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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谁立中宵(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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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的易拉罐一个一个叠起来,在脚边立成一座钢铁的塔。这里是校园最高的地方,能够眺望到黑暗的湖泊,俯瞰灯光稀疏的山峦溪流。距离熟悉的身影飘飞出视线已经过了太久,林妙妙喝了汽水与啤酒,在发现魏沐白送回来的人没有开门对着自己傻笑,显然并不是卡特琳娜之后,她可真后悔没有在窗边喊住打伞的男孩臭骂一顿。不同味道的饮料在肚子里翻滚,如果冲出去一脚踹开朝三暮四的男人,大概他也会翻滚起来,滚进大雨中的草丛里,一身的泥泞。
想到这,她被自己逗笑,心里多少轻松了一点。室友的电话来来去去也是无人接听,她点亮了壁灯,心里明白,一个在雨夜屡次被伤害的人,如果带着一身潮气回到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还是一片寂寥的黑暗,那该是多么孤单的一夜啊。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又或者是五十分钟,混沌的黑夜里,连时间也混沌的如同梦境。熟悉的墨绿色大伞出现在宿舍楼前的灯光里,是她了。林妙妙直起身子,许久没有熬夜,身体已经遗忘了熬夜的感觉,可头脑却愈发兴奋。神经细胞飞快地穿梭起来,她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要提前准备毛巾和香喷喷的夜宵。
拖鞋踢踏踢踏的响,热水浸湿毛巾腾起一阵水汽模糊镜面,打开冰箱,里面却只有可怜的速食拉面。她不得不紧张起来,撒歪的调料呛得嗓子发痒,撕碎的生菜皱皱巴巴,手指被碗底烫的发红,清脆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她是如此的匆忙又紧张,于是便错过了只要在阳台上一抬头便能隐约看到的黑色气流,分开雨幕,直奔实验楼而去。
弯曲的面条在滚热的水中变换形状,女孩的身体也在夜晚寂冷的空气中兴奋起来。她冲到门口,开门的动作却一点也不莽撞。
“怎么是你?”门外只站着面无表情的高桥奈津江,就算是窜门也不至于从山下窜到山上,也不至于凌晨才来拜访,还拿着主人的伞。林妙妙一时之间摸不清对方的来路,只好先请她进来坐下。
“卡特琳娜还没回来吗?”高桥奈津江脱掉湿漉漉的鞋,只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我把伞放在阳台可以吗?”
“可以,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个房间?”林妙妙给她倒了杯热水,就在沙发上坐下来。“她把伞给你了?她人呢?”
不告而来的客人抿了一口热水,眼睛似乎被桌上的泡面香气所吸引,总是悄悄偷看冒着热气的大碗。“Lilith告诉我的。我也想问,她怎么不在宿舍。”
“你吃吧,没事,她回来了我再弄就好了。”林妙妙把碗推到了高桥奈津江面前,对方也不推辞,看来是真的饿了。“你晚上没吃饱吗?还是又去干嘛了?”
“泡面就是那种即使现在不饿,看见了也会想吃一份的东西啊,而且等一下就不好吃了。”高桥奈津江跑步之后虽然也填了些面包,但毕竟不是正餐,又吃了个半饱,这碗面还真是解饥又解馋。“我回宿舍…没人给我开门…我就去跑了会步…往回走的时候就碰见她了。”
“那时候还没下雨吧?”
“呃……还没…我们俩分开之后不久…就下雨了。”或许是因为边吃边说的缘故,高桥奈津江的话语有些断断续续,听起来有种心虚似的犹豫。
“那她把伞给你,她是去找魏沐白了吗?”可是魏沐白明明送了某个人到宿舍楼下,这个人又不是她,一个大胆且疯狂的猜测呼之欲出,让林妙妙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嗯……”高桥奈津江埋头吃面,含糊其辞。“可能吧……她把伞给我就走了…她没回来的话…那我也不知道…电话打不通吗?”
林妙妙点点头,看来对方也是一头的雾水。室友天赋卓绝,她倒不担心有什么人身安全问题,只不过一想到那个可能的情景,自己就忍不住怒火中烧。“等她回来再说吧。你呢?大晚上也不睡觉,在这乱逛,这么个性?”
一碗面吃完,高桥奈津江舒服的向后仰躺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我把室友打了一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
能够大晚上把她关在门外不做理会,想必平常也给了她不少气受,不过对方看起来毫无混战后的狼狈,那也就是说另外三个人显然是手下败将。林妙妙没什么批评她处理方式太过极端的立场,换作她自己一年级刚入校的时候,要是遇到这种事,不把对方挫骨扬灰都算是她手下留情。但自己有校长先生的喜爱,有余院长的特别关照,她有什么呢?一个不愿意依赖的哥哥而已。
“有点东西,确实个性。我那有多余的被子,你可以睡沙发上。”林妙妙站起来从储物柜里翻出拖鞋和一次性洗漱用品,抛给沙发上的新室友。“洗发露什么的…你用我的好了。拖鞋之前奥金涅茨穿过两三次吧,介意吗?”
“不会的啦,太感谢了!”高桥奈津江稳稳接住每一件小杂物,抱在一起站起来九十度鞠躬。“学姐你太酷了!”她欢天喜地的冲进了浴室,又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学长要是介意怎么办?”
“你洗不洗澡?”
“洗洗洗。”脑袋缩了回去,浴室门轻轻合上,气流拂过门框上的风铃,叮咚叮咚。
卡特琳娜被陈末夏送到了实验楼的门口,夜雨下得正欢畅,不是是否和女人此刻的心情一样,声势浩大而又昂首阔步。
“拿着伞,回去休息吧。”
“校长先生…那您……”
“我留在这这么长时间…是要等着她醒来,是要让她醒来。”抚了抚少女的头发,陈末夏明白,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应该还没有出现某个人能让她彻夜守候,但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她也总会明白这种感觉,当他看着你时,目光里抑制不住爱恋的感觉。“她还没醒。”
“……我是说伞…”
“哦?”她笑了笑,轻轻推了一把学生的脊背。“世上没有让学生淋雨回去的老师…而且…我先生那里还会有伞的。去吧,改天见。”
卡特琳娜撑开伞走进雨幕里,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在脚边溅起皇冠型的水花。她是个从不敢回头看的孩子,也从不相信会有人目送自己的离开,因为她是个不愿目送别人的人,看着对方的背影在一条直线上愈行愈远,这是多么令人感伤的酷刑。可她却总是在目送着身边每个人的离开,父母亲人如是,魏沐白如是,一个表面上先迈步的人,实际上每一步都是在乎的人离开她的轨迹。尤其是这个黑暗的雨夜,浑身的筋脉,都冷的发痛。
她慢慢地回头去看,女人仍站在廊下调成暖黄色的灯光里,长长的衣摆隔着连绵的雨水,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但看见自己回身,她却轻轻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又是那么鲜明。
卡特琳娜紧张的站住了脚,话语已然难以传达,她绷紧身子鞠了一躬,头发包围过来又散开,好像心头的阴霾也跟着散去。不想让对方在寂寥的夜里独立太久,她快步流星,飞起的水珠溅上短靴,毛呢长裙也湿了裙角。她一路穿过一小段泥泞的树林小路,经过黑黢黢的礼堂和餐厅,喜欢光的人,总有些怕黑的情愫,那个能抱着她穿过黑暗的人已经远去了。不过好在,她获得了新的力量。
房门毫无阻碍的打开,沙发上的林妙妙立刻站起来跑到了门边拿过卡特琳娜手里的折叠伞递给身边的高桥奈津江,后者自觉地承担了跑腿的工作,把伞晾在阳台上,给晚归者倒了一大杯稍热的纯净水。
对方却把平日里最钟爱的水杯推到一边,两只腿都缩在柔软的沙发垫里。“我想要喝汽水。”
高桥奈津江立刻起身去冰箱里翻找,捧着三瓶罐装饮料回来,一个接一个拉开了拉环。
“你不是觉得太甜?”林妙妙看着室友牛饮,气泡破裂的声音和汩汩地吞咽声混在一起,看来她喝得很畅快。
卡特琳娜一口气喝光了一整罐饮料,把杯子放回桌面。“但是喝起来心里很开心……我现在觉得…还是开心最重要……”
在目睹了那样冷静的卡特琳娜之后,高桥奈津江不是很敢主动和她说话,一般表面冷静压抑自己的人,一旦释放出来,被释放的对象一定是惨不忍睹。自己是个见证了她人生挫败瞬间的旁观者,最容易成为释放对象,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但林妙妙不同。“你干嘛去了,电话也不接,我有些事和你说……有关魏沐白的……”
“不用说了,不太想听。”卡特琳娜翻看手机,跟踪行动开始时她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后来的大场面让她目不暇接,哪还有心思关注谁给她发了什么消息。“我和校长先生在一起…不太敢看手机……”
看她的态度,就知道对于魏沐白种种已经有所了解。林妙妙也不傻,把高桥奈津江吞吞吐吐的语气联系起来,她很快就能还原出事情的大概。“但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嗯……我拍了照片……”高桥奈津江紧张的猛喝汽水:“下意识…下意识…没别的意思。”
“哇喔。”卡特琳娜转头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孩,语气毫无感叹词该有的丰富情感,却还包罗万象。“你怎么在这?”
“啊…说来话长啦……你要照片嘛?”
林妙妙翻了个白眼,这姑娘和她哥哥难道是两个极端,一个大智若愚,一个大愚若智。
“好啊,帮我匿名发校内论坛吧。”
“啊?你这样,别人怎么看你!”今晚真是疯狂的一夜,她身边的朋友一个两个都不让自己省心。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妙妙,但他们在乎。”其实卡特琳娜已经谈不上愤怒或难过,反而有种解脱感。的确如同高桥奈津江所料,她从没有与人争论愤怒的时候,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工作中,但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的愤怒才更难以平息,即使怒火波及自己,也毫不在意。
这样两败俱伤的处理方式是林妙妙始料未及的,室友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演讲之后秘书处的学长姐喜欢她,和魏沐白在一起艺术团与资源学院的朋友喜欢她,路过自己的实验室寥寥几次其他人都能对她念念不忘。这种把别人避之不谈的私隐翻到台面上彼此不留情面的做法,实在与她不相匹配。“是谁?”
“……”她看了自己一眼,那目光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难道是和自己有关的人吗,林妙妙的目光不禁有些闪躲。
“是那个学姐!那个和魏沐白一起过来的女生啦!”高桥奈津江咂巴着嘴,把喝空的汽水罐放在茶几上。“真是过分啊!”
是她,一切都说得通了,魏沐白冒着大雨送回来的人,她也的确住在名为“石河”的这里。难为他能够一个晚上约会两个女孩,还能够送两个女孩回宿舍,一碗水真是端的四平八稳。林妙妙忽然想起在与今夜别无二致的另一个雨夜,卡特琳娜也是晚归,泪流满面的那时候,或许她就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可那时明明只是借位,只是演戏,她们和不同的人确认这一点,彼此确认这一点,真相是怎样的都心知肚明。
原来不是所有确认过的事,都是真实的。
她忽然意识到了刚刚室友犹豫的目光,是在考量什么,怀疑什么,她连忙解释。“我当时也不知道…我问了夏绪姐…她是不会说谎的!我并不是那样…卡儿……”
“没事的…妙妙…我没有那个意思。”卡特琳娜也觉得那个猛然划过脑海的念头实在荒谬至极,室友是个那么直来直往又一腔热血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有所欺骗有所隐瞒呢。“我知道,你不会的。”
“真是的,这都是什么狗东西!”易拉罐被愤怒的摔进垃圾桶,林妙妙坐直了怒出一口气。
“就是!太过分了!”高桥奈津江跟着随声附和。
“现在就发现在就发!居然还在睡大觉,真他妈的恶心!”
手机叮咚一声。“已经发了,我明天都想去打他!我要打的他不敢出宿舍楼!”
“他妈的真是狗东西!我真是瞎了眼!”
翻来覆去发泄的唾骂以卡特琳娜的一声长叹结尾,两个女孩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仍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似乎窗外的雨已经为她流干了该流的眼泪。她慢慢地依靠在林妙妙的肩膀上,对方牵起了她冰冷的手,更远一些的高桥奈津江也把手伸过来。女孩们靠在一起,为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心乱如麻。
“我是不是不够好……”
我是不是不够好。
如果时光倒流回这一天,林妙妙绝不会任这第二次选择再次溜走,她要告诉卡特琳娜,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她是自己见过,最好的女孩。
但她和高桥奈津江却都沉默,女孩们只要活在比较的目光里,那么必然就有不够好的地方。即使你告诉自己,你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最美丽聪明的,那么无数的人立刻就会站起来把尖酸刻薄的眼神刺向你,每一颗唾沫星子都喷在你的脸上,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嘲讽“你居然会这么想”。即使如她们,依然免不了被人群奉送各种各样的冷眼与贬低。被指点为怪物恶魔,被指点拜高踩低曲意逢迎,被背叛并抛弃。
“大约还是不够好的…”
她们终究没有开口,于是从今夜开始,到很久以后的分别,与再次重逢,她们永远的失去了,能够开口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不过…有一说一……你们不觉得……”高桥奈津江的声音又带上了她独有的,试探性的小心翼翼。“你的名字很像猫叫吗?妙妙…妙妙…喵喵喵?”
“?你想打架?”
“先冷静啊…其实那个学长的名字也是啊…我听我们学院的人说的…李渺梧…李渺梧……喵呜喵呜…”
“这个倒是哦,哈哈哈哈哈哈。”
听得出来高桥奈津江是在努力的活跃气氛了,林妙妙很给面子的笑起来,卡特琳娜也不是会甩脸子的人,更何况她的确已经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些令人难过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你去干什么了呀?”高桥奈津江看着表情淡然的卡特琳娜,她一直忍到现在,无奈求知的欲望实在是太难熬,还是忍不住直直问了出来。
对方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让另外两人硬生生忍住了接下来的所有问题,难道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女孩们之中唯一的普通人紧张的咽口水,生怕对方一个暴怒就把自己赶出房门。但凝重的表情随即就被释然代替,听她接下来的语气,甚至颇为轻松,还带有奇妙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