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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入长乐宫 ...

  •   酉时未半——

      鎏金白玉壶浇下清澈纯然的高汤,将盘内雕琢好的菜心浇的慢慢绽放,一片,两片,直到全然如芙蕖一般展开花瓣......

      沈明芷脸上云淡风轻,实则腕子已微微发酸,俗话说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工,为了这菜心能顺利张开,她不知道这天在郎府雕了多少白菜花。

      可能是天边卷起了乌云,已有暮色。

      坐在桌前静静看着的郎钰微点了头,沈明芷将白玉壶放在桌上,福身见礼。

      “明日,我便上奏陛下,若是能得应允,或能安排女郎进宫亲自给太皇太后献礼。”郎钰低下头,继续摆弄棋盘上的棋子。

      房内忽而寂静,沈肆见状,让丫鬟引着沈明芷出府去,待到二人走远,郎钰手上的玉子终于落下了棋盘。

      “让底下的人将官服准备好,”郎钰复尔看向棋本,“明日还要入内院,你带着桌上的信送进长乐宫。”

      沈肆挠挠头,很是为难地问:“主子明日也要跟着沈女郎进内院?”

      “不然呢?”幽幽地抬起眼,郎钰手中的棋子按在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展眉反问:“让她自己打着我的名去给主子为难?”

      “可——”沈肆急的皱眉。

      却见珠帘后的人轻轻地摇头,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正攥着书卷往门外的方向摆,示意他无需多言。

      纵然那虎背熊腰的侍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按照他的吩咐去后院告诉伺候服裳的婢子。

      刚出府门的沈明芷,才仅仅走了几步就被后面的丫头叫下,原来是忘了拿食盒儿,还是两个,沈明芷这才想起来,自己出门提着的那笼马蹄雪梨,最后还是要进了自家的口腹。

      没直接回客栈,沈明芷拐了个弯,顺着国子监绕路去马行街的菜店买点蔬果,空气中有淡淡潮湿的味道,抬眼望去,一只小燕低低飞来,掠过身边枝柳。

      “要下雨了,”沈明芷去看天边的乌云,似浪头样倾泻下来,不禁快走了几步。

      四月初,街上的菜店除却常年的白菜豆腐,新一茬的莴苣和各类的菌子也上了架,老板倚在门框上正往外看这天,见沈明芷来热情问好,可眼睛却离不开那团吹不散的乌云。

      沈明芷一一应下,细看架上的菜品,挑了一个刚从土地挖出来的莴苣,又掐了把白菌菇,顺眼看见嫩绿嫩绿一把颇棱,做菜做汤都可以,顺手便都放在了篮子里。

      招呼菜店的老板称钱来,沈明芷掏出荷包准备付钱。

      “女郎可莫要闲逛了,”老板是个农佃,最是看得出老天爷的喜怒哀乐,“瞧着今天得落场大雨,还是尽早回家才好!”

      两指高的几枚铜板端正放在人家手中,沈明芷淡淡笑:“这就回去了。”

      挽着篮子刚走到龙津门,天边闪过卷雷,轰隆一声让人心下一颤。

      沈明芷的步子迈得快,快不过从空中砸下来的雨点。

      豆大的雨点落在行人眼前的时候,已被拉扯成又斜又长的银丝,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猛地激起片雨花,沈明芷鼻尖倏的一凉,水渍蓬起来溅在脸颊。

      顾不得那么多,只得拎起裙角往前跑。

      迎面骏马声疾行,车轿颠簸飞驰却在她身边放缓脚步,沈明芷抬眼去看——

      锦缎覆面的马车上清逸锋利一个“郞”字,轿帘被人刷的一声掀开,暮色沉沉之下那一双清癯的手堪堪揽开紫帘——

      鸦雀自禁城四开分散,耳边相国寺的钟鸣仿若震雷,轰天动地。

      “宫中急诏,恐不能待明日了。”

      一张玉色的脸在潮湿的空气中更显模糊,郎钰还穿着那一袭月牙白的锦衫,来往匆忙之间竟连官服都来不及换。

      他的脸色似是更白了几分,展开指尖,将手伸到她面前。

      两双手交叠在一起,手指缠着手指。

      沈明芷掌心微烫,似是一团温顺的火苗,灼热了那人的心肺。

      烈马嘶鸣,沈肆于车前粗声喝一声:“架!”

      闭塞的郎家紫轿内,沈明芷道声礼后静可闻呼吸心跳之声——她攥着手里的食盒,指尖上还留着凉凉的冷意,就这么一直瞧着,不敢抬头去看对面那人的眼。

      马车哐啷哐啷的行在街前,马鞭声四起,已过了盏茶的功夫。

      扭捏个什么劲儿?沈明芷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做了蒸梨!

      一声轻咳,她抬头,将手中的食盒伸了出去,“大人——”

      来不及定下身子,马车随着勒马嘶鸣猛地停下,颠簸之中沈明芷被晃得往前一跌,倚在了那身月白的锦衫上,郎钰一双手环起她的双肩,低下眸来看。

      沈明芷急忙起身,钗环叮叮当当纠缠在一起,撞得她心跳声砰砰的动。

      前头似是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前行的沈肆翻身下马,皱起眉俨然一副精悍的银甲侍从模样儿。

      “坐到我身旁来。”

      还未等沈明芷掀开帘子去看看发生了何事,自己已经被那人拽到了身边。

      月白的衣衫窸窸窣窣,只看得见他腰间一枚润色的白玉坠子,郎钰突然别过脸去咳起来——急忙用袖衫去遮,硬生生将脸色憋得有些血色,蹦出颈子上一星红点。

      沈肆在轿外拱手,细细禀报:“主子,是和县的农户,瞧这是要拦轿状告县主簿张前远,贪赃枉法私加赋税。”

      “此子桀骜贪利,以为自己攀着高枝便无法无天——”压住咳嗽,郎钰的嗓子终是缓和下来,“你且将人安置住,定要保护周全不可被人残害,待我归府再细细盘问。”

      生弱而哑,只沈肆与沈明芷能听得见,她悄悄掀起一角帘子瞧去街上。

      暮色的官道上,青布白衫的苦主跪在前头不住的磕头,林林总总十几个老弱病残,风吹日晒的脸上凄苦无比,叫喊着,哭泣着,吵闹成一片。

      沈肆一声令下,这些人似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又惊又怕,忙不迭地咬住嘴唇躲开正路,被侍卫们带到一旁。

      可旁边尽是拥着探头巴脑的百姓,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这边的境况,未知全况的人只看见郎家的侍从将这些人往旁边赶,皆是拧了眉毛看着轿子这边。

      沈明芷听见人堆里有人小声议论——

      “和县县主和京中贵胄有亲戚,自古官官相护!这些人分明就是找死罢了......”

      “当年血洗几条行街才换来的滔天富贵,太傅老爷怎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费心劳力......”

      宫中急诏,妥善安置,归后问责,他们一概不知,却能把话说的如此寒人心,像一把刀子,就这么直愣愣的插在旁人的心上。

      沈明芷将轿帘放下,从鼻尖呼出一口气,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马车复尔疾行起来,将这些人的声音甩在了身后,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抬眼去看——滚圆的眼瞳仁分明,檀口珉成条线。

      他一定也听见了。

      郎钰的脸色苍白平静,双眸微合,静静地倚在身后的软垫上小憩,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轻声叮嘱:“等下进了宫,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不关你的事,一概莫要管。”

      马车所行之处越发安静,官道上自是早已没了什么车马,将将一炷香的功夫,沈明芷身后跟着两个郎府的丫头,终于跃过郎钰的肩头,看见那扇肃穆的红门缓缓开启。

      太傅要先至长乐宫探访太皇太后,再不能同路。

      不知要去往往何处,行至前方被一嬷嬷引着,诺大宫殿中寂静无比,沈明芷心下竟没由的觉得慌张,下意识回头去找那月色锦衫的人。

      月色之下,郎钰端身如山间明松,站于宫门处就那么静静望着她。

      四目相对,视线相碰,身旁的丫头提醒她快一些,事情不能耽误分毫,沈明芷点头应下,尽是跟在她身后。

      皇城东起凤仙门,西至双笙千山麓,南起天门湾,北至万松岭,浩浩汤汤落在了汴京最端正的地界儿,宫人们三五成行规矩妥帖,装扮严密而肃然。

      其中金碧交辉,彩画琉璃,尽如书中所写——金钉珠漆门,白玉理石地,雕甍画栋之中峻桷层榱,沈明芷跟着嬷嬷脚下生风,自也不能多看。

      天边噼里啪啦的雨点子下起来,沈明芷与两个丫头也被嬷嬷引到了长月宫内苑后别的庖厨内,走的不是正道,窄长的走廊堪堪只得二人并肩,雨声簌簌的,看势头也要收不住了。

      引她而来的嬷嬷应是长月宫的老人,想必也跟着那位太皇太后走过不少年月,身上有一股子大院里当家主母的气派,矜贵又端雅。

      丫鬟带的肉汤被煨在锅里,沈明芷这边刻着菜心,自是急的,手上虽不停却也不像在郎府时那么稳,花瓣子雕出来不是斜了就是断了,脸上还端的云淡风轻,心里却也乱了几分。

      有宫女来报,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遣人去挑了几颗白菜过来,眉眼缓和:“娘子不必紧张,太皇太后见了陛下,眼下已有所缓和。”

      那宫女明媚皓齿,得见沈明芷便好奇来问:“天底下真有这般奇的事?三月能开出荷花——”

      “模样有几分相似罢了,并不是真的荷花,”沈明芷淡淡的笑,手也随着心悠悠的慢下来,“儿还怕做的不好,惹了太皇太后不快。”

      “罢了,娘子不必紧张。”那嬷嬷坐到一旁:“太皇太后想看的也不是荷花,睹物思人罢了。”

      沈明芷不解,便不再言语,伴着哗啦哗啦的大雨听那嬷嬷慢慢的说——

      长玉盘内以矗立了三四个白菜花苞,听着故事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嬷嬷寥寥数语已足够将那前尘往事涵盖——从幼时相识于荷花亭池,到无上皇御驾亲征于荷花盛开的仲月,已至最后战死之前命人将亲手摘的荷花归乡送到太皇太后的手中。

      荷花,早已成了未亡人心中最甜蜜,也最凄苦的回忆。

      沈明芷点头。

      宫女又来掀开帘子,沈明芷将门外的雨势尽收眼底,似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

      煞有介事地跑到那嬷嬷跟前聊天儿:“前殿里,咱们太傅大人又——”

      被人猛地拦下话头,嬷嬷站起身来挥着手绢给她使眼色,沈明芷下意识地便问出了口:“大人怎么了?”

      将第七朵菜心放在盘内,已是大功告成。

      嬷嬷微微颦着眉:“娘子莫急,太傅大人今日给老婆子传过话,叫你做好了自己本分内的事儿便好,其他一概莫要管。”

      再问也说不出什么,宫人们执着油纸伞来接,沈明芷被一众宫女嬷嬷引着向大雨里走去,大雨倾盆,撞得伞七扭八歪,她手中还拿着宫中的鎏金千玉簪凤壶,殿前站了七八个穿紫服绯的高官,想是得了信来宫中探望。

      沈明芷刚想收回视线,却在伞底下瞧见前殿院里一抹月白的影子,就正笔直地跪在人群的后面,瓢泼大雨之中亦是未曾折腰。

      她抬伞,却被嬷嬷急急地拉进了殿内。

      太皇太后和皇上在珠帘后温声细语,沈明芷站在那宫女身边,脑子里却只想着刚刚瞧见的那抹影子,宫女太监清一色的宫装之中,只有沈明芷一袭素色衫子,轻轻颦着眉。

      刚才的那小宫女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沈明芷瞧瞧偏过了头——

      “娘子可是在担心郎太傅?”

      沈明芷点头:“还望您告知。”

      “你可听过十几年前太傅血染行街,抄了好几门达官显贵的旧事?”

      “略有耳闻。”

      “那几门达官显贵里,有一门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妹妹,为了这个,当年太皇太后生生被气的喝出一口血,身子骨大不如前,所以郎太傅后来虽得重用,却......”

      “可时过境迁,为何到今日还要被罚?”

      “太皇太后当然未曾罚,只是郎太傅每每入内院皆要如此赔罪罢了。”

      是了,十几年前挥剑斩乱臣,虽为扶持新帝却被皇家权贵各自介怀,十几年后人家祖孙二人血浓于水,自是忘却这些无关紧要的隔阂,独独就撇下了那一人。

      温暖祥和的长乐宫中,众人都在恭贺太皇太后病逝有所缓和,可有人却要撑着一身病骨在大雨之中跪拜赔罪,沈明芷突然就想起沈肆说过的那句陛下对他敬之爱之,眼下思来深觉讽刺。

      太监的高呼声中,宫女拥着沈明芷走上前去。

      而作为平民,自是不能亲瞻皇家容颜。

      隔着一席晃眼的珠帘,芙蕖就在玉盘内一朵一朵绽开,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后微笑着,满眼噙泪。

      屋外风雨交加,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雷鸣携卷暴雨铺天盖地的砸在沈明芷的耳边......明媚欢愉的少年声自帐后传来,年轻的帝王喜悦之中问沈明芷可想要什么赏。

      沈明芷缓步上前,清明的眸中不染分毫情绪——

      “伞,”沈明芷俯身,淡淡开口,“求陛下,赏民女一把油纸伞。”

  •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太多惹!马上进入美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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