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长生者Ⅱ》无繇可医

29、魂梦回还（九）

　　秦问非身上将散未散的紫光化为淡薄的雾气迎风而起，拂过简单开垦过的田地、田野间四散的稻草人、大小不一的房屋，而后如同薄膜一般附着其上，将它们变化成另一副模样。

　　简陋的村庄几乎在瞬息之间扩大了数倍，从原先的冷清变为凄清死寂，稻草人也幻化为满地因疫病而死的尸体，倒在死气沉沉的田地间、房屋前，惊悚骇人。

　　“好了。”

　　对于秦问非而言，制造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幻术不过是举手之劳。幻术结成之后，他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还修改了一些细节，或删或添，使其看上去更为真实，确认已无纰漏，才把加了料的魂力放进去。

　　庄连蘅打量着身前的幻境，点了点头：“应该没问题了，走吧，随我去见孟婆大人。”

　　闻言，秦问非先是一笑，又皱了皱眉：“连蘅，我在地府与孟婆大人同级，怎么你唤她便是大人，叫我却直呼全名？”

　　庄连蘅懒得理他，足尖轻点，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彼岸花丛外，正与程初华相对。

　　“庄先生，怎么样？布置好了吗？”程初华愣了一下，连忙问道。

　　庄连蘅轻轻颔首：“我去找孟婆大人商量一些事，之后可能有点危险，你实力不济，带着他留在这里，不要靠近幻境所在的地方，以免受到牵连。”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提醒。”

　　程初华一口答应，与唐燃对视一眼，就近找了块大石头躲到后面。

　　庄连蘅朝那块石头的方向挥袖，一道微光落下，笼住他们。

　　跟上来的秦问非正好看见这一幕，好奇地朝那边瞥去一眼，看到抱着腿蜷缩成一团的程初华和唐燃，不禁挑了挑眉。

　　追上庄连蘅，他问：“连蘅，他们是……？”

　　“此次行动的帮手，与鬼差们一样。”庄连蘅随口回答，一闪身停在孟婆身前。

　　“呀，回来啦。”看见他们二人，孟婆淡漠的神情立刻换成笑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还带了点八卦意味，“庄先生可盯着他把幻境布置好了？”

　　“嗯。”庄连蘅不想过多谈论计划中已经结束的部分，“幻境已成，你准备何时引里面的东西发现那些掺了料的魂力？”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孟婆走下彼岸花攒成的座椅，绯色广袖飘拂，地上的花开得更盛了。

　　庄连蘅正要开口，秦问非却忽然上前，挡在他前方。

　　“今夜的行动，连蘅，你不要参与。”秦问非口出惊人之语，“我会解决。”

　　庄连蘅冷觑他：“你在说什么胡话？里面的东西闹了这么大风波，我身为天师府之人，若是不亲自动手解决，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百姓？”

　　秦问非也不恼，微微笑道：“你不要着急，还记得我方才说的山寨版的轮回法则吗？”

　　庄连蘅不语，只是看着他，等他解释。

　　秦问非叹了口气，知道他心中有气，于是说道：“我这段时间不在地府，也没有到这里帮忙，是因为我去调查北冥道场的来历了。我虽没能潜入道场，却在其他地方有了意外发现。”

　　孟婆饶有兴致地托住下巴：“说来听听。”

　　秦问非接着道：“北冥道场曾是一位大能的修炼之地，他实力很强，一生未行恶事，但最终却受天雷击顶而死，你们就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你知道？”庄连蘅尾音微挑。

　　“我找到了那位大能生前的手札，里面记载了他死前那段时间研究的东西。”秦问非敛起笑意，“他窃取了一部分轮回规则，将其锁入一个特殊阵法，无意中修改了规则本质，竟创立出了另一种的轮回之道。”

　　孟婆和庄连蘅神情一凝，既诧异又奇怪。

　　“已经固化的法则，还可以改变？”孟婆喃喃道，“地府的两大规则中，轮回规则最接近天道本质，一旦成形就不会再改变。他一个人族何德何能？凭什么做到这种连北阴大帝都做不到的事？”

　　“因为那个阵法。”秦问非调整了一下站姿，微微倾斜上身，倚在庄连蘅身上，“阵法与轮回规则结合，构建成一种近乎全新的轮回之道，由此引来了天雷惩处。按理来说，一种新的大道出现，天道应该奖励那个人，可那位大能却被雷劈死了，那么这条道的诞生，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庄连蘅斜他一眼，往旁边退开。秦问非却不依不饶地追过去，非要靠着。

　　孟婆被他们俩的互动辣到眼睛，无奈地别过头：“所以北冥道场里的东西，就是那位大能阴差阳错下创造出的新轮回之道？”

　　“不，是那个阵法的阵灵，它可以操控新的轮回之道，很是难缠。”秦问非抬眼，看到庄连蘅发上的钗子歪了，便伸手替他扶正。

　　“连蘅，你是人族，轮回之道对你而言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让你身魂分离，魂魄直接堕入轮回道。没有轮回台的庇护，凡人直面轮回道，下场就是魂飞魄散。”

　　“那又如何？这种新的轮回之道若是有真正的轮回道那么强大，你口中的阵灵也不会被困在北冥道场里了。”庄连蘅不为所动，“你不必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就好了。”

　　秦问非轻叹一声：“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我也是白费口舌。参与行动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独自与阵灵交手。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其他人。”

　　庄连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不耐，点头答应：“……好。”

　　孟婆翻了个白眼，这样不雅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显得娇俏可爱。

　　“你们二人就别卿卿我我了，先把北冥道场的事解决，回头再慢慢谈情说爱。”摆摆手，孟婆转身坐回花椅上，“好好休整，晚上行动，行动开始之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谨遵大人吩咐。”秦问非煞有介事地向她行了一礼，然后勾住庄连蘅的手臂，将人拽出彼岸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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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程初华得知今晚就要进入计划的最后一步，忙带着唐燃和其他鬼差一起躲进孟婆布下的防护阵法中。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咱们还是躲好了，别关键时刻成了拖后腿的。”程初华在唐燃耳边小声说道。

　　唐燃点点头，好奇地托着下巴：“也不知道庄先生他们准备怎么做。”

　　“总归是大场面，可惜我们看不了。”

　　程初华望向阵法之外，扭曲的空间将他的视线切割成闪烁的碎片，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刺眼的光怪陆离。

　　天色渐渐暗淡，绚烂的霞光抹在天际，从斑斓的五彩慢慢转为深红，最终仅余一抹清冷的烟紫色没入漆黑的云层，在星月挂上夜空之前，为这片天空做了最后的妆点。

　　飞云蔽月，玉盘光转。

　　天黑了。

　　北冥道场外，死气之墙陡然拔地升高三百丈，一股股拧紧的死气流从墙内弹出，千条万条一并没入地底，而后交缠起伏，向四面八方窜动开来。

　　死气流宛若流星，撑起土层，鼓荡地气，一路碾压地表，就像有无数条粗大的藤蔓在土地下方鼓动，轰隆作响。

　　死气流数量庞大，看似分散，但绝大部分都是冲着那两座由幻境铸造的村落过去，速度快得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就连孟婆三人也没想到，北冥道场中的阵灵居然还拥有如此实力，这种数量的死气流，一旦冲进北海城，生灵涂炭都说轻了，整座城都会在瞬间化为阎罗鬼蜮，只有天雷连续劈上三天才有可能解决。

　　所幸他们做了多套备案，在附近提前布下强大的防护阵法。死气出现的瞬间，阵法也随之发动，五颜六色的灵力光彩此起彼伏，就像除夕夜王城燃放的烟花，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当然，阵法只阻拦死气蔓延，以及保护程初华等人，暗中为其留下了冲向幻境村落的缝隙，所以在一番拼斗后，阵法“略输一筹”，让数十股死气流突破封锁，猛然撞进其中。

　　“轰——”

　　死气流从地底蹿出，猛然冲上半空，而后向前划过半圆弧度，交织成一个椭圆的盖子倒扣住两座村落。

　　几乎在顷刻间，村落爆碎，化为乌有，地面向下塌陷十多米，形成两个巨坑，仿佛两只空洞洞的眼睛，配上肆虐的死气，令人毛骨悚然。

　　阵法内，程初华连续听到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下意识将身边的唐燃抱进怀里，忍不住苦笑道：“虽然猜到了是大场面，可这动静也太大了。”

　　唐燃并不害怕，只是微微皱眉，搭在他肩上的手攥成拳头。

　　今夜怕是会有一场恶战了。

　　幻境村落消失，死气流吞噬了内里隐藏的魂力，催生出更多的死气，像黑雾一样弥漫开来，把大地变成了夜空的倒影。

　　除了防护阵法上方的灵光，其余地方俱是黑沉沉的一片，鬼气森森。

　　阵法内，庄连蘅看着面前的景象，眸光深邃而冷冽：“还有多久？”

　　孟婆身上的红裙色泽越发艳丽，好像泛着微光，脸上也露出兴奋的笑意：“马上。”

　　话音未落，北冥道场的方向蓦然传来一声凄厉悠长的尖啸，啸声中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愤怒，随之而来的是一束缭绕幽黑冥火的光柱。

　　尖啸被掐断，光柱轰然冲破云霄，像一柄开天辟地的重剑，万籁俱寂之下，唯有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回荡在皇天后土之间。

　　世人盛传地府有两大规则，但严格说起来只有一种，即阴冥法则，由泰山府君所化，如今更是承载北阴大帝的神魂，在天庭不出世的当下，已算得上天道之下的最高规则。

　　阴冥法则由轮回、地府神职、城隍等阴神之道组成，而载体便是那八万里奔腾不休的黄泉。

　　一个不为天道所容的另类轮回之道，遇上阴冥法则的半俱化载体黄泉，哪怕只是沾染了一缕气息的恶鬼怨魂，也足够引起规则反噬，让掌控这一规则的阵灵好好喝一壶。

　　“这就是新的轮回之道？果然有趣。”

　　孟婆兴致盎然，第一个冲出阵法，逼近那道光柱，在虚空中坐下。

　　轮回筝轻轻落在她膝前，她素手一拨，铮铮战曲在指尖拨捻挑动，纤细的丝线勾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壮阔曲调，比死气更浓郁也更纯粹的阴气喷薄如汪洋巨浪，在她身后立起，再浩浩荡荡拍下。

　　光柱乍然碎裂，于惊涛骇浪中化成一龙骨玉帆的大船，稳稳压在浪涛之上。船头镶嵌着一个八卦图，阴阳鱼首尾相衔，鱼身却勾勒着细密的黑色纹路，在浪潮拍打下来时亮起金色的火光。

　　金光，成道之兆，但不长久，也不纯粹。

　　那乌金色的八卦图引起了孟婆的注意，她怀抱古筝，笑吟吟地道：“这就是与轮回规则结合后形成新轮回之道的阵法？洗灵、回溯……竟是与旧轮回截然相反的运转方式？有趣。”

　　说着，她凝神再挑琴弦，阴气风浪再掀，那艘由新轮回之道化成的巨船却似看穿了她的攻击路数，生生躲过了。

　　然而下一刻，错弦易音的琵琶调自头顶落下，携一束阴冥神雷同来，直接打了它个措手不及。

　　秦问非踏风而降，袍袖猎猎翻飞，与孟婆一前一后，形成犄角之势，包围巨船。

　　巨船浮在阴气汪洋上，清澈的少女声线缓缓响起：“我欲成道，为何阻我？”

　　“你的道，造杀无数，天地不容，”秦问非环抱琵琶，讥讽的笑掠上唇角，“为何要让你成？”

　　“造杀？”声音再起，却比一开始多了几分疑惑，“我不过，将这些魂魄回溯至它们第一世的状态，将旧轮回洗去的记忆、本质、一切的一切归还它们，怎会是造杀？”

　　“轮回台启，前尘俱灭，他们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人，你强行逆转，便是逆天而为。”

　　孟婆没有以高高在上，或者盛气凌人的语气试图将新轮回之道的理念抹杀，而是像读书一样，平实而直白地阐述一个事实：“天不容你，你便不能成道，这是‘规则’。”

　　巨船随着浪涛波动而起伏，沉默良久，好像不知如何作答。

　　秦问非低头搭着琴弦，琵琶声声奏响，宛若低语。

　　“你的新轮回之道，非是轮回，而是回轮。你想让这些已经转了数次世的魂魄回到最初的状态，变成第一世的那个人，悖逆了三千大道中最根本的大道，时间。时间只能向前走，不会逆流，你违反这一规律，自然要遭受惩罚。”

　　秦问非平静点出它的错误，只是点出，而非审判。

　　“更何况，你害死了这么多‘这一世’的人。他们本应有新的人生，你却强行要求他们回到遥远的过去，甚至回到最原始的魂力状态，供你吸收，这样的道，也不配存在。”

　　庄连蘅闪身出现在巨船前方，与秦问非和孟婆构成三角之势，封锁它的退路。

　　“生死于你们而言，很重要？”那道声音里多了很多困惑。

　　“如果不重要，为什么会有地府、黄泉、轮回，甚至生死二字？”庄连蘅漠然反问，身后的剑已然出鞘，立在他的身前，“你以为你成道的根基是什么？不是生死，还是旧轮回不成？”

　　“那么，我不该存在吗？”它迷茫地问，“我是不该存在的错误？”

　　“你可以存在，但你不能成为‘规则’，而且违背‘规则’之后，你要付出代价，就像这天地间的所有生灵一样。”孟婆勾起琴弦，有狂风暴雨凝结在她指尖，声势骇人，“现在，我们来索取代价了，不过，你仍有反抗的权利。”

　　指尖一松，锵然鸣响。

　　暴风雨倏然而至。

　　琵琶声裹挟着浩荡剑光横贯天地，宛如一道虹桥，劈碎暴风雨和滔天浪潮而来。

　　巨船在风浪中颠簸，不及躲闪，只能直面虹桥，正面相撞。

　　太极图亮起乌金色的光，巨船重新化为光柱，却是颠倒过来，像一根倒塌的天柱，迎击这一世最大的风雨。

　　有正气浩然垂降，是天道相助。

　　庄连蘅的剑折断粉碎，孟婆的筝和秦问非的琵琶琴弦齐断。

　　巨浪被斩出缺口，光柱却在浪头中粉身碎骨，只留下一块乌金色的太极图坠入北海，隐匿无踪。

　　随后风止息，万籁俱寂。

　　秦问非抱着庄连蘅摔进程初华所在的阵法，孟婆落进了旁边的彼岸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