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34、魔盒（5）

　　晨起结伴出门散步的父母杳无音信，睡梦被屋外的狂吼与惨叫惊醒。他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绝不会是什么可欢庆的喜事，叮嘱与再三强调一瞬间涌上脑海，即使曾小小的怀疑过叮嘱人的小题大做，现下也绝不会再掉以轻心。把水果刀塞进妹妹怀里将她藏进了小壁橱，带着屋里仅剩的另一把批刀蹲在上锁的大门边。骨骼断裂的地方隐隐作痛，见希从不知道他也有能勉强独当一面的时候。
　　至于一刀刺向破开门的人影，被对方轻而易举扭了手腕带着臂膀旋转一个背缚就简单制服，真够丢人的，还是在她本人面前。准确的说，是被她本人。
　　“莱…莱希学姐……”
　　轻巧地撒开手，打开终端查看队友们的位置。“嗯。”发现有热量活动的是这对兄妹所在的房屋，莱希说毫无触动是假的。虽然她对这种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没兴趣，但怎么也要注意不伤害对方才是。“你爸妈跟妹妹呢？”
　　“莱希姐姐！”见闻从衣橱中扑出来，泪眼朦胧着立刻就哭出了声。缩在黑暗中虽然什么可怕的景象都看不到，但一切可怕都更可怕。乍见玻璃上的血泊与门口两人背后的狼藉，噩梦成真，更泣不成声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人？”刚刚掌握了凝水呈线牵制住堕妖的魏沐白轻轻喘息，收紧空气纵横的水线，背后扑过来的堕妖被绷紧的细线切割开上下颌骨，黏腻的脑容物甩了一地，隔绝在猛关上的房门外。而屋外撞击的力道更是凶猛，薄如纸皮的活动板房摇摇欲坠。
　　“这时候傻站着不动的热能点，估计都是被吓得够呛的。”求援完毕，女孩观察着小地图上迅速改变起来的援军位置，很快确定了撤离目的地，拉过少年。“周围的东西都在往这边包围，我们从这个方向，一般脚程三五分钟就能遇到维尔娜。杰森和林妙妙都在同一个方向，大概六七分钟，魏沐白，刚刚那种使用强度，你还能维持多久？”
　　“我没问题。”呼出一口气，魏沐白蹲下来安慰被莱希的呵斥二次伤害的见闻。“不要怕哦，我们会带你们离开这的。”
　　“背上她，我们从另一边窗户出去，你能走路吗？”莱希已经绕到屋子另一侧打开了窗户，顺手点燃了几只扑过来的零兵散将。
　　“可以…”十分钟而已，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再怎么娇气，也得拿出点决心了。
　　回头皱眉扫了一眼，莱希跳出屋外。“算了，我扶着你，快点。”
　　一对兄妹艰难的翻窗落下，魏沐白断后动作敏捷。房门轰然倒塌，妖物的嘶吼近在咫尺。见闻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轻轻遮住，于是触觉嗅觉便分外灵敏，温热的雨滴在裸露的皮肤上，这味道是如此的熟悉，令她瞬间回忆起了那个浑身都凉津津不舒服的黄昏，某个既温柔又不失爽利的女人，曾那么耐心的教导过包容过自己，就像是无条件保护自己的一双手。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人，那双手，已经永远的消失了。
　　她趴在少年的脊背上小声的抽泣，血红色的朦胧视线里，漫天的红雨落下，一团团血肉模糊的影子被透明渐红的丝线固定在半空，在他们挣扎的狂舞中，污血染红整个世界。那之中有妈妈吗。
　　妈妈，我好害怕。
　　“不要再哭了，小姑奶奶你这不好好的嘛。”莱希将见希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支撑起少年的身体带着他快步往已经能隐约听到喊声的方向跑去。能量高频运转中，即使是细弱的哭声，也清晰可闻，她没什么对待小孩子的耐心与和善，当下只觉得心情烦躁。火焰暴戾轰然炸开，固定在半空的堕妖一个接一个被点燃，焦臭弥漫。
　　而前方瓦格纳姐妹的身影迅速清晰，水线与漫天血珠接连凝结，飞溅的火花二次点燃，焚尽尸块残肢，映照冰锥棱柱与流霜晶屑，成流星浮灯，凝结满目疮痍，冰封横尸遍野的天与地。
　　“到我们身后去，有人接应你们。”维尔娜与莱希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讽刺。“你的动作还是一样的迟钝。”
　　“哼！”嘴上是不屑，女孩却安心的将后背交给了前来支援的伙伴。“撑得住吗？马上就到了。”
　　“嗯……还…还可以…”身体脆弱到这种程度是男孩始料未及的，不过小跑了几分钟而已，心跳猛烈的要破出胸膛，血管狂跳压迫大脑。他只觉得靠近的这具身体格外的柔软温暖，她的气味与声音，包围自己的所有感官。
　　好想拥抱你，好想告诉你，好想你。
　　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只说过寥寥数语，可我止不住幻想了所有与你共度的时光。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过去的每时每刻我居然都在想你，想再道一声谢，想约你再走一次月下的路，想看着你，想成为你。
　　莱希，莱希。
　　“莱希…我……”可以说一声想你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感觉得到，这具火热的，血液奔流的身体，鲜活的气息，是多么想让人紧紧地拥抱。
　　“怎么……唔！”视野中的男男女女在瞬间清晰，又因剧痛模糊，掺杂在一起的叫喊声与喝骂声在耳中轰隆隆的响，吵得她目眦欲裂，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莱希！”林妙妙与魏沐白同时惊叫，杰森远远赶来，双目充血发红。
　　“妙妙！小心！”李渺梧激射出数道符箓欲将失控的少年止住，李渺颜与瓦莲莉娅面对着追击他们的堕妖分身乏术。
　　沿破口划开便是娇嫩细腻的肌肤，那之中有自己渴望已久的拥抱与血的温度。瞬间开膛破肚的女孩，血脏淋漓被揪出体外扯碎散了遍地。能够召唤的所有水珠都凝为屏障护住已经完全吓呆了的见闻，面对虎视眈眈的见希，魏沐白心里没底。好在高沧空中化形凝实，成为第一个赶到他们身边的强援，荆棘丛迅速生长，将危机封入囚牢，紧接着，皮开肉绽又万箭穿心。
　　“抱歉。”他听见高沧低低的声音，然而已经无暇顾及这个可怜的少年了。魏沐白上赶两步，而莱希已经跪倒了下去，他脱手了。
　　好在杰森接住女孩的身体，手忙脚乱的抹去她脸上的鲜血，然而他自己身体沾淋上的血滴，他脚下土地上的血迹，那女孩全身的血液，都再无法倒流回她的身体。
　　只差一步，只要再早那么一刻，就会是另外的结局。
　　“Lacey！Leah！Valeria！Валерия！I need you！Валерия！Ты нужнамне!”（瓦莲莉娅！我需要你！）杰森呼喊着瓦莲莉娅，他觉得自己的俄语从未如此熟练，而血也从未如此迅速的冷却。“Спасиее!Быстрее!Спасиее.！”（救救她！快点！救她！）“
　　“Jason…It’s too late……”女孩的肺腹已被挖空捣碎，心脏也破损移位。瓦莲莉娅别过头，不忍再开口。
　　“Умоляютебя…Спасиее………”（求你了，救救她……）
　　“Ash……A…Ash…ley.”
　　没有人开口，不远处战事稍停的瓦格纳姐妹正朝他们奔回。这算不上万籁俱寂的时刻，那人的声音却格外的分明，一定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吧。杰森放柔了颤抖的嗓子，尽管他的颈与额青筋毕露。“Shh……Shhhh……please.Lex,Do not talking.My dear Lacey.Slow down your breathing and trust me.We’ll be ok.You will be ok.”他们重叠的回忆与生命那么长那么多，他已经决定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在这乱的一团糟的世界里，与她就这么互相折磨互相攻击下去。“Lex!Look at me.Lex!Please look at me!”
　　我们还有更长更多的时间要一起度过，我已经想好了新的玩笑和要捉弄你的恶作剧，我已经做好了你朝我怒骂并且毫不留情反击的准备，我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防备你的突然袭击和离谱的差事安排。我接受你，我挑战你，我赢你或者是输给你。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你回来，你不可以去死！
　　“Ash..…Ashley.My..…middle……mid……na……”
　　她甚至没有力气闭上眼睛，这让人根本无法相信女孩已经死去，即使她破损的身体处处可见死亡的归宿。
　　“No……nononono……Dame it.Lex！”少年红着眼嘶吼，反复重复起了无意义的念白。“No……nonono Lex！Don’t do this to me!”他不能接受任何脱离了预想未来的结果，他们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不允许戛然而止。“Please don’t……”
　　无法改变，无有余地的事实或许不多，别离，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Lex！Wake up! I said wake！Up!”
　　我可以不在意你的任性和颐指气使了，事实上我从未真的觉得你有多么过分，因为只要想到你只是在我面前维持着刁蛮又凶悍的强势，那么无论如何我也生不起气来。你一直是这么做的，我也一直是那样对待你，久到我甚至觉得这一生我们都会这样度过，吵闹着、打着架、互相捉弄，我们就这么长大的不是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就这样继续下去，就这样老去吗。
　　不是的，从此之后，只有我了。
　　噙着泪光的安娜塔西亚拉住还要上前的维尔娜，没必要再去确认核实，面对惨不忍睹的身体，哪怕只是一眼，似乎都会玷污那女孩韶年早逝的生命与最后的尊严。
　　“怎么…怎么会……”维尔娜咬牙绷紧了腮才忍住质问，可这一忍，眼泪便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的淌下。我其实没那么讨厌你的，即使有一点点的讨厌，也不愿意看到你去死，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去死，哪怕是最不喜欢的那个。
　　林妙妙蹲下来无声的埋头流泪，呼吸困难，心跳跟着乏力，一切肌肉都跟着失去控制，脚边地面的血迹被汇聚在眼眶中的泪水模糊，是不是总有一天，对于死亡，她的感受也会变得模糊。
　　我做错了，卡卡，我们做错了。我后悔了，我没法再视而不见，这些普通人，他们那么无辜的死在我面前。莱希因为我们的任性，被她从废墟中拖出来的人杀死，他们都死了。所有我们救出来的人，又被我们亲手杀死。我好后悔，可是没有任何的办法能够阻止这一切，我只能去杀戮，只有一刻不停的杀戮，才能救更多的人。
　　可是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卡卡，我好想你。
　　“所有人，提高警惕，任务继续！”伴随半空中杀伐征战着的简无寒厉声呼唤，唯有稚嫩的哭声回应。
　　没有人知道这位幸存的女孩究竟哭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弄丢了自己的旧玩偶。
　　不过对于孩子来说，那只玩偶，就是她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