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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枢绘折雪 折雪为天枢 ...

  •   绘素正在桌前绣着手帕,绣绷撑起的白丝上是游弋在荷花池中的一尾红色锦鲤。阿琯从外面飞奔回来,一脸惊慌地对她说到。
      “阿姐阿姐,大事不好了。”
      “何事能让你这般脸色,别着急,坐下慢慢讲。”绘素放下了帕子,倒了一碗桌上的茶水递给气喘吁吁的阿琯。
      “青枫,青枫雅苑被一群内官搜了个底朝天。”
      “什么?”茶碗被塞到阿琯身上,绘素一个没端平,洒了阿琯一身的水。
      “现在还有一群执枪的武卫围着。”阿琯接过被洒得空了的碗,又补了一句。绘素脸色瞬间凝结,像失了魂儿一样跑了出去。正值腊月,街道砖墙上都是白皑皑的雪,唯独青枫雅苑里冒着一团黑烟。
      她连外面的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急匆匆地跑到了青枫雅苑,也顾不得外面寒冷的天。此时苑门口正围着官军,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挡着绘素没法再往前一步。苑内的地上摞着一堆又一堆字画,手持火棍的人正在点火,团团烟雾火光升起,纸张噼啪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议论声打破了晨冬难有的寂静。。
      “琯儿,他们为何要烧这些。”绘素站在人群之外,她没看见天枢的身影,心里焦急担忧得不得了。
      “郎君已和蕲女定亲,元将军政敌的那些朝廷内官,伙同平康坊出卖他的歌女,说他……”
      “说他什么?”绘素抿着唇,看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字画,心里酸楚到了极点。
      “说他的美人图是□□之作,借此要焚了他所有的字画。”
      绘素倒退一步捂住了胸口,她不明觉自己为何心会突然像抽搐了一般不适。她只是很执着地认为,她此刻的痛和他感受到的痛别无二致。他的感受就是她的感受。
      “这莫须有的罪名。”绘素看着一张又一张,一捆又一捆的画纸被扔进了火堆,围观的人也随声附和地厌唾,她心里越想越急,越想越气。她攥着手中的帕子,也不顾外面冷风吹着她面颊泛红浑身直抖,既愤怒又悲伤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暗自垂泪。
      绘素知道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她不知道她为他做些什么。

      “素娘子!”阿生此时大步流星地走来喊着绘素。
      “姐姐,阿生叫你呢。”阿琯推了推绘素的胳膊,绘素背对着阿生用手帕偷偷拭去了眼泪,任凭他拽着拉走。
      “快回去。内外官的纠纷我们要避而远之,莫要他人觉得我们入了哪人的党派。若被知晓,保不齐使君就要怪罪。”
      绘素致歉,直言下次不会这样唐突,可是心里装的都是天枢,愁容满面。她没有办法只能跟着阿生离开,再过几日就要随着阿生离开。走在回去的路上,她每一迈步都像走在冰水里,冰凉刺骨却痛感麻木。

      绘素回了房间,便止不住地浑身发冷,自从踏进房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没有停过,阿生传话说使君不许她近内外臣之摩擦,她便称病躲在了房里。她也确实病了,好好的白天却哭肿了眼睛,眼里的字迹都变得模糊。她看着手上天枢的肖像,泪水愈加汹涌,泪干涸后留下的盐分白花花一道道地留在了脸上。
      绘素不止为那烧掉的字画哭,也不只为此时遭人谗污构陷的天枢哭,她更是哭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蕲女此刻就在天枢的身边,而她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他们二人早定了亲,而绘素对天枢所知又是那么微少,就连今天烧掉的字画,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绘素从白天哭到了黑夜,饮食不思,茶饭不想,只是一个劲儿地皱着眉。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绘素穿着沉重的薄红氅衣双手合十站在廊下,皓月当空月华正浓,雪地里泛着和束荧剑一样冰冷的颜色,她深情地望着月亮,两人身在异地,也唯独这千万年不变的月亮能在此时此刻传达自己的心意。她只希望自己能像这月光,照亮郎君的窗台,陪伴他在孤冷的夜里。

      天枢被软禁在青枫雅苑整整七日,绘素也在房里躲了七日。禁足令已解,绘素踏出房门。
      冷风侵衣,洋洋飘雪,腊梅红嫩。她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了她天枢此刻在哪。
      雅苑后的青枫林中,树木悉数沉眠,一片蝉翼枯木色。枝上有皑皑白雪,攀树冬鼠。枫林围绕着的那一洼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天枢拿着钓竿在水边抚膝胡坐。素净的人穿着冰雪色的外衣撑伞走来,伞面盖满洁白,雪纷纷落,撒在冰面上似人泪尽凝成的盐,挂在他的发上苍老了意气风发的年轻剑客。
      伞面微微倾斜,走到天枢身边的绘素,再一次在他的身后为他撑起了伞,她能做的,大概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日光熹微地白,冷淡如月。冬日垂钓之人内心该有多么的枯寂孤愁,她站在他的背后,就像是在用怀抱温暖那颗心,分明。他情绪的丝缕分明,她的温柔也分明,绘素的举动分明是说:我在。
      他们还是像以往大多数的时候无言相伴,有多少个瞬间他们毫无话语却能走进彼此的内心,天赐的灵犀契合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便知真爱,一个动作便知在乎,一次欲言又止便知想念。言语一出,已是真意暗流。
      原自相爱可相叛,不如无言长相伴。

      青枫雅苑的掬芳庭里开了一株鲜艳的白梅,和雪色融为一体,花雪难辨。腊月将尽,除夕就在眼前。掬芳庭挂满了红色的大灯笼,天枢在摆在庭内的桌案前蘸着墨彩,在燃着碳火的暖炉前面的画纸上浅淡勾勒。绘素一身鲤鱼色的衣裙,在戚冷的月光雪夜里烧着自己的红与热,她在绮丽的梅树前折枝,一枝卧着雪花和梅花的枝桠被她拿在手上,她仰头淡雅纯真地看着那一枝雪,满怀笑意地转身将它赠给了天枢。
      天枢在画纸上专心描绘,完全不理走过来的绘素。
      “惨淡呀,郎君竟然对我不理。”绘素将梅枝放在案边转身调皮撒起了娇,此刻月光挥洒阵风吹起,原本覆盖在屋檐上的一层透亮雪花随着风吹下,形成了一片朦胧的雪雾,如仙境般美。
      她睁大了眼睛感叹于此刻的盛景,笑时嘴角的梨涡似是笼住了那雪雾的纯洁。人一生又能看到多少这样的美景。一甲子后,我们尽归黄土,又何必计较那些生前的疼痛回忆。何况与你在,诸事无妨。
      天枢的笔墨尽收,这是他丹青尽焚后的第一幅画,也是最后一幅。画中的绘素只有穿着红色衣裙的背影,手里的枝丫上是分辨不清的雪和梅,月色葱茏荡漾。绘著雪花的彩墨掺了花枝上的雪水,另一边的题字写着:积雪表明秀,寒花助葱茏。
      画名为——折雪。

      世人尽可断章取义,以为自己见微知著而说着污蔑诋毁之语,也尽可刺痛伤害无顾其感,随意你们纠私评判辱骂嘲讽。
      两心相依,无所可惧。

      眼看着就到了新年,自打那幅画以后,绘素一整个月都没见到天枢,青枫雅苑门口总是不见有人出来,琯儿也探听不到他的任何踪迹,只知道最近和曜灵在一起的是蕲女。
      绘素冒着胆子打点了人向青枫雅苑递进了纸条:
      “三五烽火,候人兮猗。”

      正月十五的那天夜里,绘素提着莲花灯在一处废弃的城墙上等着天枢。她白丝绸的披风光滑得像是打磨粗糙的银镜,拢住了夜里浅浅淡淡的月光,月色向大地洒下了无数个银色尾巴的萤火虫,绕来绕去飞动又止……身前提着的是一盏荷瓣被漆成淡蓝色的莲花灯,灯芯处一点明黄的火光安静地燃烧着。她笑着站在烽火台旁,望着似乎触手可摸的圆月,畅游在自己的冥想里。
      也不知等了多久。天枢悄悄走了上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绘素转过头,看见了再也熟悉不过的脸。一月未见,他可知她有多么想念他。
      “你来了。”
      绘素抱着胆怯的心约了天枢在元宵节这一天来城外看烟花,原本心里还有担心他不肯前来的忧虑,在见到他的这一刻所有担忧都烟消云散,她只开心得像个单纯的孩子,他为她来了这里。
      “嗯。”天枢浅笑着看着她。团圆之夜万户欢笑的日子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颜,唯独他的眼里似是有无尽的忧愁。站在这处的城墙上能看见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两边和千家万户的门前都挂着火红的灯笼,那一抹红从极微小的远方蔓延到她们的身边,似乎从这里都能听到灶内烧着的干柴在劈啪作响,婆娘忙碌在灶前的碗瓢碰碰撞撞。
      满城祥和,万户团圆。茕茕孤灯,北斗寥落。
      “谢谢郎君今夜肯来。”绘素攥紧了手中莲花灯的木提,小心翼翼地向他言语着。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天枢今夜没有携剑,身侧只挂了一把玉箫,他伸出手摸了摸烽火台上的砖石,正月夜里冰凉的触觉一瞬间攀上指间,夜里的灯光明亮,甚至连空气都透着洋洋的暖意,可是他轻飘飘冷淡淡的语气让人听了不免心疼,自打书画被焚,他总是似笑非笑,笑里含愁。仿佛从前也是这样,那眼下的忧郁比从前更深。
      绘素提着莲花灯,与天枢走上了烽火台。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歇息,月如玉盘,星光白染,城外冷清毫无人烟,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绘素拖着笼着清冷月光的白色衣裙走到天枢的身边,跪坐在他脚边的石砖上。
      “素素。”天枢抬头望月,嘴里叫她的名字,那么忧愁又温柔的声音就盘旋在她的头顶!
      “以后不要再递那种字条了。”
      她嫮目柔情地望着天枢,乖巧地应了声“好”。绘素知道他有蕲女,自己不宜递信给他,可是想念到饭不能食,寝不安席,她忍不住不去思念。他的话语里夹杂着那抹无奈和孤寂,她又怎么舍得不用她那颗温柔的心爱他、应允他、抚慰他。
      绘素慢慢拔下自己的玉簪,水洗的长发瞬间散落在肩膀上,她轻轻把双手叠在一起搭上天枢的膝盖,头枕着双臂随他在静夜里歇息。
      天枢低下头,骨骼分明又纤长有力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如黑绸般丝滑浓密的长发,他双手的热从发梢传到她的颅顶,一遍又一遍地轻抚,一次又一次地沉醉。她像一只被顺着毛的猫咪枕于他膝,月华似霰,清光流转。
      匆匆间一支烟火窜上天去,黑色的夜幕中下起了金雪,紧随其后的是在城内城郊烟火处点燃而升起的烟花:一簇簇一丛丛,在这高高矗立的烽火台之上看到的,是无边无尽的彩色花海……一阵接着一阵,烟火绚烂碎裂的声音淹没了冬夜的凄凉孤冷,整个世界都在绽放在彩色之中。绿色的焰火四散开来像是一阵树叶雨,紫色的焰火便如同千千万万微小的异域宝石。
      紫气东来,鸿福齐天,祥瑞安康。
      这是元宵节最大的祝愿。她也祝愿他的郎君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烟火只有一瞬的美丽,不到片刻就已燃放殆尽,可是刹那间的短暂却造就了火树银花般的美妙,让无数的人铭记于心。世间轮回,万物匆匆,哪里求得永恒?殊不知,瞬间即是永恒。
      “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绘素倚靠着天枢轻语,眼中烟火之光似乎还在流转着。方才的转瞬即逝的烟花从高空绽开后又倾泻的模样像极了‘碎火’在流动,这朗照的月光也像是生灵在飘飞。庾子山的原诗凄婉,此时烟火之景虽然美丽,不过其转瞬即逝,吟诗之人的心境也应同样感伤凄美,正如那圆尽残缺的十六夜。
      天边的烟火已经停歇,天枢低头看向身侧伏在他身上仍然一动不动凝望夜幕的绘素,俯身隔着手背轻吻了她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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