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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苍浪(八) ...

  •   湛青到底了不了解裴寂和蝎揭留波间的关系呢。
      毕竟,这两人间发生的事,他绝对算是最清楚的人之一。
      裴寂待蝎揭留波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裴寂比蝎揭留波和他大了近十岁。一开始,裴寂待蝎揭留波极为温和,待他却严苛。将他毫无章法的行径完全扳了过来。
      等到教了蝎揭留波与他诗书武艺两年后,就开始待他宽厚,待蝎揭留波严苛。
      将蝎揭留波因为依赖、信任于他,初初显露的肆无忌惮的本性狠狠的磋磨掉。
      四年前,黑蛊王被制,蝎揭留波重伤濒死。
      在蝎揭留波那日伤了肺腑后,裴寂四处延医问药、悉心照料,自此待蝎揭留波又有不同,那是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微妙的亲昵。
      伤病痊愈,蝎揭留波炼化了蛊母,成了毒蝎新一任蝎王。
      朝夕相对的七年多,是裴寂终于将这个孤僻瘦弱的少年养成了如今的蝎王。
      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多,裴寂就被天窗追杀南逃。
      当年不觉得如何,但是按照离开蒲甘城时裴权和裴寂所说,黑蛊王心房中的蛊母乃是治疗裴寂娘胎里带来的心脉不足之症的唯一神物。
      毕竟神医谷的老谷主到底有没有研究出心脉不足的治法,又有没有将之写入阴阳册,阴阳册所在的武库该如何打开都还没有眉目。
      而四年前,对这一切都了然于胸的裴寂,却亲手将这蛊母,送到了蝎揭留波心上。
      三年前,因为那可笑的谎言,周子舒要亲自带着天窗番子发难,蝎揭留波未曾与裴寂请示,悄悄调了大批手下北上。
      那一晚,在裴寂的寒山别院中,他被派去门外阻拦天窗鹰犬,裴寂留了蝎揭留波叙话。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引得裴寂动气,心疾犯了起来。他本就是左支右拙,此时湛蓝带了数百骑前来,湛蓝一道带着裴寂破城而出
      这之后他留下阻拦天窗追兵,等再见裴寂,他胸前竟然受了伤,伤口不深,但那痕迹,分明就是毒蝎的铁钩。
      当时湛青不知道蛊母之事,只觉得肯定是蝎揭留波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终于将尾钩刺向了裴寂。
      但是,如今,蛊母就在蝎揭留波体内,若是取出来,他必然性命不保。
      若是不取,裴寂心脉不足无药可医,已经可以掐着手指算日子了。
      湛青虽然没问,但他能感觉到,裴寂与蝎揭留波间的事,是容不得旁人插手分毫的。
      此时,蝎王也心中难以安宁。
      他草草将赵敬要他解决的门派交代给手下俏罗汉。
      如今四大刺客只余其二,毒菩萨是他的心腹,还管着情报消息,轻易不会派出。
      蝎王难以自抑的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城门处见到的那人的模样。
      确切地说,只看到了半张脸。
      这人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他?
      可是不敢再去询问义父了,义父之前因为他询问往事生了气。
      他失忆前似乎行踪诡秘,失忆前一年手刃了黑蛊王,他只隐约记得自己不知如何夺走了黑蛊王的蛊母与信物后,顺理成章的成了毒蝎之主,但是身边却没人知道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与谁相熟。
      刚到分舵,他就先传令给了城中的探子,让他们探查今日那队人马的行踪。
      毒蝎探子多是些武功不显但轻功在身的好手,裴寂一行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一行人休息的地方。
      那是一间关门了许久的医馆。
      南山堂,取寿比南山之意。
      蝎王对此处毫无印象。
      手下回禀,此处早些年曾有一位老郎中坐诊,不知为何,数年前老郎中一家着了场大火,全家尸骨无存。
      这人自称是老郎中的徒弟,游医南方,如今医术有成,回来继承师傅的门楣。
      也不知道给官府看了什么契约,官府就将因悬案封了好几年的南山堂交给了他。
      若是如此,那便去问他本人。
      蝎王实在坐不住了。
      他本是一个安静的人,除了在赵敬面前。
      但是今日不知为何,他几乎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如今刚刚打定主意要去寻那人,心底竟生出雀跃。
      这喜悦来的太莫名、太浓烈,让蝎王自己都有些诧异。
      蝎王一扫来时的抑郁、疲累,几乎是带着难以掩抑的欢欣向手下所说之处而去了。
      他今日编着南疆人的发辫,但是穿了一身缥色的汉人衣袍,趁着雪白的脸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红润的嘴唇显得竟有些稚嫩。尤其是今日满是期待,全无惯常的阴冷邪气,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这一路,行人见到他都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生了一副好相貌,哪里能想到,这就是传闻中凶神恶煞的蝎王。
      裴寂一行到了南山别院,带他们前来的捕快扯掉了门上的封条就告辞了。
      湛青得了裴寂的应允,扔下他跑去寻找兄长,此时只有韩英一行人围在裴寂身侧。
      这人是打的什么主意?
      韩英心中警惕。
      他就不怕自己将他制住带回天窗?
      但是无论如何,裴寂都不该是这样轻易束手就擒,任人鱼肉的。
      可若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这或许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韩英给了吴清一个眼色,吴清会意,向后几步不动声色的拉过其他人暗自用手势交待。
      韩英则上前去,立在裴寂车前说。“公子,该下车了。”
      裴寂车内悄无声息,过了一会,才有了些许动静。
      “刚刚想些事情入了神,真是不好意思。”裴寂声音含笑,也不等韩英回答,就自己不慌不忙的矮身从车中出来,一跃而下。
      裴寂虽然看着没有什么武功路数,但动作利落流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恰到好处的雅致。
      就像举手投足,都曾细致的量定过一般。
      身后的两名天窗手下已经得了吴清的提醒,此时主动上前,一人一边将破旧掉漆的大门推开。
      岳阳城气候润泽,到没有多少浮尘落下,只是屋中破败,还带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裴寂皱起了眉头,抬手掩了掩口鼻。
      韩英余光打量裴寂的举止,见他抬起手来,心中本来暗自紧张,但是见他只是掩住口鼻,韩英也就没有动作。
      四个下属先行进入,将这方寸之地看了个通透。
      此处不像普通的药房有一个极高的柜台。四周是及顶的黄杨木药柜,正中一处宽大的案台,想来是配药、看诊都在此处。
      房中只有一把椅子,一个手下眼尖,将椅子捡起来放在案旁,又用衣袖扫了扫。
      另外几人将锁死的木窗推开,散了散屋内的霉味,裴寂这才举步迈入,坐在那把椅子上。
      月白锦衣的裴寂一坐定,整个屋子都好像被照亮了一般。
      “裴公子,您这样,就不怕我们将你拿下,带回天窗?”韩英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开口试探道。
      “怕?”裴寂缓缓的笑了,声音还是和缓的。“我为何会怕?在这世上,我只怕一件事,但却与天窗无关。”
      “我知道你怕什么。”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很悦耳,语调和缓,与裴寂竟有些类似。同时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从他身后探过头来,那人头冲向前,眼睛却斜斜地盯紧裴寂,漏出极多的眼白,看着诡异可怖。“你和我一样,活在世上,只会害了所有在意你的人。总有一天,最爱你的人,也会因你而死去。”
      “我与你不一样。”裴寂衣袖一振,将那幻象打散。
      当年,我怕他知道真相后犯傻以命换命,不与他说明又怕他怨我对他的欺瞒。
      如今,我只怕看不清自己的本心,辨不明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韩英这一路上也知道裴寂有自言自语的病。
      疯病。
      “韩大人,你们是要将我活着带回去,可你这一路同行,你们也知道的,我每日都要服用药液,但是今日的药,在湛青身上。若是此刻一时冲动将我掳走,我没了救命的药,恐怕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裴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韩英,眼中满是真诚,饶是韩英这一路上见多了裴寂的风采,依然觉得心神微动。
      “我们将你拿住,湛青回来,还能不交出你的药,看着你死去吗?”吴清上前一步,与韩英站在一起。
      韩英微微偏过头来看向吴清。
      他说的可不无道理。
      “湛青呢,若是我命令他些别的事,他应该言听计从的,但是涉及我的性命,我还真的拿不准。”裴寂笑着说,眼神在韩英和吴清身上转了转,那琥珀色眼中的神采耀眼极了。“但是,你们又是否忍心看着你们的韩大人痛苦而死呢?”
      吴清面色一变。
      蝎尾。
      掐指算来,距离当日翁在吃食中给韩英下毒,已经过了。
      一月?
      “今日就该发作了,不拿到解药的话……”裴寂笑的自然,没有得意,就像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欣喜一般。“我答应会让你们完成任务,而且,你们若是听我的,今日,我就能给你拿到解药。”
      所以,蝎王来到南山堂门前时,看到的是十来个衣着光鲜、内力在身的年轻男人拿着扫把、抹布四处打扫卫生。
      还有一个人用轻功飞身到屋檐上,将南山堂的招牌擦亮。
      大门敞开做生意。
      南山堂并不算大,但是因为摆设简单,显得宽敞。
      此时,矮几前的椅子上,没有人。
      蝎王目不斜视的步入其中,丝毫也不在意韩英一行人有意无意的打量。
      韩英从屋檐上飞身而下,将手中的抹布交给吴清投洗,跟在蝎王身后进了门。
      韩英身中蝎尾之毒,刚刚裴寂说今日能拿到解药。
      毒蝎首领会使南疆的蛊毒,这人又是南疆的装扮,韩英不得不思考着其中的关系。
      只有蝎王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
      心如擂鼓不说,他甚至连气息都稳不住了。
      他双手在袖中握得死紧,食指上扳指侧面的宝石硌得他有些刺痛,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心头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情愫塞满,南山堂突然重开的蹊跷,韩英一行人的异常,乃至他自己的喜悦与疼痛,都没有一点地方可放。
      这个背影……
      这月白撒花锦的衣袍,他在今日回忆中仔仔细细的描摹了百遍,
      这人看着身量比他还要高出稍许,脑后插了支象牙的发簪,乌黑的长发极为顺直,就扫在腰间。腰间缂丝的锦带显这人身形瘦削,但身姿挺直,如临风玉树。此时他正伸手,将一张写了药名的纸条沾了浆糊贴在药柜的门上。
      蝎王顺着这人的手臂看去,层层叠叠的衣袖稍稍滑落,漏出一截润白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将那泛黄的宣纸捏住,对齐了柜门,平平展展的贴了上去,乃是相思二字。
      相思豆,疏风清热,燥湿止痒,润肤养颜。
      蝎王对书法有些见地,平日里赵敬也爱练字养心。
      平心而论,赵敬的字也算有些功力,到底比不上书法大家自小练起,几十年笔耕不辍。
      可那毕竟是义父,义父的一切,都是蝎王敬仰的。
      但是今日这字乍一看朴实无华,细细看来,竟然觉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四象得宜,正是兼纳乾坤之体。
      与梦中的那个寂字,如出一辙。
      这人是……
      蝎王几乎难以呼吸了。
      裴寂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他停下手中的动作。
      该是他来了吧……
      裴寂顿了顿,并未转过身来,而是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下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当归。
      偏过头,并没看蝎王一眼,他含着笑意的晴朗声音响起。
      “这位客人,可是身体有恙?请稍待片刻,今日药材虽未备齐,但是可以诊脉,开了方子后去其他药堂抓药即可。”
      一直以来,无论是梦境中也好,白日里闪现的回忆也罢,都是无声的,但是今日一听了这个声音,蝎王觉得,若是之前的梦境与回忆有声音,那就该是这样的了。
      裴寂将当归贴好,这才将手中的活计交给身边的人,不疾不徐的转过身来,直直的面对蝎王。
      这次,蝎王一下子,就看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眼中。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因在屋内,这双眼睛不像在日头下那样的清澈见底,而是好像一汪琥珀色的湖水下,沉淀了细细碎碎的黑晶一般。
      这双眼中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像是欢喜、像是欣慰、像是释然……
      蝎王气息更急促了,他那双圆润的眼睛就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甚至不知为何蒙上了淡淡的水雾,面色也是五味陈杂。
      “能和我说说,是哪里不舒服吗?”裴寂率先移开了视线,看向蝎王藏在袖中暗暗颤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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