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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一绝逾参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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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正意气风发,把年轻当做整顿乾坤的利器。和许多即将、或已经戴上獬豸冠的人一样,他对不义有如坐针毡的敏锐,像离朱的眼睛揉入秋毫之末。他带着嗜痛者的快感一根根拔掉这些刺,满心舒爽,却不知拔出的地方慢慢烂下去,溃成深可见骨的洞。
齐永元元年冬。北狱。
后汉有北寺狱,在黄门署下。党锢之祸时,无数士族于此蒙难,血流成渠。无独有偶,建康廷尉寺同在宫省北,廷尉狱也叫北寺狱,朝官讳忌,常略掉那个“寺”字。俞无囿因职务之便,对此地轻门熟路,以这种装扮来倒是独一回。他黑衣蒙面,避过几班狱守便飞上檐顶,掩身茫茫雪夜,才经过的雪地不留片痕。
他二十七岁,还没有“无囿”这个老气横秋的别号,只是御史中丞范岫属下一名侍御史。但记忆或许就在那时出了偏差,每每想起来,面巾下已是艾发衰容。第一次,他悔恨自己的年轻,命运正将除年轻以外的东西一样样从他手中夺去。
包括挚友。
囚牢昏暗,要找羊阐却很容易,童山濯濯的一颗头泛着瓦亮的光。俞无囿点倒狱卒拖至隐蔽处,确认四下无人,凑近道:“述思兄。”
羊阐只凭眼睛就认出了他,眉毛惊得飞起:“侍御?你……你来此作甚?”
述思是羊阐字。相交多年,羊阐却一次也不肯叫俞无囿的字,都是正经八板地以职位相称。俞无囿道:“我才从江州回来,不想兄蒙此难。”急取了狱卒钥匙捅开牢门,“你先同我出去,再从长计较。”
羊阐猛一缩,牵得枷锁一阵响动。“不可!我焉能陷你于不义——”
他嗓子明显粗涩,却仍奋力往上撑着。俞无囿知他在狱中饱受苦楚,不忍一下点晕,又恐事泄,气得压低声音道:“你执言是仗义,我救你也为仗义,何来不义?”
“我是言官,上谏乃本分。你是台官,自当秉公奉法,怎能乱纪?”
是他熟知的羊阐。庸钝,碌碌无闻,却总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上执拗得惊人的羊阐。谢朓芝兰玉树,和他素无交情的羊阐只是个树瘤。这颗瘤会在先帝大兴屠戮时梗直了脖子,也会在先帝的灵堂前痛哭流涕,但人们记得它是因为它的模样,圆秃秃的,精光可鉴。当日太极殿上,兴许是念先帝数次不杀之恩,他哭得格外失态,不意间巾帻掉了,那溜光的头突地一下跳了出来。年轻皇帝把泪一抹,笑到背过气去:“哪来的老秃鹙!”秃鹙常刻在老叟杖头,盘得油亮,于是羊阐得了他平生第一个绰号,“羊扶老”。除此以外,就没人想起他了。乃至他上最后一道奏表时,皇帝还问:“这厮是谁?”近臣说:“是那只秃鹙——羊扶老呀。”
众人跟着笑了最后一回,再无声息。
“听人说……前日,谢吏部已瘐死狱中……”羊阐询向俞无囿,见他点头,随即黯然,“也是,既要诬害,岂容他有机会翻身?”
俞无囿愤愤道:“连岳父一门尚可出卖,为此等小人,何苦将自己搭进去?”
小人。数年前他哪想到会对谢朓用上这字眼。宣城太守的文名谁不晓,俞无囿出身寒微,师门也属庶派,自知无缘结交高门甲族,独将那些诗钞了好几卷,爱不释手,更送与羊阐看。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安得凌风翰,聊恣山泉赏。那是羊阐被引见给他神交之人的开始,俞无囿如今悔不当初。可当年,他俩确实是抱着一股羡鱼之情,对“安得凌风翰”的赤诚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次在阊阖门外,俞无囿见到了谢朓,和他的妻子。
王敬则之乱平息他已耳闻,谢朓被擢升他也听说。俞无囿眼里这自然是大义灭亲。以义断恩,君子所为,何过之有?他同情起那位面容惨淡的郎婿,甚至想冒昧上前宽慰两句——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妻子。
披头散发的王氏截住了未乘坐牛车的吏部郎,随即从襟内掏出一把刀刺过去。左右赶紧拦下,丈夫却一句话不说,不呵斥也不安抚,躲闪了几番就掩面而走。“你敢做那事,不敢见我吗?”女人尖厉地叫着,连毗舍遮鬼听到这声音都要坠地变成石块。俞无囿立刻意识到谢朓避开直达百官府邸的广阳门,绕道西门,就为了躲她。他几曾想象过那人落荒逃跑,被无形的什么绊得踉踉跄跄,最狼狈的还数袖间没掩住的神色。俞无囿在御史台七年,对那神色熟悉得就像鸡见了稗子里的谷,一嘴就能把它啄出来。
是愧色。
既怀大义,为何有愧?
羊阐并没有目睹玉树怎样以一个极不堪的姿势倒下,他的眼睛很浅,一下能看到底,容不了那么深的愧,又或者因为愚鲁,他一时只能想一件事情,愧要排在很久以后。“圣上擢吏部时,他上表三让,固辞不受。就算不为国恩,说卖亲求荣,也太过了些。这些日子我思索了很久……窃以为……另有隐情。”
声音愈发暗沉沙哑,很慢,仿佛还有无尽的时间。
“他只是怯。”
怯意是落进石缝的草籽,将缝隙渐渐撑大。谁到了那境地都会怯,身后孤崖,面临薄冰。越是坐拥得多,就越患得患失,怕变故一朝袭来,那春物山泉、凌风羽翼,尘嚣中煞费苦心辟设的小小净土,都要卷入血雨。
俞无囿急道:“你就不怯?光一人不算,还累得全家老小枉死!”将两爿木枷奋力一掰,就要拽那瑟缩的身躯起来,“我先安顿了你,再去救嫂子和贤侄——”
他猛地僵住了。攥着的手腕下是支离破碎的脉象,不知什么时候竟成败絮腐草。羊阐喘息渐低,渐趋干涸:“侍御是定舆门高足……不可……自毁前程……”
——有人捎给他谢朓已死的消息,又何尝不能捎来毒药?
俞无囿如遭雷殛,抵住好友心脉全力运功,谁知积毒已深,真气泥牛入海,了无回音。身处朝堂而以武犯禁,乃定舆门大忌,纵能瞒天过海劫狱,自己也臣节不遂,为师门所耻。羊阐猜到他会来相救,早已服下慢毒,撑到现在只为见最后一面!“述思兄,是我……害了你!”
羊阐的目光开始涣散,奇怪的是愈见澄明,像浑浊的冰融成清水。他的才智只够考虑一件事,只能顾及眼前的东西。当恪尽职责时,怯就抛在脑后了;当下狱等死、等家中噩耗传来时,他也一刻不停在操劳别的,以忘掉那于事无补的怯意。“芸儿……他老师德高望重……自……自有办法保他……”唇边浮起一丝匆遽的笑,“内子和小女……听说……流配西南……益州刺史萧元达公与芸儿恩师有旧,我已托人致书,求他多关照……侍御……无需忧心……”
俞无囿发疯似地抱住他:“你为何独独不托我?为何——”
耳边一切都很轻,不比狭窗外雪落的声音更重。他听见羊阐嘴唇张了一下,叫他,有什么随着那两个字永远地诀别。但他拼力去捉时,听到的却是另外的嗫嚅,陶然如醉,如梦呓:“这般好雪……当有酒……”
雪被乾坤颠扑着,从黑夜而降,落向黑色的大地。
俞无囿站在夜空下。山崖耸峙,深渊像空荡荡的耳朵,迫切想搜罗三十余年前的回声。它一无所得,除了风在呜咽,将碎石静默地推落。
羊阐不知道的是,他托去送信的人才刚出发,萧懿就调离了益州,赶往豫州平叛,很快被诬告谋反而死。时势剧变,那封信终究没能送到他手中。俞无囿一闻此讯,将侍御史官绶挂在梁上,不辞而别。羊芸之父才识平平,但其师的智略、武功俱是当世翘楚,名望极崇,有他为弟子周旋,轮不到俞无囿担心。他快马加鞭,赶往万里之外。
在西南边地獠郡的一所兵营里,俞无囿找到了羊阐十六岁的女儿羊芷,那时她病弱的母亲已尸骨无存。神志恍惚的羊芷以为俞无囿是她的未婚情郎,倚着他肩头咽下最后一口气。俞无囿始终记得她在自己臂弯中那么轻,等手臂空了,才感到沉重,像一片羽毛拽着他往地心坠去。此后三十年,他一直在为罪臣的家眷们奔走,无论他熟识的、点头之交的、素昧平生的,可那空无一物的沉重仍时时存在,是他怀里的巨石。
他没机会向羊阐说出困缚自己一生的那个秘密。他的怯与愧。
若坦言相告,可有回首余地?
俞无囿仰起头,风霜藏在颤巍巍的须发间,嘲笑他笔挺的身躯。山岭寒风侵肌,一人行色匆忙而来,似在追踪什么,撞见俞无囿,不由一怔。
吕荻道:“俞师叔!你平安无恙?”
俞无囿道:“我在江边偶见人行踪鬼祟,一路追他至此。只可惜山谷幽深,让他给逃了,我搜寻无果,倒想起了些往事。”他摇摇头,“你也为了这个?”
吕荻借月光端量着俞无囿,像要辨认他眼角每丝皱纹。“前朝太中大夫羊阐与师叔交厚,他的儿子羊芸,师叔可还记得?”
俞无囿一愕,缓缓道:“覆巢焉有完卵?羊述思被谢朓案牵连,妻子儿女同样坐罪,无一幸免。此事已过去三十来年,何必再提。”
“这是向墟烟旧宅寻到的线索,有人想让它石沉大海。前日搬入那宅子的洪阿根、并莲夫妇,已遭灭口而亡。”
俞无囿满眼震惊,许久未缓过神来。他目光挣了一挣,飘向断崖对岸的夜:“定是那人!你可曾看清他武功路数?快与我分头追击,休放他离开!”
吕荻徐徐踱到悬崖前,步履铿锵,又有石块窸窣着自脚边落下。“好巧,师叔,我也想起了些往事。六年前,拙荆与小女就是在此处山道上被紫陌截杀,双双遇害。我听说小女从这里坠崖,未见遗骨,多年来始终心存侥幸,翻遍了方圆十里每一寸土地……论对此山之熟悉,恐怕莫过于在下。”
他反倒不心急了,慢悠悠拈起前尘的断线。“师叔遍行侠义,尤以救人-妻小为任。我在想,倘若那时就得遇师叔,将妻小托付,是否今日一切都不同?”
俞无囿肃然道:“你要说什么?”
“我紧追凶徒,前后不过顷刻,师叔却说已经搜寻一时了,敢问找了多久?并莲夫妇被亲近之人杀死,起初我以为是纪怃然假扮你,可她的洗髓手我见识过,徒具几分巧劲,内功哪有那么老辣?只有你本人,与当年那件事利害攸关,才想永远地掩盖它!”吕荻沉声冷笑,“你的确对并莲一家有恩,要起他们的性命,也毫不手软!”
俞无囿仍旧站得挺直。
他的影子不知何时与山壁融为一体,逐渐变得庞大,占据长夜。
“师叔,这世间万恶种种,有庶人之恶,也有君子之恶。庶人为恶,茹毛饮血,不过饥则求食、饱则弃余,但求苟全于草芥。君子为恶,干的却是邀名逐利的事,昧己亏心为展鸿图,卖亲鬻友乃是大义。如此君子,满口廉耻道德,反过来教升斗小民何谓荣辱,不觉可笑吗?
“那日在江心溧洲,记下我说吕明骞‘不可教化’,暗授辛翎的,想来也不是纪怃然,是你。以她的内力修为,怎可能一直偷听在侧,而我全无察觉?你早与风檐勾结,告知我蜡鹅之秘,即是引我入彀的第一步。并莲为供出你而深深自责,她哪里知道,就算没有她,你也迟早会把吕明骞交给紫陌。她被你重伤,想到丈夫儿女危险,下意识蘸血写你姓名……可她立刻就拼尽全力将字迹抓乱了。不为别的,只是……”
吕荻跨前一步,鸿钧游气在身周咆哮汹涌,怒意再不可遏,“只是因为,她有愧于你!”
俞无囿哈哈大笑:“吕荻,你枉有察眉之术,何至今日才识得老夫?”
影子的边界遽然暴涨,整个黑夜都摇撼起来,悬在崖顶,欲猛攫而下,“你只知我自号无囿,却不知老夫草字唤作‘参辰’,江湖人称——‘一绝逾参辰’!”
“你便是‘辰’!”吕荻震声道,“我今日誓杀你!”
真气破空作怒龙长吟,就在此时,月亮最后一道银边彻底掩在云后,黑影终于侵吞天地。混沌大块忽被一网打入囊中,纵有雷霆万钧,也不得其路。一丝仅见的光贯穿无穷幽暗,封紧了袋口。那线光正持在俞参辰手上,慢慢从竹杖内抽出,长三尺九寸,细不过一指。
他的剑。
“纪丫头不过学了些皮毛,和任寒声半斤八两。云飞雨绝,落叶去柯,星灭光离,这‘恨生三绝’是我教寒声的,他若刻苦专研其中一式,也不至死于你手。老夫不同,生平仅一绝。”俞参辰笑道,“你可知哪一绝?”
吕荻逼视剑光:“任父有故人如此,自是绝情寡义之绝!”
深暗中有什么更深的轮廓笑得颤抖,那道细直的光却岿然不动:“——是天人永绝!”
光线倏一下伸长,霎时横亘两极,仿佛某个刚睡醒的巨物睁眼一瞥,黑夜顿被一剖为二。山岩、树木乃至惊飞的鸟,凡被那一眨掠过,立刻身首分离。云翳劈开,并无月光漏出,只因背后的盈月也分为两半。所有被影子裹入幽冥、难分彼此之物,都为这黑白分明的一剑截然斩断,连吕荻阻挡在身前的劲气亦不可免。这下疾如星火,悄如露电,世界尚未从完整的模样中惊觉,只有吕荻眼明手快,可身法再迅捷,那一眨也已瞥见他的袍角。
谁又能快得过光?
身子猛往下一颓,吕荻才知右胫已被削去。半截义胫连着脚稳稳站在原地,而人已跪倒。侥幸这剑不是玄切,否则磁化之下,大腿和枢座都休想保住。他急忙要接上断足,刚拿住脚踝,光又是一眨。
山体分开了。
并非侧面凿下一块,而是平着切开——像从万卷累牍中间抽走一张,上层猝然倒向深谷。吕荻左膝往地面一撑,拔身而起,人在空中,第三剑追至。他发掌贯冲山壁,硬生生借力腾挪方位,剑光偏开要害,仍无物可挡。兔起鹘落间,双足俱断。
俞参辰缓步踱来,紧盯着两只断足和再也无力起身的吕荻。“任寒声就是算差了你这招?倒也不冤。”
发髻已被击散,冠倾簪斜,吕荻一声不吭,单手撑着地,另一手勉强将发冠正回头顶,颤颤悠悠,终究力所难及。俞参辰哑然失笑:“君子死,冠不免,事到如今,还要学子路么?嘿嘿,哈哈哈哈!”他像看沐猴作人嬉戏一般,荒诞至极,偏偏停了步,等吕荻将冠戴回去。
吕荻道:“任寒声只是……不曾见我真正的模样。”声音艰涩,却意外地平静,“师叔,你也不曾!”
俞参辰一凛,这才发觉有异。趁自己驻足片刻,脚下的地面竟在瞬息万变,凹凸坎坷,嶙峋耸起。山石并未分裂,相反,俨有参天古松的根系贯穿其中,将它们抱紧。根须纵横深入,穿过石缝与土壤,触及百丈之遥的谷底。隆隆雷声自深渊下震来,始如蜇虫,待俞参辰警醒已巨如鲲鹏,一瞬间从耳膜直击心室。
吕荻匍匐在地,姿态甚是狼狈。他一袭玄袍下空若无物,衣袂铺展翻腾,如怒涌的漩涡。俞参辰惊见自己天人永绝的剑意在败退,他霍地明白,那化身根蔓、深扎土中的,正是此人下肢!
大笑从喉间喷出,呛着不知名的腥味:“吕荻,你为报仇……竟连人形都舍弃了!”
“牛鬼蛇神又如何?”雷霆动荡,“我早已不复为人,纵是妖,是孽,也要斩你于此地!”
万籁恍然一醒,以山峰为鼓槌,以深谷为鼓腹,以充斥太虚的真气为鼓面,急挝不止。俞参辰欲再挥剑,心境既扰,剑意已相差甚远。他清浊两分的一剑,须得灵台澄明才能使出,更何况此时相抗的并非招式,纯是二者内力争衡。论内力,即便定舆门庶派耆老,又岂能与鸿钧游气比肩!
天鼓狂催,俞参辰心一横,劲提丹元,全力护住心脉。正紧要关头,鼓点的节奏忽地一乱,如高蹈之人失足踏空。俞参辰先是惊愕,接着大喜:“你那旧毛病又犯了?急着杀老夫,却忘了时辰!吕荻啊吕荻,说什么投身鬼录,还不是受困于血肉!”
六年来,吕荻对时辰极为敏感,推算不差毫厘。眼下是子时五刻,离丑时尚有三刻,临近月圆,发作的时分也逐渐提前。换往常他定谨慎小心,避开此时段,但剧变之下怒火炽盛,早将生死抛诸脑后。他急取金针度穴,可金针缓得了一时疼痛,真气淤塞,何异于抱薪救火?转眼间胜负立判,俞参辰背后黑影重新暴涨,天地齐喑,唯有剑光锐不可视。
正当光芒瞬闪,另一股剑气从天而降,如长星遽落,拦在即将分崩的万物之前。吕荻失声道:“青萍!”
青萍大汗淋漓,双唇煞白,显然为救并莲儿女已油尽灯枯。她的目光在剑光前黯淡失色,却是独一无二的坚定,像一段千锤百炼却无锋无刃、只用草绳缠柄的铁。“我终于想起……他教了我什么。”她左掌伸出,掌心向下虚扣,“不是几招剑术,是这运气之法!”
无数尘埃涌向她掌脉。那些小到连光都无法照见、连光都无法切开,小到能漏过时间的罅隙,无以名状的微尘,在她的掌纹中有了重量。耗竭的真气从体外重聚到她身上。青萍剑贴眉心,直指苍空,天与地仿佛是她肺腑的两页,尘芥之气就在其间鼓翼——
“青萍!不可与他同归于尽!”
劲气与剑光交汇一刹那,只听摧枯拉朽几声,俞参辰胸骨尽折。但战局对吕荻已不再重要,连一身痛楚都置之度外。青萍前日心脉才重创过,如今气血亏空,又猛然悟此天人之境,极衰瞬至极盈,这再无来者的一剑,怎能不以性命为代价?
耳边寂静得出奇,只有小小的身子跌落,像一片秋叶。
吕荻抢在那之前硬接起了双足,踉跄接住她。青萍笑了笑:“菁儿……他们没事了。”她闭上眼,“好轻啊……有点冷……”
有什么微微一沉,声音戛然而止。
吕荻胸膛痉挛得厉害,他大口喘息,企图将呼吸和颤栗传给怀中的身躯。多年前,另一个孩子的脸也这样贴在他心口,“冷……”她微弱地说,直到气息从他手掌递过来,那剔透得几乎消融的轮廓才重又留下。这双手如今紧拥着青萍,再怎样拼命都是徒劳。他的四肢已是剑。剑贯真气,只能杀人,如何能渡气入脉、续人生死?
俞参辰喝道:“吕荻,把她给我!”
他以剑驻地,虽苍须血染,却凭着内力硬生生楔住断骨,才免于穿胸而过。光芒在细长剑锋上垂死挣扎,与影子此消彼长。突然,四周群壑间呜声大作,一道高亢过一道,是紫陌死士闻风来援。吕荻蛊毒已到烈处,五内俱焚,他果断又取三支金针,捻入神阙、气海、关元三穴。
这三处是任脉重穴,金针封堵,断绝了再提真气的可能,却也令痛楚为之一清,换得义眼片刻专注。他抱着青萍,全力发足疾奔。
夜的尽头是断崖,深不见底。
——那个孩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可曾怕孤身一人?
吕荻柔声道:“青萍,抱紧我!”
风猎猎作响。随着纵身一跃,未搂住青萍的那只手臂也在舒展、蜕化、越变越轻,最终溶入了风。紫陌众人赶到崖边,只来得及见一只苍鹭扑进夜色。风还留着被它划破的痕迹,几片黑羽当空盘旋,朝天际飘零。
俞参辰极是恼怒:“一帮废物!你们来作甚么?”
他咳着血,蹒跚望向深渊,就好像它悬在头顶,荡着碎石滚落的回声。
俞无囿最后一次见到谢朓,是在右卫将军刘暄府上。那时帘外鸟啭花红,光阴大好,帘内却寂若死灰,一场密谋正在灰堆下酝酿。每个字俞无囿都记得清楚,因为他就藏身金漆屏风后的阴影里,以他的功力,即使明目张胆翻窗出去,那沉浸私语的两人也不会察觉。
他很偶然地得知了始安王党羽江祐曾与谢朓密谈。御史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消息来源,风便是他们的耳目。风闻在低语中证实,谢朓将始安王拉拢他谋反的事向刘暄和盘托出,劝以利害,看他忧心忡忡的模样,俞无囿直想笑。显然他不肯同流,面对举发又骑虎难下。举发。那个当机立断举发自己岳父的人哪去了?
王敬则部将来见谢家郎君时,可也眉头紧锁,深感大祸将至?
自打阊阖门外那一面起,锦画就彻底撕破,露出陋俗的真相。过去俞无囿仅仅是嫉恶如仇,现在他发现,那高低不就,既放不下身段作恶、又怯懦贪生的,才最是可笑。胆小如鼠,却偏要高居玉树,写自欺欺人的诗。怙恶不悛自当报应,那问心有愧者又如何?
他找不到机会弹劾谢朓,眼下机会送上门来了。
刘暄是今上的亲舅父,不大可能站在谋乱那一边。但不要紧。很快,一封署名刘暄、笔迹与他无二的信就会送到江祐手中。始安王不会放过谢朓的。俞无囿很了解老宪司范岫,后面不过按惯例办事。至于自己,江州几个郡县素闻官吏贪墨,明天他就请缨到地方监察,把身后撇得干干净净,朝堂纵血雨滔天,都与他无关。
告密之人,当有告密为果报。
俞无囿一想到这里,顿觉神清气爽。待江州归来,也该入冬了吧。“余雪映青山”,述思兄最喜欢鹅毛天拥裘坐在廊下,暖一炉酒,笑眯眯拍着满秃头的雪。若一路不耽搁,尚赶得及与他共饮?
离开建康时,艳阳正熔在山峦上,俞无囿的冠带和马辔也蒙上层薄金。他还很年轻,志得意满,前程无限,并不知往后种种不测,都以今日为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