩下一团意识。他将我撑回了他的房间,我右肩的血迹染红了一片他身上的白色羽织——他已经是三番队队长了,独自掌管着一支番队。他不再是蓝染惣右介的副官,成了众人口中那个看起来很危险的市丸队长。

      我在二番队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我向来深居简出,他则神出鬼没,偌大的静灵庭中竟从未偶遇一次。受伤的我无力地靠墙坐着,他匆匆出去又迅速返回,从十二番队那里讨来了解毒的药水。我服下,可右肩的伤还未处理。我打算等恢复力气后自己去拜托四番队的人清理,他站在我面前,拢着袖子不咸不淡道:

      “那支箭还是早点拔出来为好哦。不然一边解毒又一边中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他说的有道理,可我如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怕是没办法去四番队的。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扭头听了一会外面闹哄哄的人,叹道:“今天大家都休假了,要是现在出去抓谁过来干活,会被讨厌的呀。”

      说完他蹲在我面前,语气很苦恼,却偏偏笑得不怀好意:“怎么办呀阿铭,看来只有我帮你了。”

      他的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我的肩头,这意思就是他可以亲自动手帮我除衣拔箭了。仅仅是这么一想,我的脸顿时就烧了起来,说也说不出,躲又躲不掉,连摇头的那点力气都拿不出来,所有的尴尬就这样在他眼前摊得平平整整。可是这个人竟然还饶有兴致地观察我的表情,我气闷不已,只好紧紧闭上眼,眼不见为净。他哈哈笑了出来,然后起身出门了。这次进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带着四番队的袖章,看样子他还是出去为我得罪人了。

      几番折腾下来,那根毒箭终于被拔除了。我发不出声音,冷汗冒了一茬接一茬,贴身的单衣都湿透了。小姑娘夸我真厉害,竟然自始至终都没呼痛,甚至连声闷哼也没有。我虚弱地笑了笑,无力对答,她就利索地收拾好医疗箱出去了。随后市丸银又进来,这次没再捉弄我了,转而开始刨根问底。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阿铭与谁结仇了么?”

      我没有写字的力气,微微抬眼,看了一眼中央四十六室的方向,市丸银瞬间就懂了。

      我与四十六室不睦算不得太深的秘密,尤其他这种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人,想必早已有所耳闻。

      “我还以为四十六室擅长权术文斗,办事讲究体面,怎么如今也会使暗杀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阿铭究竟做了什么,令他们如此忌惮?”

      指尖渐渐有了一丝知觉,我十分艰难地写了一个「律」字,市丸银马上就明白了。

      他十分不赞同地叹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四十六室,有什么好处?”

      我抬眼看向他,反问:「那你又是为什么?」

      都做着一样不可理喻的事,我们有什么资格质问对方呢。

      市丸银果然不说话了。我其实是希望他能与我辩驳几句的,可他沉默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他也没有离去,就静坐在一旁等我慢慢恢复力气。之后他跟在我身后送我一路回去二番队的住所,临走时他对我笑道:“以前不知道,原来跟阿铭离得这么近。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阿铭可以继续找我帮忙呦,我会保护你的。”

      我的脸又开始热了,他笑眯眯地看我片刻,轻飘飘地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他走后我的心依旧不平静,只要一想起他那句会保护我,心脏就会无措地紧缩一下,再不可思议地缓缓舒展。

      可话虽如此,我自己还是更加小心了。自那以后,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现于人前。

      我守着自己的这方庭院犹如隔绝在尘世之外,四十六室议事也不再唤我,我便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研究斥玉这个东西。斥玉是云居寺一族传世之宝,由历代家主亲自掌管,据说是由灵王亲自交付于云居寺的第一位家主手中的。它不仅仅是家主身份的象征,更重要的作用是承载着灵王亲自定下来的律例。可是我却发现它还有其他异能,像是一个守口如瓶的活物一般,藏着无穷的秘密与可能。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研究如何将斥玉中的律法公之于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才慢慢意识到要完成这件事是有多么困难。兴许是我的动作再次引起了中央四十六室的警觉,那一晚我自庭院回屋,不想刚一入门,眼前立时刀光乍现。我几乎本能地连番躲避,可这次刺杀来势汹汹,连动静也懒得遮掩,执意要置我于死地。

      起初几次侥幸逃脱,只是因为刺杀这种行为上不得台面,隐蔽起见,很多杀招并没有使出来,我这才得空躲过。我实力不济,灵力不强,此番正面碰上很快就落了下风,甚至被一记破道击中,五脏六腑像被烧了一个洞一样疼得我眼前发黑。只是今夜二番队的刑军和隐秘机动全数被中央四十六室抽调去了现世,因此打斗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有一个人发现,显然四十六室此次是有备而来。眼见屋顶又跃下三两人,我不再犹豫,转身就向三番队奔去。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希望那日给我承诺的人能够再次出手相救。

      只是逃出二番队我才发现,今夜整个静灵庭都透着一丝诡异,静得如同荒郊野墓一般。我的心不安地空悬着,一边躲着暗箭一边狂奔,见了三番队的大门甚至来不及敲门,径直越墙而入直奔市丸银的房间。好在他的房间灯火通明,我的心骤然一松,那一室光明无异于朝日喷薄而出的希望。市丸银打开房门后见我狼狈的样子狠狠吃了一惊,不待他发问,我就要急急往他房内闯去。

      可他却一把拦住了我的动作,不让我再踏近一步。

      我着急地扯他的袖子,他仍无动于衷。然后一声温润的男声自他房间传来,打趣道:“哦,真不凑巧,这个时间竟然有客来访。”

      是蓝染惣右介。他正闲适地坐在屋内,语气温和,可目光透着冷冷的危险,如野兽紧盯着他的猎物。我心下大惊,再看向市丸银,他带着无奈的笑,望着我长长叹气:“是呢,偏偏是这个时候,真是不走运。”

      今夜静灵庭的诡谲恐怕正与他们有关,我终于意识到此处亦是龙潭虎穴,不由后脊发凉。正想撤步退出,市丸银却突然抬手袭上我的后颈,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吃惊,转眼就没了意识。

      之后的事情我就彻底没有印象了。

      我不知道我昏过去了多久,稍微有点意识后就乍然惊醒,因为这不是我的房间。窗外依旧黑夜沉沉,一轮满月悬于中天,层层密密的树影在风中微摇。我察觉到屋里另有其人,警觉地坐起身子下意识拔刀,可身旁空无一物。对方见我醒来,也默不作声地起身,闲庭漫步似地向我走近。

      屋内没有点灯,可今晚的月亮竟也能作烛光,透着寒浸浸的冷色,镀在他身上如笼着一层轻烟。我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中看到他原本雪白的队长羽织沾满了血迹。他就像是从血狱中爬出来的罗刹,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整个人散发出某种邪恶的不祥。

      “阿铭醒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行至与我两米之处就不再靠近,整个人立于如水的月光之中,身上一层幽幽的光芒。他还是闲散地拢着袖子,似乎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对。可能是我的目光过于震惊,他才慢悠悠地解释:

      “与蓝染队长去中央四十六室办了点事,阿铭不用担心。说起来这件事对阿铭也有好处,从今往后,你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竟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应了许久许久,才颤巍巍写:「这些血……」

      “啊,没错,就是阿铭想得那样。”他依旧语气恬淡,像聊外面的月色一样轻描淡写:“除了你,那里面一个活口我都没有留。”

      我心神巨震,僵硬着身体顿觉鲜血逆流,浑身发冷。即使我知道中央四十六室的那群混蛋活该,可一想到那么多上位者尽数被他所杀,我还是感到一阵齿冷胆寒。

      他与蓝染是真的不择手段,那么多的人,那么封闭的四十六室,说闯就闯,说杀便杀。可我实在感到疑惑——

      「你们是怎么进去的?」

      他不言,我等了许久许久,冗长的沉默渐渐揭开了无情的真相。可我不死心,又问:「你不是说忘记言灵是什么了么?」

      他还是沉默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充满了对我的同情与可怜。我难过得几乎泛出眼泪来,抖着手腕继续求一个答案:「所以,当初问我言灵是什么,你早就别有目的,对么?」

      他还是不回答,亦不否认什么。长久的缄默渐渐凉了我的心。我再一次被他利用了。那晚华灯之下,他问我出入四十六室的言灵,我是真的以为他是想不时见我一面的。我曾在多少个日夜仰望四十六室逼仄的苍穹,期待他有朝一日从天而降,与我短短闲叙哪怕两句话。可他始终没有出现,甚至明知利用了我,也不愿见我一面聊作安慰。

      我真是太愚蠢了。我总是自作多情得无药可救。可此时此刻,我却无力与他讨要什么说法。我的感受于他而言不值一提,更何况他从未逼迫我什么,是我一厢情愿将言灵主动奉上。

      “抱歉,阿铭。”

      他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低哑,不复往日的清越。我却连一句抱歉也听不得,逃避似地摇摇头,心灰意冷地写道:「欺我骗我又能如何。你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顿了一会,轻笑一声:“是呀,这下可是真的闯祸了。……不过,我要离开尸魂界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外面恐怕不太平,阿铭就在这里多待几日吧。等事情结束……”

      他止住了话头,又默在原地了。不一会他转而对我浅浅笑了一下,留下半句未竟的话语转身离去。不知为何,我的心底突然涌现一股巨大的恐慌,仿佛他此刻要迈向的是生死之门,于是再也不管不顾,一把扯住了他带血的衣袖。他停下来看我,仿佛有无尽的耐心等着我说什么。我的眼泪霎时泛了上来,依然死死抓着他的袖子,急急写道:「你要去哪?一段时间是多久?」

      他望着我的字迹久久不语,末了对我轻松道:“很快就会回来,放心吧。”

      然后他就离去了。

      自他走后,尸魂界被他和蓝染搅得天翻地覆。我之后才发觉我所在的这片山林被人施了结界,外人看不见我,我也走不出去。直到他和蓝染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当众叛逃,这片山林的结界才被破除,众人这才发现中央四十六室并未被全灭,还留下了我这个活口。

      在那之后四十六室重新组阁,我重回四十六室,那些曾经想要我性命的人先一步去了黄泉,我终于重新拥有了平静的生活。只是他随蓝染去了虚圈,自此多年杳无音信,又留我一人在高墙内思念牵挂。可谁知再见他时他在现世已然只剩最后一口气。我气恨,悲愤,无法理解。想质问他不是说只离开一段时间,为什么说好要回来,却转眼身死他乡。

      往事种种,不堪回想。只是此番命轮回转,他却成了要送行的那个人。

      如今我又回到了这间林间小屋,这里还是百年前的模样,现实与过去交织令我一阵恍惚。屋内灯火熹微,映着他清瘦的身影,我在屋外看了许久许久,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浓浓眷恋。我推门而入,门未落锁,他在桌案边翻看一本书,就像专为我留门等我归来。

      “我等了你很久,阿铭。”

      没想到他真的在等我。我心里一暖,忍着泪意情不自禁绽出笑来。这次我不再拘着自己了,顺从我的本心径自坐去他身边。他微露讶异,我冲他笑笑,探头去看他手里的书,竟然是一本和歌集。书已经卷了边,有头没尾,是件残本。我问他哪里淘来的这种书,他说是逃到这里前他在街头讨来的,随手装进衣袖,就一路被带到这里来。

      他问:“阿铭喜欢和歌么?”

      我认真地点点头。和歌集是我常用来打发睡前时光的读物,床边总会放着一两本。我问他你喜不喜欢,他笑道:“之前不觉得,现在闲着翻一翻,的确有些意想不到的意趣。”

      我用眼神问他,何以做此说。他将残本置于我的膝头,细长的手指轻轻翻过几页,轻声诵读起来:

      奄奄将殒命

      只为期盼一相逢

      垂死又复生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怔怔望着纸页上浅淡的字迹,心潮动荡不平。他问我如何,是不是很有趣,我不答,他径自又翻过几页,念道:

      吉野河水拍山岩

      心声不似水声喧

      抱痴别世间

      时人都说,京都腔最适合念那些缠绵悱恻的和歌俳句,那些黏连如细雨般的情意最适合用婉转的腔调悠悠传递。我迷恋着他说话的语调,这句缱绻的和歌自他口中轻轻诵出,便如火热的炭灰慢慢拢住了我的颤抖的心,漫起阵阵炽热的哀恸。

      我垂下眼睫遮住悬于眼睫的泪,脸上笑着,伸手替他合上诗集。我评价道这些诗句实在是太矫情了,受不了。可笑我情深意切至此,竟听不得他为我读一句他人写就的情话。

      他说也是,跟着我笑了笑,将书卷在手里不再念了。夜深露重,屋内的缄默续着飘摇不定的灯火。我们靠墙而坐,一时竟不知该聊些什么。我想起他胳膊受了伤,轻轻撩起他的衣袖,仔细查看他的伤口。他的伤口已被雪白的纱布重新包扎了一遍,想必是乱菊帮忙。可是想起乱菊我的心就重新冷冰冰地沉了下去。我放下他的衣袖,写道:

      「你可以回去了。」

      他看着我的字迹半晌,问道:“回哪去?”

      我指了指静灵庭的方向。

      “那阿铭呢?”他微微蹙眉,语气犹疑:“你也会一起回去么?”

      我点点头。

      他又问:“那么回去之后呢?”

      之后,之后……哪里还有什么之后呢。

      我想如自己想象般那样洒脱地告诉他,回去之后我就要去完成自己的承诺,要去舍命了。可真到这个时刻,我才发现这句真相有多么沉重,多么难以告知于人。

      忽然之间,我理解了他与我离别的那个夜晚。我曾恨他明知前途未卜却对我轻描淡写似地敷衍,可如今想来,谁又能将自己的死果这样轻易地说出来呢。

      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怕一个不忍,又落下没出息的眼泪来。我将满怀的起伏的心绪轻轻按下去,抬手写道:

      「之后一切就正常了,你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又转过头问他:「相识这么久,似乎都没有问过你如今的名字。」

      他不答,竟将自己的姓名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摇摇头:“这有什么重要。我在阿铭心中不是已经有姓名了么?就用你心里的那个名字称呼我吧。”

      我心里的那个名字……我不再追问,笑着点了点头。他失去记忆也好,记得过去也罢,他都是他,仍是那个我爱而不得的人。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想将他深深印在我的眼里。有他在的此世间,我终是舍不得道别。

      「我心里的那个名字,是市丸银。」

      我忍下满心苦涩,还是湿了眼眶,强颜欢笑着对他一笔一划写道:

      「这一次,不要再为谁而活了,去过自己想要的一生吧,银。」

      他神情微怔,似乎有什么话在喉间滚了一遍,最终止于唇边。他抿了抿薄唇,脸上的笑意散去,原本清亮的眼眸在幽微的灯火里晦暗而深邃。他缓缓抬起手触上我的眼角,我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擦过他微凉的指尖连连坠落。

      他问我,阿铭,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到底要做什么?可是一声巨响突然打破了这片刻宁静。房顶被什么轰出了一个大洞,群蚁般的黑衣人自屋顶接二连三跳落。

      一时之间刀光四现,滚滚杀气宛如山崩,铺天盖地向我们袭来。

      市丸银反应机敏地将我带离了绞杀圈,我嗅到了血的气味,顷刻间他后背已中数刀。我惊得心跳悬在了嗓子眼,立刻意识到我们再也等不了了,现在马上必须回去静灵庭,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我一把抓起他往静灵庭的方向瞬步,但很快被沿途的埋伏阻了去路。我释放出自己所能打出的最强鬼道,两股灵力迎面正撞,木石纷飞,霎时声彻山谷。

      这次截杀的态势早已远远超过了平常意义的暗杀。中央四十六室一反常态低调行事,不知从哪调来了这么多人手,来人像是正规的武装。可是正牌的武力全在山本元柳斎重国手里,中央四十六室怎么调得动?只是我没空细想了,这样铺天盖地的追杀力度,想必这次四十六室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们彻底剿杀。

      我们几乎是在刀光剑影的缝隙里寻觅生机。我与他刚跳出一个包围圈往静灵庭的方向狂奔,可还没有跑出多少距离,又被下一波的埋伏围困。他浑身是伤,手下的刀却越来越快,一身干净利落的斩击一如当年。而我就不同了。我在这场逃亡中几乎精疲力竭,只是动作迟滞了一瞬,就被人一刀切入后心,整个人再也站不起来。

      “阿铭!”

      轰隆声中我隐约听到他惊惧的叫喊,试着如常站起来,但却一口鲜血呛在嗓子眼,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出来后嗓子痒得厉害,我忍不住剧烈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眼前一阵又一阵眩晕漆黑。止住咳后我的喉咙就开始火辣辣的刺痛,有鲜血的味道呛出,然后我整个人当即愣在原处。

      为什么我的喉咙……有了感觉?

      我小心翼翼动了动嗓子,轻轻呢喃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我就感到他名字的音节在我喉间颤动,细弱而喑哑的声音穿过我的耳膜,极其陌生。我可以说话了,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唤他的名字了。这一刻我已臆想了太多年,如今却猝不及防地如愿以偿。

      只是这一瞬间,我也明白这么多杀手是怎么回事了。

      云居寺的家主历来有两大特征,一是颈间佩戴斥玉,二为无声的哑人。如今我身上的咒术已破,这意味着族中长老已褫夺了我家主的身份,我不再受咒术所限。其中原因为何,并不难猜。用家族秘术送一个四十六室的世仇转生,无异于背叛亲族。这些杀手多半来自于云居寺一族豢养的卫兵,眼下事情败露,他们要杀了市丸银,也要取回我身上的斥玉,然后再一并杀了我这个叛徒。

      如此一来,前方于我已是末路的尽头,我几乎丧失了继续逃下去的意志。可市丸银却一把揽起我向外突围,我神思滞塞,直到远远望见了静灵庭大门才发现他竟然一路用了瞬步带我过来。

      我仰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瞬步的呢。

      他的瞬步丝毫不逊于当年,然而追兵亦死不松口,甚至一路而来越来越多,犹如闻到蜜的蜂群乌泱泱地紧随我们身后。眼前就是静灵庭了,可他们毫不忌惮,仿佛不惜将静灵庭捣毁也要将我们置于死地。静灵庭的大门紧闭着,在夜幕沉沉中恍如一张不苟言笑的铁面。市丸银在我身后艰难厮杀,我咬牙向静灵庭飞奔,重重拍门让里面的人放我们进去。不一会门就开了,可是我的眼前嗖嗖闪出一排刀刃。山本元柳斎重国双手叠放在拐杖正立于白刃之间,身后排着一大群死神,将这道生死攸关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救……”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音,太久太久没有说话,我已经不知道下一个音该如何发出来。我祈求地望着山本元柳斎重国和他身后的死神们,可他们也望着我,尽是麻木而冷静的表情。我的身后刀剑铮铮,厮杀惨叫不绝于耳。我心急如焚地向后望去,可夜色深重如墨,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我又向前抵近一步,死神们的刀锋毫不犹豫向我逼近一寸。我的心脏几乎抵住一截刀刃,我近乎哀求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山本元柳斎重国苍老的声音重重响彻我耳边。

      “老夫守诺,你也应记得你答应过的事。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我怔住,剩下的话,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山本元柳斎重国依旧如高山一样威严,身后的死神们彷如根深百年的树,一动也不动。我还是被逼到了生死一线,这条线上同时担着他的安危,我彻底失去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空气里愈发浓重的血腥味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回头远望,出声唤他名字,可声音顷刻淹没在刀剑相撞的铮铮声中。夜的极远处破开一丝天光,他被困在层层叠叠的敌人之间,始终顾不上看我一眼。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不过这样也好。就让这一切结束于他的视线之外,终止于黎明破晓之前。

      我转身重新面向山本元柳斎重国,在他面前取下斥玉让所有人都看到,然后抬手画印。咒印结束之时身后的天光自我胸口破出,我的身体似乎正在诞生一轮新鲜的太阳,五脏六腑都被火烧成灰,辛辣的刺痛激得我冷汗淋漓。尖锐的耳鸣之间我似乎幻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然后身后一阵巨大的灵压骤然爆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

      “卍解,神杀枪!”

      多年以前,我曾听闻市丸队长的卍解是如何威风凛凛,神气而不可一世。如今有幸遇到,我却再也没有力气转身,好好地亲眼一观了。

      只是……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了过去的灵力?那么记忆呢?他还记得我曾爱他怨他,却依然盼他无数个日夜么?

      我来不及再寻找这些答案了。我感到浑身血液转瞬又冻成碎冰,骨血融散,剧烈的疼痛缭乱着我的意识。混乱之间我感到许许多多的人自我身旁狂奔而过,更加声势浩大的厮杀声在身后响起。我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却意料之外扑进一个浑身浴血的怀抱。

      多好。想我生命的最后,竟有幸寂灭于他的怀中。

      只是我的眼睛太沉了,想再看他最后一眼,却只能看到一寸带血的衣襟。我的肩被人死死攥着,可抱我的人始终一言不发,竟连句送行的话也不会说。

      这可不行啊,还是要好好道别不是么。

      恍惚之间,这场黑夜于刹那间褪尽,我见璀璨辰星自身边腾起,悬成迢迢星河时灭时显。远处晨霞漫天,泛着金色的流云四逸,如我与他邂逅的那个久远欲燃的黄昏。于我而言,百年易逝,往事不灭。我将手指探入他俯扣在我腰间的手心,一点一点续起盂兰盆夜那晚未尽的告白:

      命如朝露转瞬空
      何妨拱手送
      但求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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