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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谁立中宵(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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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里是一首欢乐的曲子,但是你的感觉不对。看剧本,这里是心情低落的希罗强行要演奏出欢乐的感觉来,所以感情要更复杂一点。我们再来一次吧。”
寻着这个清越的声音,卡特琳娜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魏沐白几小时前告诉自己的排练室。原来他这个时候还在排练,怪不得联系不到。她踮起脚悄悄地凑到了舞蹈室的门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室内看去。
月上柳梢,舞蹈室内一半点着灯一半被月光照亮,不同的光源汇聚在一起,无论是谁身处其中都生出几分朦胧且浪漫的美感来。更别提正沐浴着月神恩赐的一对男女,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是被许多人寄予厚望也被许多人倾慕妒忌着的栋梁之才。
女孩轻轻数着节拍,脚掌擦地画出圆弧,连串的跳步轻点脚尖落地,接着是利落的小踢腿,弹跳的身体,稳定且有力的胯骨,脚踝却柔软得不可思议,每一次的绷紧都定格出引颈高歌的欢乐与自信。卡特琳娜从不知道女孩身体的美与力量能够这样展现,俏皮与灵动浑然天成,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容貌,却远比自己要懂得怎样恰如其分的展露。
其实她并不是从未听过魏沐白的琴声,也不是从未亲眼看见过他拉琴的样子。早在一同来到这里之前的数个春日夏日的午后,少年都坐在窗边的阳光里,为心爱的女孩奏出一段又一段照亮她生命的天籁。她本该嫉妒,因为这曾无数次为她响起的琴音正在为其他女孩的舞姿伴奏,且有着更丰富厚重的情感。可月下的两人披着圣洁的光,女孩的表情不容侵犯,每一个节拍都精准的踩着最完美的节奏,男孩绷着嘴角,手指纷飞,全力以赴的紧跟女孩的要求。他们正那样努力,成千上万次流下汗水的努力,不允许任何的揣测与亵渎。
一曲终了,卡特琳娜敲门走进去朝两人打招呼。“我穿着鞋,就不过去啦。”
瓦莲莉娅认得出自己挑选通过的学妹,况且她已经那么有辨识度,相信这所学校里没有人不认得她完美无瑕的脸,毕竟是能够包揽数个品牌的平面模特,必然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殊之处。此刻她腼腆地笑了笑,站在门外的灯光里,仿佛世间一切的痛苦都不曾打扰过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没关系,靠墙边走就好了。”她拿过手机在剧本上做标记,似乎是对今天的进展非常满意。“今天就到这吧,我沟通了一下,这把琴先借给你练习,注意别弄坏就好,你是学这个的,比我们要会照顾的多。”她转身往更衣室走去,似乎不想与两人多待。
魏沐白轻声答应,把琴收进琴盒,动作轻柔。卡特琳娜坐在他旁边看着少年月下白而清瘦的手,修长的手指拂过厚重的深棕色的琴身,也拂过自己的脸颊发丝。在许多个曾虚度的光阴中,在地毯上,在鹅绒下,在想念他的每一刻,月亮在云中轻轻的颤,星辰的光辉似溪流蜿蜒。
瓦莲莉娅给卡特琳娜发了信息提醒她锁好舞蹈室的门,便从更衣室的侧门静静离开。忙碌的少女与即将忙碌起来的少年,他们此时每一分能够独处的时间都格外珍贵。
“你等等啊,我放下东西。”赶在下雨前冲进了宿舍楼的林妙妙下巴夹着手机做身份识别,进了门艰难换上夹趾拖鞋,把大包小包堆在地毯上。还好卡特琳娜已经把魏沐白的那个大家伙搬走给自己腾出了地方,她才能如此放肆。“累死爹了!”她打开冰箱看到卡特琳娜帮自己准备好的冰镇百香果饮料,嚣张的笑了两声。“我就喜欢这种懂事的小朋友。”一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边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机放在书桌上,接着扯掉了内衣丢在衣柜旁的洗衣篮里。
“我自由了…这什么东西?”
“嗯?怎么了?”电话另一端的奥金涅茨放缓了正前往云轨站的步伐,想到手里还拎着林妙妙吃不下打包的冷吃兔,又不能淋雨便止住了想要回头的冲动。“自由了具体指?”
桌上放了一只黑色的软质手环,上面的屏幕比执行任务时的微型终端还要小巧,两侧各有两个无痕按钮,除此之外任何解释说明都没有。林妙妙拿起手机拍照发给奥金涅茨,同时也看到了Lilith给自己的通知。“脱了内衣就是自由了。”
“我已经见识过你的自由了,请控制你自己,林妙妙同学。”奥金涅茨检票进站,笑着去看林妙妙发给自己的图片。“这是什么?你有新的实习了吗?”
“不…不是……”
“林妙妙同学你好,我是学院最高秘书官Lilith。以下通知消息仅针对包括你在内的几人,请注意信息保密,谨慎对待。经校理事会、风纪委员会、执行部、校学生会议事讨论,出于对在校生学习、生活等方面安全的考虑,现令在校就读的前三年特殊招生渠道生源以及今年自主招生渠道生源共*人,协助测试姬临学院异种能量电子机械自动化研究所的新产品“异种能量侦测设备”。请测试者在上课、实验、就餐、会议等人群集聚活动中佩戴侦测设备,不得以任何形式修改设备原始设置。本通知自下发之日起实行,Lilith将以不定时抽查方式监测设备状态。望周知。”
拿起手环来左右端详片刻,林妙妙翻了个白眼。“什么东西。”她不耐烦的把嘴里的百香果籽吐进桌边的垃圾桶,踩着拖鞋去收拾洗澡的用品,伴随着鞋底啪嗒啪嗒的声音去,嘴里也嘟嘟囔囔的一刻不停。“这个意思是因为怕我们在学校里把人不当人,所以就先把我不当人。服这操作,如果这样干嘛还招那么多普通人,他们抗议觉得危险的话不要来这里念书啊,白白浪费那么好的成绩不去该去的地方,真是走哪祸害哪。”添加了关节阻尼的衣柜门倒没有哐啷一声关上,倒是听见少女气愤的踢上木门的声音。“打着不对我们另眼相看的名号,还搞内部分裂这一套,我算是明白了,有时候还真是只有游行示威才管用,根本没有什么调和折中的办法,我们不反抗,只会被逼的走投无路。什么集聚场合,学校里处处都有人,哪有什么集聚不集聚的,这群狗东西统统都是表里不一的!”
“妙…妙妙……你先冷静下来。”奥金涅茨坐在云轨座位上,林妙妙性格虽然火爆,但从不是颐指气使乱发脾气的女孩,他们相处的也是非常愉快,像这样怒火冲天的模样他着实有些难以招架。“这件事我稍微了解一些,前几天主席去开了会,这已经是校长向风纪委员会争取过后的结果了。是因为迎新活动的影响太大,好几位普通学生受了伤…所以风纪那边借着这件事做了让所有学生都佩戴侦测设备的提案。”
林妙妙知道奥金涅茨的性子,他不是个善于辞藻会安慰女孩的人,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自己也偏偏是个认道理的明白人。“…知道了,可我还是很不开心!我想炸了行政楼前面的喷泉!我想炸了公共学院的小破楼!凭什么!这群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
“你是个大仙女了哦,妙妙同学,我们不跟他们计较。这件事学生们只能被动接受,虽然主席也在会上,但他没有表决的权利。而且根据你发我的通知来看,他应该也被限制了。”奥金涅茨耐心的解释着,觉得偶尔炸起毛来的林妙妙也够难缠,但好像是五彩斑斓的毛线织成的厚围巾,只一眼看上去就觉得热闹非凡。“就当我们是做好事谦让谦让,中国人不是讲究孔融让梨的美德吗,其实也影响不了我们什么。你心里不开心,我陪你出去玩玩散散心,好不好?”
“算了。”林妙妙发现自己似乎不那么爱听别人讲道理,尤其是奥金涅茨,尤其是这道理她其实心里有数。但幼时养成的习惯使然,她不会再撒娇耍赖,她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永远都是。“我去洗澡了,这事就随他去好了……室友回来了,我先挂啦。”
“好,下次喝凉的别喝那么快。”
“知道啦。”
林妙妙把手机往床上一丢,端着洗衣框打开门,卡特琳娜背着一只酒红色的链条信封包,黑色薄风衣上粘着不少水珠,马丁靴上也有好些泥泞。
“你回来啦…呃呃我马上收拾这里…”看着自己占领了整个沙发区域的购物袋,林妙妙不好意思的打了个马虎眼。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卡特琳娜固然仔细但并不是个难相处的室友,有时还会帮自己一起整理东西,但这一次,她半晌无言。
林妙妙奇怪的绕到室友面前,被她狼狈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对方淋了一小阵雨,前额的头发不再蓬松,苍白的脸上也仍有滴滴答答流下来的雨水,顺着下颌尖滴在风衣前襟上。
“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林妙妙伸手扯了几张卫生纸递给卡特琳娜,再怎么不舒服,她们也是异于常人的女孩,怎么她好像丢了魂似的。
“妙妙姐…我去给魏沐白送琴……”卡特琳娜的目光从虚空中回归,刚刚聚焦在灯光下室友担忧的脸上,便在下一刻就被狂涌的泪水模糊。“我看到他……在和瓦莲莉娅接吻。”
“什么!”对方通红的眼睛连睫毛也湿透,她脸上流下的根本不是雨水,而是一路走回来止不住的眼泪,被风吹的横七竖八的泪痕,难以想象她这样就算只是晚上吃完饭下楼扔垃圾都要换衣服整理头发的女孩,就这么放任自己在秋夜的山雨中,在无数人的侧目中边走边哭。
林妙妙放下洗衣框也顾不上给卡特琳娜擦眼泪了,奔回房间就要给魏沐白打电话,作为应急她和卡特琳娜都互相存了男朋友的联系方式。这下倒派上用场了,她这满腔的怒火正愁没处发泄。
“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他什么意思!”拿着手机走过来,林妙妙叉着腰站在屋当中,感觉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如此有气魄了。
可梨花带雨的人冰凉的手把拿着手机的手紧紧抓住,她抿着嘴,一摇头,又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泅湿红潮弥漫的眼帘,一吸鼻子,仿佛释然般长出一口气,却还是摇头。
可电话已经接通了。
“喂?林妙妙学姐?”
纵然此刻有无数句怒骂涌上喉间,可看见哭的像只受气兔子似的卡特琳娜还在恳求自己,林妙妙终究是没能说得上话。
“没…是我…我手机没电了……刚到…刚到宿舍……”卡特琳娜掩饰着哭哑的嗓子,生硬的解释。
对方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柔声道:“好,那你好好休息,千万别感冒了。刚刚走的那么急,我围巾都没来得及给你,嗓子都有点哑了,晚上要喝点润喉的茶,早点睡。”
“嗯…我…我知道了……”眼看她的哭腔已经压抑不住,林妙妙“哼!”了一声抱起了胳膊,目光瞥向墙角。
电话那端却对此处的异样无知无觉:“我先去排练了,晚上回去了再找你。”
通话结束,林妙妙拿过手机放在沙发上,还是叹了口气接着给卡特琳娜擦眼泪。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值得你哭。”一张张纸巾很快被浸湿丢进垃圾桶,仿佛此时的卡特琳娜,被用过,揉皱了,接着轻而易举的丢掉。
半晌,平复了呼吸的卡特琳娜握住了林妙妙的手,她的皮肤依然冰凉,说出的话和她抽泣时的哽咽一样支离破碎。“妙…妙妙姐,我是不是…不够好……”
一个闪光灯下的漂亮女孩,她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进这所举世瞩目的院校,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能够在全校老师、所有一年级学生面前侃侃而谈,她有着别人望尘莫及的出色实力,以及比别人更加认真、专注的行动力、执行力,她就读于校长最看重的学院里跟随功勋卓著的导师纪舒远,她刻苦、美丽、有思想、对自己一丝不苟。可她现在正因为别人的错误而质疑自己,流下数不尽的眼泪,林妙妙不知道她这一路上有多少次都想回头拉开那扇门,歇斯底里的质问也好,号啕大哭也好,可她都没有。甚至就在刚刚,她仍旧维持着体面,维持着四个人的体面。
如果连自己都为她委屈,那么这个完美的女孩,她心里该有多么委屈。
但她只是安静的哭着,甚至还在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哭声,轻轻的问,我是不是不够好。
林妙妙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她不知道面对堂而皇之的压迫,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反抗,背叛者固然可恨,但又岂知疏于陪伴的人是不是毫无责任呢。
卡特琳娜放开室友的手,对方的迟疑已经给了她解释。让一个感情一帆风顺的人来强行解释这些,的确强人所难。“我…我先回房了……”
还没等自己开口,女孩已经拎着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林妙妙不明白,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能在站起来的时候抚平沙发巾的褶皱,她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经历这种折磨。而当她看到桌上的检测设备,看到手机里Lilith的通知,本来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又该崩塌为怎样的断壁残垣。
那么魏沐白呢,真要将卡特琳娜与瓦莲莉娅做比较,每个人都能发现,她们除了所操控的都是月光以外,就再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前者是艳烈多情的玫瑰,后者则是庄重典雅的郁金香,前者的身上有无穷无尽的诱惑,后者则如一片轻灵的山泉不染纤尘。林妙妙打开淋浴头,站在水花中思考,她读过的书不多,可也在为数不多与香取夏绪共枕同眠的夜晚里听到过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类比,对方开着玩笑说奥金涅茨是绝对不会在乎颜色的那种人,可杰森就不一定,让自己谨慎选择。可魏沐白会是她嘴里的那种男人吗,无论当初选择了哪一个,都会在经年的柴米油盐中消磨一切能够燃起激情的热烈与悸动。
她躺在床上把玩环形的侦测设备,愈发觉得离谱。外面的水声停止,卡特琳娜大约会有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不,她是一个执拗的人,她难眠的夜还将有很多,多到数得清天上湖中的星星,多到燃尽所有即将到来的寒夜里,聊胜于无的烛火。
那么自己是否也会有这一天,她遇到了更好的人,哪怕只是看起来“更好”,是不是奥金涅茨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了百般的过错。林妙妙猛地直起身子,绝不是这样,他们因爱慕彼此结合,也只会因结束爱慕而分离,这是不可替代的唯一的理由。
她拨通了手机,这时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这一切的疑问。
“睡了吗,夏绪姐。”
“还没,在等瓦莲莉娅洗澡。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林妙妙可不是一个唧唧歪歪爱煲电话粥的小女生,香取夏绪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难事,因此颇为耐心。
林妙妙不知该怎么问出口,她根本没有什么委婉动听的理由,每一句话都干巴巴的轧嗓子。“瓦莲莉娅是不是和魏沐白在一起了?”
“怎么,怎么会呢!”对方的问题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香取夏绪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立刻收敛了表情正色道:“瓦莲莉娅不是这样的人,是谁说的。”
“卡特琳娜看到他们在接吻。”
对面没有了声音,似乎是信号也因为窗外的大雨变的微弱起来,窸窸窣窣的微声透过听筒传来,好像在电话的那一端,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有人打着伞站在雪地里,无数片雪花擦着伞沿落下,倒映在那人的眼睛里,一片荼白。
“夏绪姐?”沉默的时间已经太久,林妙妙不得不开口试探性地询问,虽然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或许太过惊天动地,但现在已经不需要她的惊讶了。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茫远微弱,似乎瞬间与话筒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我…我确认一下,先挂了。”
“哦,好的…”大概是起来去关窗户了吧,林妙妙这么想着,挂断了电话。把头蒙进被子里躲避突然间袭来的寒意,要不要给奥金涅茨打个电话呢,看着对方长篇大论过的对话框,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与他道了晚安。
但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对许多人来说都如此,他们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对彼此的处境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