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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离人可忘忧 ...

  •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和小鸟游老师约了一顿下午茶。好吧,准确来说是她约的我,而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和胆量。她先是颇为欣慰地恭喜我,然后语重心长地说:
      “砂原啊,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不要拖延,快点读完。”
      我连连点头称是,信心满满地拍着胸口保证,五年之内一定按时毕业。我当然知道老师在担心什么:和所有的社会领域一样,学术界的竞争也一年比一年激烈,即便有小鸟游老师在背后帮衬,也不能保证让所有人都在学成归来后获得一份满意的工作。我明白这个道理,从一开始便不敢松懈。毕业那年的秋天,我告别了家人、告别了朋友、还有熟悉的城市,生我养我的故乡。一个人拖着行李、有些手忙脚乱地在机场安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刚刚考上大学那会儿,我爸曾开玩笑地对我说,大概我和东京缘分不浅,从小学到大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然而世事难料,谁能想得到,我第一次远赴他乡求学,竟是就要跨越一个大陆、九个时区,独自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

      第一学期的时候,我怀抱着九分的期待和一分的紧张,踏进自己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紧接着,第一个月过后,我的满腔热情就立刻被残酷的现实击败:繁琐的留学手续、陌生的授课形式和生活习惯,到了最后,就连英国接连的阴雨天都让人心生烦闷。许多个晚上,我对着总也晾不干的衣服咬牙跺脚,怒气冲冲地给认识的所有朋友都发了消息抱怨,说这个城市这个学校根本只有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上一点也不宜居。我白天去学校上课,窝在图书馆里看永远没个头的文献、写永远写不完的论文,晚上回来路过超市,还得进去购买接下来几天的食材,一个人扛着购物袋长途跋涉回家。
      迫于生活,从当年甚至不敢开火的厨房杀手,变成习惯性钻研料理的美食博主,我仅仅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每当我将新的菜品拍照,发上社交媒体,总会免不了回忆起当年留宿前男友家里的那个早晨,想起零亲手制作的简易三明治。我甚至还能记得,他当时对我大放厥词,说“将来给我做更好吃的菜”,结果直到分手也没能实现。而现在,我几乎可以胸有成竹地说,如果将来我们再相遇,厨艺更好的人保不准就是我了。

      对,我时常还是会想起他,几乎成为了这些年来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我不知道该如何分辨其中暗含的种种情绪:单纯的怀念,还是尚未消褪的爱。我不知道。时间过去得太久,久到让我觉得,他的模样都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变得模糊,只留下一片灿烂的金色,以及每一次向我微笑时弯起的眼眉。或许时间确实会美化记忆。现在再让我回想当年的初恋,首先闯入脑海的全部都是美好的事物。有一回圣诞节,我和认识的日本姑娘吃了一顿自制的寿喜锅,还买了瓶酒,度数不高,但架不住一杯一杯地进肚,最后两个人都多少有点微醺。我们并排趴在床上,顺理成章地聊起了八卦,从认识的同学朋友聊到自己。她声色俱厉地将前男友的种种罪行数落一通,我本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但醉意上头,嘴巴不受控制地抖出了许多黑历史。然而室友听了,撑着下巴侧过身来,淡淡地评价一句:
      “别人讲前男友都是骂,你倒好,全程夸得起劲。”

      我那时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夸降谷零长得帅、头脑聪明、学习优秀、而且还运动全能。室友促狭地看着我,而我只好讪笑着摸摸脸,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眨着眼睛回以沉默。

      没办法嘛……没办法,他确实就是这样可靠的男人,尽管在某些地方固执又一根筋,但多数时候无伤大雅,甚至还很可爱。
      想到这里,我就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如果我再喜欢上什么人,再找个男朋友,开始一段新的恋情,那一定还会依照同样的标准。有一次,我和陆斗打电话,相互闲聊起自己的日常。我对他说,前些天在街上目睹了两辆自行车相撞,过来询问事情经过的是个交警小帅哥,金发,穿着制服,声音好听,笑容灿烂,像是一下子就把那天的阴云都给驱散了。我兴致勃勃、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这次浪漫邂逅描述一通,然而陆斗听了,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在电话的另一端叹了口气。
      “叶歌,多少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喜欢警察啊?”他的语气听起来既无奈,又带着点微妙的恨铁不成钢,“而且还是金发。——给你个忠告吧,不要相信英国男人的发际线。”

      我不明白怎么就歪到了这个话题,但面对陆斗的嘲笑,我不甘示弱地回嘴,说他上大学后谈过的好几个男朋友,不是一样带着那位国中体育老师的影子。果不其然,他哑口无言,只能无能狂怒地控诉我揭人老底。我们又你来我往地斗嘴了几个回合,差不多是时候结束通话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下,问我:
      “如果那家伙现在来到你面前,问你要不要复合,你会答应他吗?”
      “我不知道。”
      “哎,怎么说呢……当年让你们吵架的事情,现在解决了吗?”
      “……我不知道。”
      我捏着手机,扭头看向窗外,难得晴朗的天空是一片蔚蓝,终于还是让人感受到这座文化古城独有的魅力。

      陆斗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漂泊海外的独居生活带给了我过去不曾有过的经历和感触,现在再想起更加年轻时那些天真的日子,我变得渐渐地能够理解了一些事。
      刚入住公寓不久的时候,我和同住的外国人室友爆发了一次相当激烈的争吵。起因非常可笑,只是他莫名其妙地指控我在浴室留下了太多头发。最初,我不过以为是他有点洁癖,为了公共区域的卫生着想,无可厚非。于是我非常干脆地认了错,并从此开始加倍地注意清理。我一个人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实在不想多生事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一次的妥协让他觉得这个日本女孩很好欺负,在此之后便开始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找茬。今天指责我做饭后没有好好打扫流理台,明天又颐指气使地要求我去倒垃圾。那天晚上,我站在厨房里,看着堆成小山的外卖袋和空掉的矿泉水桶,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面前压下怒火。我板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房间前,用力地敲门。
      那一次,我发挥出了有生以来最好的英语水平,把白天在教授那里挨过的骂受过的气,一点不差地丢给了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室友。

      什么洁癖,什么关心卫生,他只是自私,只是瞧不起留学生,瞧不起亚洲人,以为看起来温顺柔弱的日本女孩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大概就是那一瞬间,我站在室友面前,捏紧拳头,大声地据理力争时,突然地想起了零,想起了他曾经轻描淡写地提起过的不太愉快的童年遭遇,然后立刻便获得了一种奇迹般的共情。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不是一看就实力悬殊,保不准我也真的会动手,一拳砸上面前这个家伙的鼻梁骨。
      也正是那时,我蓦地意识到,直接导致我们分手的那场争吵,那次打架,我甚至至今还不知道其中原因,却自以为是地对他说教,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身上,而在此之前,我分明还为同样的理由而怒骂过他。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认清自己的缺点总是比揪出他人的错误困难百倍。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终于对那段不成熟的初恋反思出了一些结果。

      过了二十五岁,恋爱甚至结婚的话题又开始被家人频繁地提起。每一次的视频通话,我总是要无奈地用“学业繁忙”为由敷衍过去。爸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毕竟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对他们提起过刚上大学时那段持续两年的恋情,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个二十五年来从未开窍的老处女。每当这种时候,外婆就会在一旁打圆场,顺水推舟地谈起我的学习。她掰着手指头计算我毕业回国的时间,笑眯眯地对我说:
      “你要快点回来呀,叶歌。我等着花你赚的钱呢。”
      我笑着点头,熟练地将艰难甚至是痛苦的写论文过程尽数隐瞒,像往常那样报喜不报忧,说一切顺利,生活上好、学习上也好,同学和老师都是友善的人,给我提供了不少的帮助。挂断视频通话之后,我立刻撤下了那张勉强维持的笑脸,揉着酸痛的脖子坐到电脑前,打开文档继续面对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

      时间过得好快。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毕业论文答辩日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在通宵确认材料,短暂地抬头让眼睛稍作休息的时候,我透过台灯橘黄色的亮光,一眼看见了贴在墙上的日历,第二天的位置上用红色的马克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在此之前,几乎连续三天的不间断工作完全打乱了我的生物钟,依靠咖啡强行支撑的精神似乎也终于快要耗尽。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感觉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会陷入深度睡眠。大概就在那时,我相当深刻地感受到了年龄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永远在悄无声息地蚕食着身体和精神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过是接近三十的年纪,而外婆快要八十岁了。
      为了第二天(准确来讲是几个小时之后)的答辩,我终于还是决定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合上眼睛之前,我仿佛又看见手机屏幕里显示出的外婆的脸庞:她的眼神和她的微笑仍旧与我童年时别无二致,但明显更加憔悴与疲惫的神态明明白白地讲述着时间的流逝。

      就快要成功了,我对自己说,再努力一下,再拼命一下。那么多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
      她还在等着你回去,等着你成为她的骄傲,成为所有人的骄傲。

      出国第五年的夏天,我如约毕业,带着新鲜出炉的博士学位回到了母校。让一切从这里开始,最后还在这里结束。

      樱花开放的季节早就已经过去。我在之前的时间里错过了许多次花期,希望未来不会再留有遗憾。
      毕业回国,在完成一系列助理教授的入职手续之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们,必须挨个出来聚餐。五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清子从手忙脚乱的职场菜鸟变成了出色又老练的公务员;红从大学院毕业后进入了有名的商社做法务工作,现在是我们之中赚钱最多的人;真咲那边的学制和我不太一样,现在还在读书,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来与我当同事;还有陆斗,如愿以偿地在公立医院做儿科医生,虽说他对小孩子不感兴趣,选择这个方向只是觉得前景不错,现在天天与人类幼崽斗智斗勇,倒也算是乐趣多多。
      最近几年里,与我时常保持联系的也就这么几个人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看着清子和红在群组里抱怨严厉的上司和劳累的加班,反正净是一些我没有经历过的社畜日常。当时,我偷偷地对真咲说,好担心再过个一两年,我们之间就会完全没有共同话题了。

      真咲是怎么回我的来着?我不太记得了,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至少和这几个人之间,我们仍旧保持着与过去一模一样的友谊。
      搬进新公寓的那天,清子正好休假,便自告奋勇地过来帮忙。我离开东京太久,反倒是她这个神奈川人留在这里工作了许多年,现在竟是变得比我还要熟悉这座城市。我们忙活了一早上,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提议出去吃饭,紧接着分外熟练地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美食。
      “波洛咖啡厅,怎么样?离得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吃完之后再歇一会儿,现在实在太热了。”
      “可以,那就这家。带路带路,我跟着你走。”
      “好好好、别推我……真是的,到底谁才是东京人啊!”

      我时常怀疑这是什么命运的玩笑,尽管我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最多在搞文学研究的时候能与作家产生一些短暂的宗教共鸣。

      波洛咖啡厅——正如清子所说,距离我的新家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我们共撑着一把阳伞,还是在烈日下出了一层薄汗。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店里的冷气扑面而来,我们立刻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幼苗一样重获新生。
      然而,当我在熟悉却又陌生的嗓音下抬起头,一眼见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时,上一秒的清爽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控制的怔愣和因惊讶而睁大的双眼。

      金发,黑肤,简单的白色短袖和漆黑的服务生围裙。落入视野的身影一下子将我脑海中模糊的印象补全,也让我顿时意识到,我大概真的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连那张娃娃脸的脸部线条和眼睛的轮廓都记得一清二楚。

      ——“欢迎光临。”

      “叶歌?”清子在旁边叫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看见那个人——那个服务生站在桌边,尽职尽责地把手上的菜单递过来。
      “啊……没事。”
      我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借着接过菜单的动作顺势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他没有看我,一个眼神都没有。于是我也镇定地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到菜单上,开始认真地思考要吃什么。

      大概是今天的天气实在太热,根本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出门,整个咖啡厅里只有我和清子两名顾客,以及看起来不像是顾客的几个小学生。我和清子边吃边聊,从外务省最近的工作聊到我下周的入职讲座。我在这边和她说着话,另一边又竖起耳朵,关注起店里其他人的对话。几个小孩子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轻而易举地让我捕捉到了中心内容:好像在讲什么制作蛋糕的事情,还有坏掉的冰箱。
      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那个服务生——他叫安室。

      清子向我吐槽完了上司,现在又开始吐槽下属。她应该是见过零的,但现在看来也完全记不得了。我往嘴里塞了一口意面,随口接话道:“最近挺忙的呢。”
      “那个东京峰会的事情嘛……我难得的休假都来陪你搬家了。一定要好好感谢我才行啊,叶歌!”
      “这顿我请。”我大方地伸了一下手,示意自己收到了暗示。
      她倒也不客气:“好啊。那我得再加两份甜点——可惜了,下周我没空,不然一定去捧场叶歌老师的讲座。”
      “饶了我吧……我其实现在还没做PPT呢,一点没开始。”
      “还早着呢,死线赶工难道不是常规操作吗。”清子摆了摆手,“说回那个峰会。这次不是建了个巨大的度假村吗,真够劳民伤财的……不过之后估计会对公众开放,到时候我说不定还能搞到几张内部票,约上红和真咲,咱们一起去玩啊。”
      “嚯,出息了,清子。什么时候能当上外务大臣?”
      “闭嘴啊,大学教授!”
      “只是助理教授。”

      与清子的闲聊让我因为时隔七年的意外重逢而有些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说是“起伏”,其实也只是惊讶而已。多年没见且毫无消息的熟人,偶然得知他在咖啡厅当服务生,会感到惊讶是人之常情。如果这个人不是零,而是陆斗、或者别的谁,我的反应肯定也还是一样。

      降谷零,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说在一开始,我还对自己是否认错了人而有过些疑虑,但结账的时候,看见这家伙清点零钱时习惯性的小动作,我立刻就能百分之两百地肯定他的身份,顺便多多少少想象得到他如今正在做什么。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能从论坛里的蛛丝马迹推理出生日礼物内容的福尔摩斯,差点就被老爹送进情报本部抓间谍的女自卫官。当年这家伙和我在家偷情碰上我爸回来,还是我急中生智把人引开才让他顺利脱身。

      我全程保持着礼貌的表情,完全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与服务生先生进行了几句必要的对话,除此之外,就像他一样,我也根本没有再投过去一个眼神。那边那几个小学生好像在我和清子刚刚进店的时候表现出了一点兴趣,其中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几次投过来在意的目光,似乎想过来搭话,但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又或者是我们两个的聊天内容让他充分感受到了大人生活的无趣,最后便放弃了寻根究底,老实地目送我们离开。

      出了咖啡厅,我和清子道别,约好下次有空一起逛街。我撑起伞,慢慢地沿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刚走出一个路口,正要拐弯的时候,我突然在建筑物打下的阴影里停下脚步,思索一下,掏出手机,拨通了房东的电话:
      “不好意思啊,藤岛女士。这间公寓,我还是不租了。……不是、不是您的问题。是我这边……我外公的身体不太好,我想着还是找一间离他更近的房子,方便随时照顾。”

      骗人的,当然是骗人的,我的外公早在国中时便过世了,算下来都已经十多年了。但是这次……实在是对不住,这次情况特殊,而且还挺紧急,希望他九泉之下,能够多多理解。

      入住不到一天,我又搬家了。暂时还没通知别人,也暂时还没找好下家。但我在当天下午回到那间距离波洛咖啡厅仅有五分钟路程的公寓,极具行动力地将几个小时前才收拾好的东西重新打包,一个人跑了几个来回,先把行李放回了我妈那里。

      他正在做什么事情——什么必须改名换姓、抛弃过去的事情,我一概不愿深究。只是,如果他必须这么做,那么身为他“过去”中一个组成部分的我,最好还是离得远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离人可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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