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拓家庭记事簿》邢雨薰

95、阿凉的信

　　傍晚下班后，公平和叶月来医院替换一马和次郎，龙介的身体不能熬夜，虽然也闹着要跟来，但在半路就被叶月赶回家了。由纪夫的状态很不错，叶月在病房门口就听到他抱怨医院的床太硬他睡不习惯。
　　“阿凉还没回来么？”由纪夫吃着叶月剥的橘子问道。
　　“先关心你自己吧！”公平轻拍他的头，“你都伤重入院了，明天铁平回来我们都会被骂死。”
　　深夜，睡不着的次郎悄悄来到阿凉的房间，他坐在床上，举着手里的奖杯向墙上阿凉的写真打招呼：“看，给你的礼物。”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阿凉洗发水的味道，他最讨厌吹头发，宁肯像狗狗那样胡乱摇几下，水珠总会溅得到处都是。
　　次郎干脆躺下来环视四周，挂在衣架上的正装，一看就是西装控由纪夫的风格，鸵鸟皮的皮鞋低调而华丽，那是阿凉夜店的战靴么？一些美食杂志被随意堆放着，还有阿凉从小用到大，连搬家都不舍得丢掉的书桌，伪装成抽屉的保险柜与书桌浑然一体。保险柜？次郎突然想起，那是他高中时和阿凉背着众人偷偷买下的，藏着他的烟和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他跳下床，用他和阿凉的生日打开了保险柜。多年前的秘密依然被好好隐藏着。而最外面放着一封信，写着次郎亲启。
　　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房间乱翻的，我果然非常了解次郎对吧？不过，当你看到这封信，那就证明我已经离开了家。大家一定很生气吧，可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说出口。次郎眼中的阿凉是什么样子的呢？温柔，有礼貌，擅长料理，很会照顾人，帮你隐藏了不少坏事……是这样的吧？
　　可是，真正的我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只有单纯的笨蛋才会觉得我是天使。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寒冷的，寂静的森林里，没有食物，没有衣服，甚至没有鞋。那个时候，载着由纪夫的收容院的车子发现了我，我坐在由纪夫旁边，他看起来比我还要瘦小，却对我说不要害怕，我们只在一起待了半天就被分开了，“你有吃的吗？”这是我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然而他像我一样一无所有，他把身上戴的钥匙吊坠给了我，说这个可以卖掉换钱，我那个时候肚子很饿，并不知道钱是什么，还想着如果是巧克力该有多好。就这样，由纪夫和我，像天使与恶魔般交换了人生，由纪夫这十几年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他忘记了，我也无法得知，但至少，他不会像我一样，明明还活着，却无法感知，明明被爱着，却不能回报。
　　被哥哥们宠爱着长大，衣食无忧，想要的东西只要开口就能得到——我明明什么都有，却又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无论是朋友还是爱情，他人的爱，总是让我一筹莫展，所以我常常欺骗他们，轻而易举地玩弄女人的感情，像玩一样。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太难过，感觉只是玩具坏掉了。裸露的身体被人抱在怀里，虽然有着片刻的温暖，却总是会很快变冷，有钱女人的礼物，女大学生的眼睛，秀俊的初恋女生的嘴唇……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如同玩着通关游戏，一直重复着相同的事的我，发誓永远都不会真正爱上别人。
　　可是，有一个人让我第一次对这样的信念有了怀疑。他是一个男人……
　　很高兴，很悲伤，很痛苦，很怀念，被甩了也依然……充满眷恋。如果这些感情的总和就是喜欢，那么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吧，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爱的程度。
　　次郎，爱既温暖又真实，也会让人变得丑陋。早就在森林里腐烂了的我，只能通过伤害他人，来证明自己活着的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了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的东西。背叛所有家人也没关系，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所以，我利用了公平。我知道无论以什么样的借口离开都是会被识破的。可是如果我犯罪了呢？我在公平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他会站在受害者的那边，还是我这边？我要逃跑的话他会立刻报警吗？不会的，他心里的天平最终会偏向我，他的犹豫与挣扎，便是我为自己争取的时间。如果我顺利地离开了，你就替我向他诚恳地道歉吧。我没有杀人，我不会让他心里的正义崩溃，我不会真的毁了他。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坏人，也清楚地知道，我是被铁平和叶月宠溺着长大的，无底线的包容，无条件的信任，这些我全部都不配得到。只是，暗中调查自己身世这件事，只是我心血来潮地想要利用那个人而找的借口，并不是真心的。由纪夫在十几年后依然有家人在找他，但我却不一样。向前跑，一路跑，拼了命的跑，以为前面一定有一个人在等自己，结果，根本没有人在等。所以，我不希望这世界有什么其他的亲人存在，即使真的有，也请一定一定，不要把我交给任何人。
　　一直陪着我的我唯一的朋友秀俊，和我不同的是，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你依旧善良地长大了。秀俊小时候就是个乖巧胆小的人，做了错事总是会哭着主动承认。所以我们两个人偷着学会吸烟才会被发现。在出租公寓的玄关那里，光着脚被训斥了2个小时，冬天的风不断地从门缝里钻进来，你悄悄地站在了我身后。后来奸诈的叶月便宣布“如果再吸烟，另一个人就要被罚做俯卧撑”。从此以后，我们好像拥有了控制对方的武器，吵架输了的时候，会想着干脆去买包烟来抽，你一定也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候。但是现在，我要从这段相爱相杀的关系中逃开了，秀俊，以后不要再吸烟了。
　　比起我们任何人，柊二的温柔才是真正的温柔，他好像是专门为了守护别人而生的。被我伤害的世界，能够因为他的温柔而稍微平衡一点吗？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神存在，但是依然希望，神能够让柊二永远幸福。
　　还有一马，请不要再让长辈，哥哥和弟弟们为你操心了，如果你能做到，那么你从我这里敲诈的十万八千五百八十五元钱，我会当做没发生那样一笔勾销。
　　龙介，你如同拥有上帝视角一样，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本质，却从来没有拆穿过。我的勇气，是你给我的。龙介，你说过，无论我做什么哥哥们都会原谅，即使是我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即使我破坏了你和公平一直坚守的正义，你还会原谅我吗？
　　原谅我吧！至少在死之前，请一定要原谅我啊。
　　回忆不断地从脑海中涌现出来，再写下去，天都要亮了。如果把这次当作永别，那些无法好好从口中说出的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写在纸上了吧？
　　谢谢。
　　对不起。
　　我爱你。
　　再见。
　　把信捏在手里仿佛要碎掉一样，次郎的鼻子和喉咙被巨大的悲伤堵住，只有眼泪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原来极度悲伤的哭是会窒息的，当次郎终于意识到他失去阿凉的时候，那种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的疼痛，仿佛他的车子在赛道上被撞得粉碎，而他也永远抵达不了终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