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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

  •   01.

      「花色渐褪尽
      此身徒然过俗世
      长雨下不停。
      ——小野小町」

      —

      我一路跟着市丸银回到他的住处。

      身为彼界之人,我形如一缕透明的风,丝毫不会引人注意。市丸银一路也未察觉到什么,不紧不慢地穿过大街小巷,径直走入一间破得连外墙都剥落的老式公寓。

      公寓死气沉沉,楼梯也逼仄得只容一人通过,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他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绕过地上满满当当的障碍物后拧开了桌上的台灯。他拆开了那个纸包裹,里面是一叠数额可观的现金。他拨了拨估算了下数目,转而兴趣怏怏地丢在一旁。

      他的身形是少年人轻薄的模样,可举手投足却难见稚气与莽撞,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聪慧。我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想起当年刚进入真央灵学院时他也是如现在一样纤瘦的身形。第一天他就坐在我前面,听完上面啰啰嗦嗦的一通介绍后,用那种极富风味的京都腔,闲谈似地凉凉哀叹:

      “看来这六年的课程很简单,这样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呀。”

      我那时应该是很不屑的,觉得前面的这个半大小子实在是嚣张得不像话。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他那天的不满并非口中逞能,而是来真的。因为觉得浪费时间,他只花了一年时间,就把普通人六年的课程修完,留下一个天才的名号风光毕业了。

      市丸银实力很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承认这一点。而且他总是有种完全不合年龄的通透狡猾,城府深不见底,笑容神秘莫测。只是我没想到转世后的他依然如此,以至于现实与过往的片段交叠,我竟忘记了他已不是故人。只见眼前的少年低头翻了一阵抽屉后又开始脱身上的外衣,直到准备解衬衫的纽扣,又突然一动不动了。

      “我说。”还是一口地道的关西腔,无奈地长长叹息:“你到底,要看我看到什么时候呢?”

      我猛地一怔,不确定他在跟谁说话,环视一圈,还没有等我确认完屋里是否还有第三个人,他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在看什么呀,我是在跟你说话哦。”

      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少年微微侧过身看向我,似乎很满意我此刻震惊的反应。我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唇边的笑意愈深,毫不见外地拿起一瓶药水对我晃了晃:“呐,别站着了。与其无所事事地看着我,不如帮我一个忙。”

      说着话他褪下身上的衣服,露出完整的后背。他有些艰难地示意着他右肩胛下的位置,那里有一大片青淤。

      我神思混乱,挣扎许久,还是沉默地朝他走去。

      这个人,这个人。他为什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样的语调,一样的波澜不惊。他明明转世了,本该成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为什么……

      我大脑飞速转着,迟疑着靠近他身边拿起桌上的药水,想看他却又没有勇气抬眼。我不动声色地将药水倒在纱布上,可平静之下心如擂鼓,正欲抬头,额角忽然传来一抹冰凉。

      “哦呀,我以为碰不到你,没想到你的温度比我都要高呀。”

      他满足地收回手,眼睛眯起,笑容难得有了一丝少年的明媚纯真。

      我的手一颤,差点捧不住手里的东西。

      我仿佛回到某个仲夏晚夜,细雨丝丝,华灯满城。银发的男人伸手轻轻蹭过我沾着雨水的额头,而我至今也没看懂他当时的笑意。

      这个人总是带着笑,可奇怪的是,鲜有人觉得他和蔼可亲,认准了他是个不能与之交心的人。其实我也知道,他的笑多数都是不走心的敷衍,可即使如此,偶尔他真的笑起来,那一刹那的温柔便会让我甘愿将毕生的爱意都为他倾付。

      我垂下眼睛不做声,径自绕到他身后,将蘸了药水的纱布轻轻敷在他背后的伤处。靠近了细看我才发现他身上的伤不少,斑驳可怖,有些伤口甚至才刚刚结痂。昏暗的台灯只能照亮他的半张脸,我悄悄抬眼看他,发现他的笑意清淡了些许,可眉头却还是没皱一下。

      我点了点他的伤处,看向他的眼睛,以示我的困惑。

      “很好奇吗,这些伤。”少年重新笑得灿烂,“其实没什么,我在他们下狠手前就已经跑了。”

      我蹙眉,还是紧紧注视着他。他却像是不自在一般别过头去:“嘛,不过就是把一伙人的生意倒去另一伙人手里,到嘴的肥肉被我劫跑了而已。真的没什么。”

      他穿起身上的衣服,一边语焉不详地解释着,说了跟没说一样。然后他重新盯住我,勾起嘴角兴趣颇浓地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

      “不过我还以为,你会更想知道我为什么看得到你。你刚才明明很惊讶不是么?”

      我闻言低了头,将纱布折了一折,扔进一旁的垃圾篓里,没有回答。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又困惑地问:“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出声。你不可以说话么?”

      我踟躇半晌,最终还是拾起桌上一支没盖笔帽的圆珠笔,在那张裹过现金的牛皮纸上写道:

      「我无法发出声音。」

      少年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似是恍然,又像是感到惋惜。我对这种情况已是习以为常,继续拾笔接他方才的话题。

      「我方才是很惊讶。不过并不稀奇,偶尔也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大抵是习惯了用文字交流,我书写的速度非常快,甚至不亚于一个语速慢的正常人说话。我侧脸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道:

      「不过,你应知你我并非同类,不担心我会伤害你么?」

      市丸银伸长脖子认真看着我写字,末了毫不在意地笑出了声: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只是一只魂魄而已呀。”他轻笑道:“据我观察,似乎只有一些长得很奇怪的怪物才有危险。那些人形似的灵魂大多会徘徊在自己的执念之地,除了纠结着生前未了的遗憾,其余一问三不知。至于你……确实有些不一样。”

      我定定望他。

      “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而我,同样觉得你似曾相识。”

      少年清越的嗓音缓缓融入湿冷的空气中,却在我耳边漾起一点零星的热意。

      我眼眶发涩,却仍深深望着他。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样貌,以及同样的语气,遥远又熟悉,生生撕扯着我的心。

      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转生后的灵魂总是与过去断得一干二净。他重生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只是一个纯白无暇的生命,对我又哪来的似曾相识呢。

      我稳了稳心神,偷偷深呼吸几口,为了转移话题又飞快地写道。

      「你一个人住?父母呢?」

      “父母啊……自我记事起似乎就从未见过呢。”

      我皱眉:「所以你就靠投机倒把过日子?」

      “人总是得吃饭嘛。”

      「也不去上学?」

      “学校教的内容过于简单了,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呀。”

      我止住了笔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少年还维持着那副混不吝的笑脸,十分坦然地等候我继续发问。

      可是我却问不下去了。

      流魂街时的他,从兵荒马乱的底层一路褴褛走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绝路。而眼前的少年似乎也是如此,单薄的身体几乎被没进灰沉沉的阴影之中,桌上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照进他的眼睛。

      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送他转生之前,我曾以为他这一世即便不会钟鼓馔玉,至少也该平淡安稳度过一生。却没想到他到头来还是过着与流魂街差不多的日子,重复着毫无意义的生命。

      “怎么了么?你似乎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

      一如前世,他依旧洞察力惊人。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打开屋子里的窗,将那张写了字的纸揉成一团拿鬼道烧化成灰。

      “哦呀,要回去了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呐。”

      在我准备越窗的那一刻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袖摆,我叹口气,这次直接用指尖在空气中写字:

      「我是死神,是送普通灵魂往生之人。」

      银白色的字迹像是附着在玻璃上的水渍,滞留片刻,很快就消失了。

      我继续写道:「你似乎有灵力,而且灵力不低,否则不该看得到我。」

      他看起来对我说的东西很感兴趣,我转身要走,可他还是抓着我的袖摆不放。

      “你说你是死神,那你来自彼岸么?”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那里叫作尸魂界。普通的灵魂待死神引路后,最终都会去那。」

      “真有意思。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的手还抬在半空,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尸魂界是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等级森严,弱肉强食。底层的人彼此屠戮,身居高位者手执白刃,对万物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曾对我说过的话——

      是生是死又如何,这种地方本就不值得苟且偷生。

      可是他却忘记了,现在还在问尸魂界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黯然垂眼,「那是你不喜欢的地方。」

      我最后看他一眼,然后越窗而去。离去前我好像听到他又在身后大声问我以后是否还会见面,我没有回头,奔入深冬薄薄的小雪当中。

      *

      回去尸魂界后我秉灯夜烛写了简报,向中央四十六室通报了此次刑罚执行的情况。我例行公事地陈述了所有值得提的要点,除了一件事——市丸银已经转世,而且还有不小的灵力。

      我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绝对够得上特级机要。尤其中央四十六室,应该比谁都要痛恨市丸银。

      恐怕整个尸魂界都忘不了,当年是谁一路血洗中央四十六室,几乎将里面的人屠尽。因此即使事后所有人都知道市丸银其实是潜伏于蓝染身边的卧底,在他身死之后,新组成的中央四十六室依旧态度强硬地拒绝让他入葬静灵庭。

      相比护庭十三番,市丸银对中央四十六室的背叛更加彻底。也正因如此,即使护庭十三番对其态度软化,中央四十六室依旧毫不留情将他钉死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恨不得让他与蓝染同堕无间地狱。

      他们都以为市丸银在那场大战中死透了,以为他身体化为灵子,散落在空气中,绝无可能转世重生。可如果他们知道他已经在现世这件事呢?

      我微微皱眉,难以想象这件事被中央四十六室发现的后果。

      将报告上交后,我回了自己的房间。几日不在,案卷几乎将整个房间塞满,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感到疲倦,不得不将自己塞进门,将满屋子的卷宗整理妥帖,开始一件一件处理起来。这一坐就到了晚上,等我实在看不清案卷上的字时,才发现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夜晚的静灵庭空寂寒凉,我在廊下站了一会,心念一动,忽然想去东流魂街的六十二区看看。

      流魂街是灵魂到达彼岸后的落脚点。它以静灵庭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各八十区,区号数字愈大,生存条件愈恶劣。我一路瞬步前行,眼见路边的房屋愈来愈破败,直至六十二区,四处不时有几个漏风漏雨的草棚,一副惨淡落魄的景象。

      而这,却是市丸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究竟来自哪个街区,其实没有人知道。可是在六十二区的那段时日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他在这里遇到了他的一生挚爱,也在这里下定决心改变命运,最后也在这里寂寂长眠,轰轰烈烈就此一生。

      这里有他的回忆,也有他的衣冠冢。甚至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夜里,还有他所爱的女人为他吊唁。

      见到松本乱菊时,我本想悄悄离去,却不料还是惊动了碑前的女子,她抬眼盯住我,我一时进退不得。

      松本乱菊是尸魂界出了名的美人,也是声名在外的酒鬼。就着稀薄的月光,我大约能看到她脸上的红晕,以及靠在石碑旁的一壶烈酒。我以为这么冷的天,她应该会窝在哪个居酒屋中开怀痛饮,却不想在这背靠墓碑形单影只,连个推杯换盏的对象都没有。

      她大概醉得狠了,看我的目光都有些吃力,可仍盯着我许久许久。我与她无话可叙,正准备转身走人,就听见她语带嘲讽道:

      “怎么,一百多年过去了,铭姬大人还在担心这里面的人没死透?”

      我面无表情,不做解释。她斜眼打量了我很久,见我仍无反应,不由轻嗤一声。

      “是我忘记了。历代云居寺家的家主都无法开口说话,抱歉。”

      然而语气并无多少歉意。

      乱菊伸手拎起酒壶,可是里面早空了,于是赌气似地将酒壶扔出去很远。夜空开始飘落点点小雪,我们各自无言,守着一座空坟,一时竟十分寂寥。

      我一直知道,市丸银死后乱菊为他在他们相遇的地方置了一座碑。我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毕竟这里是那个人在这个世上最后一点存在过的痕迹了。

      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在这碰见过乱菊。可我一直知道,松本乱菊对我始终深怀怨怼。当年市丸银奄奄一息之时,她曾伏在他身上哭得肝肠寸断,以为能等来四番队的医疗队救他性命,不想最终等来的人却是我——云居寺铭姬,云居寺一族的现任当家,也是中央四十六室的首席审判官和刑军的监察官,亲自来替中央四十六室处决市丸银。

      当时乱菊二话不说就对我拔了刀,可最终还是被同伴阻止架去一边,眼睁睁看着我走向她心爱的男人。在那不久市丸银就灰飞烟灭了。除了乱菊歇斯底里的哭喊,其余人皆是沉默。

      尸魂界是个极其注重规则的地方。而中央四十六室,则是掌握规则的绝对权威。除了市丸银这个逆贼敢以下犯上,其余人只有拜跪服从,再无其他选择。

      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从未与乱菊正面打过交道。她从不知道我与市丸银的关系,可我却对她十分熟悉。松本乱菊是总被市丸银置于身后的影子,是市丸银的过去与未来。她横贯了这个男人完整的一生,也阻绝了我对市丸银的所有期待。

      可我并不讨厌她。相比起嫉妒,藏于我心中更多的,则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羡慕。

      或许是眼下的气氛过分凝滞,乱菊终于受不了,头重脚轻地要起身离开。也不知道她到底坐了多久,没走两步脚下忽然一软,踉跄着就要摔到地上。我一把接住了她,不等她反应,干脆撑着将她一口气送回了十番队。

      我将她放在十番队的门口后马上转身离开,谁知安稳了一路的人突然对我发作,只见眼前刀光一亮,方才还醉到站立都困难的人此刻却手持利刃,精准无误地对上了我的喉咙。

      我被迫站定。

      “有个问题我想请教铭姬大人很多年了,不知铭姬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乱菊的声音已不似方才醉酒时的含混,握着刀的手也足够稳,刀尖一丝不颤。我无法言语,只能静静等她下文。她的刀刃又抵近一寸,沉声问道:

      “铭姬大人身份尊贵,执掌整个尸魂界的刑罚法度,怎么当日却能劳您尊驾,亲自对银处刑?”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普通罪人一般由刑军处决,罪大恶极之徒则被送上双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中央四十六室的首席审判官亲自动手。当时确实是我主动要求的,并且同时要求担任处刑监察官的职位。而那时我向新组阁的中央四十六室给出的理由,与现在告诉乱菊的也如出一辙——

      「市丸屠戮四十六室后只余我一个幸存者,这个人,必须由我亲自处决。」

      字迹尚未消散,乱菊微微眯眼,马上问道:“那么处刑当日,你与银说了什么?”

      我无言,她又问道:“银……他又对你说了什么?”

      我不答,遥遥望向远方的夜幕,恍然记起了那个血色的午后。只剩一口气的银发男人倒在一块石板上吃力地看着我,我隔着泪水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明明口不能言,却还是执拗地用嘴型对他说:「骗子。」

      泪水滑落,视野骤然清晰。男人唇角带血,一息将尽,却仍固执地弯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至今还记得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无内具碎,疼得我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麻。那时耳边是乱菊的哭喊声,混战时的刀剑声,大楼倾颓时的轰隆声,可是那么多如潮水般的喧嚣,却在他启唇的那一刹那瞬间化为无垠的寂静——

      “以后不会了。如果以后还能再见。”

      事后我每每回想起那天,都觉得市丸银是个糟到不能再糟的男人。死神是没有来世的,尤其他这种罪人,所谓「以后」更是妄言。他明明知道这些,最后一刻还是像安慰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一样,竟用这种话敷衍我。

      而最可恨的是,我明知道这只是敷衍,但他死前的这句话还是深深扎在了我的心上,成了一根顽固的刺。他生前没有给乱菊留下一丝念想就潇洒离去,对我却是如此不可理喻,仿佛某天他还会回来,不容我对他有哪怕一时一刻的忘却。

      乱菊的刀还横在我的颈间,见我始终不答,刀刃又往里逼了几分。我无声叹息,抬手写道:

      「只是处刑前例行的宣告而已。」

      乱菊显然不信,“你不必搪塞我。当时你甚至没有允许部下近身。”

      我暗暗吃惊于乱菊的敏锐,可却依然没有实话实说的打算。我没有反驳,更不会解释当时的情境,空气一片死寂,甚至听得清小雪落在鬓角簌簌的响动。

      这样的逼问是毫无意义的。

      拿刀抵着中央四十六室的审判官已经是大不敬的死罪,我知道乱菊不会为此真的伤害到我,否则她当年早就将我的血放干了。果不其然,在我无声的坚持之下她渐渐失了底气。这次她不再是质问,刀尖微颤,声音流露出些许软弱:

      “你今夜为何去他的墓地……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你与银……是旧识么?”

      我依然不言,乱菊黯然垂眼,语气落寞:“静灵庭,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家伙了。”

      忽然之间,我懂得了乱菊今晚一连串发问的缘由。

      市丸银留给众人的记忆惊世骇俗却又少得可怜。一百多年过去,那些与他有关的旧事翻来覆去正在逐渐干涸。他正在变成乱菊生命中一个清晰却扁平的符号。没有人与她谈论他,她想记得,却无力阻止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在脑海中。

      所以哪怕是当年的行刑官也好,哪怕只能告诉她一点关于他别的什么,或许她还能重新感受到他的血与肉,点亮一段新的记忆,供她继续品味数十年。

      我有一丝动容,心想市丸银这个男人当真可恶,筑下累累情债,如今转世而归,却一忘而空。我还是缄默不言,最终也没有对她提及与市丸银的种种过往。可我也不忍就此离去,还是说了点细枝末节的往事:

      「我知道他曾经经常像我这样送你回家。」

      我答非所问,可这句话仍然触动了她,她握着刀的手渐渐软了下去。我转身离去,走在长街上时我忽然想告诉她市丸银似乎已经回来了。

      只是纷纷降落的细雪冷静了我的头脑。我停下脚步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

      关于市丸银重生的事情,我没有像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

      现在的他早已没有了过去的记忆,是一个完全新生的生命,我便将这个新生的他放在心底,偷偷独占着。

      一个没有过往回忆的人,还是那个人么?

      我认为不是,可他那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眉眼与神气依旧不时牵动着我的心。于是我还是忍不住去现世看他了。我进去他房间的时候他并不在家,于是便就地拿出未在静灵庭中处理完的案卷,一边阅读一边等他。

      这一等就到了日暮黄昏之时。他推门进屋时脚步有所迟滞,想必是没料到我会再次出现。

      “你来了呀。”

      语气却并无太多惊讶,仿佛我是隔三差五就要串门的邻居一样。他不慌不忙朝我走近,探头好奇道:“这是什么?”

      他坐在我旁边,伸长脖子想看桌面上的光里有什么。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还是将这团光雾收起来了。光雾彷如流云,丝丝缕缕被吸入桌上一块通体透亮的方形玉石之中。市丸银定定看着那枚玉,面露惊异:“这又是什么?”

      我仔细看他一眼,他眉眼间的好奇应该是真实的。我多了些闲心跟他解释:「这是斥玉。里面镇着尸魂界的律法。」

      市丸银蹙眉盯着斥玉半晌,不解道:“镇着?律法为什么要镇着,难道不该想尽一切办法让大家了解么?”

      我忽觉一阵讽刺,摇头写道:「尸魂界与其他地方不同。律法是尸魂界的最高机密,能看到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市丸银怔了怔,没有说话,眉头皱了一下,表示出他对此事的不认同。这本是平常的道理。倘若律法只能为少数强权者掌握,那将势必是一个极端不公而残酷的世界。

      只是他此刻并不关心这些玄而空的严肃话题,转而又挑起眉毛,凉凉地对我抱怨。

      “没想到时隔四个月阁下再次大驾光临,只是可惜呀可惜,错过了京都十多年来最别致的一场雪呢。”

      我静静看着他,心想我与他错过的,何止是一场雪呢。只是在那么惨烈的生离死别后竟然还可以与他闲闲地絮叨一阵京都的雪,这简直是我做梦也不敢梦的画面。

      我低头笑了笑:「错过就错过吧。」

      市丸银也跟着轻笑出声,颇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味。他起身为我倒了一杯茶,闲谈似地问道:“呐,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不答,只是望着他,像是连字也不会写了一样。我在希冀,又在害怕,不敢去猜他得知我姓名后的反应。他会想起什么么?多半是不会的吧。我抬手在空气中写下「云居铭」这几个字,少年默念一遍,却是自来熟地点点头笑道:

      “是阿铭呀。”

      这么多年过去,当我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称呼时,一时之间竟五内沸然炙起,心神俱乱。

      我的称谓有很多——云居寺大人,铭姬大人,云居桑……身份所隔,众人多与我疏离。可唯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第一次与我交谈之时,就亲切地叫我:阿铭。

      与这个人相关的回忆无论如何都带着一抹难以挥散的苦涩。我轻轻笑了笑,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表面上的陌生人也该礼节性地问一问他现在的名字。可是我最终作罢了。我想到自己无法出声唤他,问他姓甚名谁,又有什么意义。

      市丸银兴致不错地接着道:“你上次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呦,阿铭。”他又遗憾地叹气,“在你走后我开始不断查找关于彼岸的记录,竟然没有一处与你说的一样。”

      我淡淡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可是他似乎对尸魂界很感兴趣,我们又一问一答了几个来回。

      他看我写字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有时我写得慢,他也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带着笑意静静等我写完。天慢慢黑了下去,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昏暗的光线甚至探不到屋子另一半的角落。我正在跟他解释「虚」的种类,可写到一半,我顿住,转而问他:

      「这样的交谈,你不会感到无聊么?」

      “怎么会。”市丸银马上接口,“我很喜欢跟阿铭你聊天呀。”

      我有点不信,他解释道:“听人讲话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因为表达起来太过轻松,所以人在说话时总是会夹杂着许多毫无必要的东西,好像说了很多,可仔细听下来,却发现有用的信息其实很少。”

      “可是阿铭不一样。”他绽开大大的笑脸,“阿铭告诉我的每一个字,都值得我好好记下来。”

      他的语气很是真诚,安慰人的神情一如当年他突然伸手抵住我指尖的样子,温柔而笃定。

      那时的我与他在一处时总是紧张到不能自已,每每回答他的话时,生怕他等得不耐烦,在空气中写字又急又快,甚至字迹潦草到难以辨认。有一天我又是这样,却不想面前的男人忽然笑着伸出手,拿手心轻轻止住了我正仓促书写的指尖。我惊慌失措,可他却面如春风,安慰我道:

      “阿铭不用心急呀,要知道你的一个字,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都不止呢。”

      市丸银说话惯会夸大其词,所以当时所有人都不把他的笑当做真的喜悦,也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我知道他并不总是这样,可是……可是……

      我此刻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问他:说了那么多尸魂界的事,你是否对那个地方,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然而我更清楚地知道,只有与过去彻底斩断关联,他才算真正安全。

      我的心绪几番起落,不再看他,起身推开了窗户。窗外的月亮皎白,隐匿在云雾之中略显黯淡。我感受到不远处有灵压波动,似乎是派驻现世的死神正在斩杀作乱的「虚」,例行履行着死神的职责而已。不一会黑夜又重归平静,我这才意识到市丸银很久都没有作声。我回身看他,发现他也正望着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我一直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像能够看到彼岸之人一样,这似乎是我独有的能力。”

      我思索片刻,正想解释说这样的事虽然罕见却不代表不存在,市丸银却像堪破了我的心思,接着道:“就算也有别人像我一样可以看到这些,那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偶尔会灵魂出窍呢?”

      我难掩吃惊,他却浑不在意道:“我确信自己不是梦魇哦。灵魂的胸前有一串锁链,连着自己的躯体。我在想,如果链条被斩断,我可能就真的死了吧。”

      他说的没错,可我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似乎也不需要得到我的确认,自顾自继续道:“所以啊,我在想虽然我的□□在这里,但或许其实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阿铭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我摇头。他又道:“上次我曾问起,尸魂界是什么样的地方,阿铭还记得你是怎样回答的么?

      “你说,那是我不喜欢的地方。”

      我心中一凛,市丸银却笑意盎然。

      “你走后我思索了很久,然后慢慢有了一个猜测。如果我有前世的话,我们是否多年以前曾在尸魂界相识,缘分延续至今呢?”

      我终是无言以对了。

      眼前的这个人,有着与他一样的样貌,一样的秉性,甚至也拥有一样的敏锐。市丸银这个男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留意到众人所忽略掉的蛛丝马迹,然后在心中偷偷形成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真相。我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还是舍不了牵挂过来看他,引得他问出许多我不能回答的问题来。

      「你想不想知道,死神有多少种方法抹去人类的记忆?」

      我写字的指尖有些冰凉,板起脸威胁他。市丸银笑容一滞,我继续写道:

      「人终有一死,每个生命终会回归一次尸魂界。我与你,也谈不上有什么缘分。」

      市丸银陷入沉思,看起来并不甘心得到我这样的回答。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不想窗外陡然一片不正常的漆黑。窗外本该有圆月,有疏云,可此时却像被突然蒙了一层黑布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下一秒,那片漆黑突然裂开了缝隙,接着露出了一颗硕大浑圆的眼珠四处转动,我下意伸手抽刀,却摸了个空,又听耳边炸起一声呼喊——

      “阿铭小心!”

      电光石火间,这只窥伺屋内的「虚」霎时伸出前肢在屋内横扫一气。我一把将市丸银带至角落,狼狈闭闪,屋内的摆设尽数粉碎,始作俑者还在窗外咆哮嘶吼,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我气喘不停,发现这只「虚」竟然会隐藏灵压,并不如普通的「虚」那样好对付。只是它身形过大入不了窗,却又被屋内的什么东西所吸引,急切地伸长胳膊胡乱摸索。我突然意识到斥玉还未来得及封印,可能正是它所释放出来的灵力吸引了它。斥玉是云居寺的传家之物,如今还在桌上放着,几次与怪物的手臂堪堪错过。我的额头不由沁出了冷汗,眼盯着玉的方向,一手推着市丸银,一手指着门示意他从那逃走。

      市丸银不动,顺着我的视线望去,竟趁我不备之际一个闪身从我手底下窜出,直奔斥玉而去。

      刹那间,我几乎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市丸银足够灵巧,一下子就将斥玉拿到手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怪物似是感知到了变故,停顿一下,下一秒便直冲少年而去。我立刻释放鬼道将那只作乱的手臂轰成碎屑,那怪物被击退几米,然后将脸对准窗户,口中的虚闪已渐渐成型。

      我冷汗直下,大脑已是空白。身体已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即使我此刻连斩魄刀都没有,却依然跳出了窗户向怪物迎面冲了上去。

      云居寺一族,自古以来只在中央四十六室主理司法审判,不涉武力。家族中的人往往灵力平庸,能拥有自己的斩魄刀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我杀过等待处决的死神,杀过试图逃亡的魂魄,却偏偏没杀过几只「虚」。眼下我只能拿出自保的招数和它周旋,可即使是这几个招数,却也是当初市丸银教给我的。

      我应付得勉强,却又不得不坚持。我甚至连转身看他一眼的空隙都没有,只能用一个接一个的鬼道逼退这只不会善罢甘休的怪物。好在派驻现世的死神及时赶来,发现这只「虚」不好应对,又叫来一队死神前来支援。

      人手齐备之后,很快这只「虚」就被斩杀了。当一切事务完毕,领头的死神终于发现了我这个生面孔。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中央四十六室的令牌亮出,即使一言不发,众人也立刻低头速速撤退。

      中央四十六室作为尸魂界的最高权威,笃信神秘主义会加强被统治者的敬畏之心。他们所在的地方门禁重重,无召不得擅入;无论是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还是他们下达命令的程序以及依据的法律,全部都是最高机密,试图窥伺泄露者,不论因由,一律处死。

      我借了这个便利很容易甩脱了一大堆麻烦,我不必说明我是谁,也不必解释为什么我会在此地。可是关于市丸银的事我不能有一丝的侥幸。直到感受到这些人的灵压消失,我才匆忙返回屋内,找到藏于一片狼藉中的少年。

      市丸银似是昏死过去,脸色惨白,眉头紧紧蹙成一团。我瞬间慌了神,检查了一下却没发现他有什么外伤,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他衣领中影影绰绰有一团正在呼吸着的光,拨开来看,竟是斥玉在发光,里面像是有什么活物,不疾不徐在流淌荡漾。

      我极度震惊,接着浑身透凉,心渐渐沉了下去。

      那是市丸银先前的灵力,沉寂了百年,此刻却忽然活泛了起来。

      那年冬季大战,市丸银被蓝染惣右介反杀后只剩最后一口气。静灵庭认为他功过难抵,由他自生自灭,中央四十六室则下了另一个命令,要我将他就地处决,挫骨扬灰。

      我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道十分繁琐的咒术将他灰飞烟灭。可时至今日也没人知道,那道咒术暗藏玄机,我偷用了家族秘术,将他的灵力抽去锁在斥玉之中,让他在死前变成一只普通的灵魂,灰飞烟灭的同时却又即刻投入轮回。

      我戴着这枚藏有他灵力的玉石百余年,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却暗暗盼望有朝一日与他重逢。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我们之间再有交集,只是希望他能忘记前世种种安稳地活下去,生时做一个普通的人,死后成为一只普通的「整」,无风无浪度过平安的一生。

      可如今呢?

      他的灵力似乎已经认出了他,而他好像与过去的牵连越来越深。如果不就此打住,一旦被中央四十六室发现,势必要再次下令追杀,而这一次,恐怕我再也无法偷天换日了。

      将这一切彻头彻尾想明白后,我竟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冷静了片刻,抬起指尖对着他的额头,默念繁复的言灵,一点一点清除着他脑海中关于我的记忆。可他偏偏这时醒了过来。明明目光还是涣散的,却还是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固执地摸索到我的指尖紧紧握住。

      “阿铭,停下来……”

      我指尖的灵力不曾中断,却闭起眼睛不再看他。

      我也希望能够在他脑海中停留。百年之前他并未将我放在心上,不想如今再见,这场重逢却如燕尾点水,相逢即过,一触即分。

      我与他,真的没什么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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