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魂梦回还（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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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鬼差的驻扎地比之人间官府的可要简陋多了，或者该说地府这边就没有驻地，只有一片灰黑色、几成实质的死气，当中若隐若现地露出几片近乎透明的衣角，属于那些早已失去身躯的鬼差魂体。
程初华不太适应这么浓郁的死气，紧紧搂住怀里的琵琶，低着头，跟随鬼差们走向死气的中央位置，也就是孟婆的所在之地，离北冥道场入口仅有三十米。
三十米，找只鸡来几个俯冲都过去了，孟婆大人真是艺高人胆大！
程初华由衷敬佩，也是由衷害怕。
他们到时，只见死气内荡开一圈淡薄如水的红光，红光之下是一朵朵开得娇艳的曼珠沙华，以孟婆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往前止于入口五米外，往后蔓延不过百米，在风中轻轻摇曳。
孟婆一袭红裙，黑发长长地垂到脚下，鬓边簪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彼岸花。
她坐在花朵攒成的座椅上，静静眺望不远处的北冥道场。但道场外腾起浓郁的、漆黑的死气墙，遮蔽了她的视线。
她只能看见一片冷沉的暗色。
之前被从轮回台带走的筝横放于孟婆膝前，素白的指尖点着绷紧的弦，却迟迟没有拨动——她在犹豫。
鬼差停在彼岸花生长范围之外，向孟婆行了一礼，然后以眼神示意程初华过去。
程初华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便踯躅着不敢迈步，直到余光瞥见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琵琶，才恍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之一。
给孟婆大人送琵琶。
回过神来，程初华连忙小跑上前，在孟婆身前躬身行礼：“大人，我把琵琶带来了。”
孟婆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看他，搭弦的手一挥，琵琶便到了她手中。
“多谢。”她的声音空幽轻灵，“退出去吧，此地死气太盛，待得太久，你的魂魄会被消解同化。”
没了琵琶的庇护，程初华身上一沉，浓郁到几乎实质化的死气令他没有躯壳都产生了窒息感，忙行礼离开。
一直退出彼岸花的生长范围，他才感觉好些。
彼时，和程初华一起过来的鬼差们都已盘腿坐下，进入了修炼状态。他是游魂，不能修炼，也不敢乱跑，只好坐在旁边，一边发呆一边等候孟婆调遣，顺便回忆起了一些生前之事。
他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无法投胎，是因为他欠了地府很多债。更准确地说，那是他爹娘欠的债，被他们转移到了他身上。
程初华的父亲是朝廷中人，正三品大员，在丞相手底下办事，权势极大。她的母亲出身皇室，不是公主，却位比公主，深得当今陛下的喜爱。
他们置身于权力漩涡，白日与人打交道，晚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不可避免的会与地府有所接触。这不接触还好，一接触，许多事情就乱套了。
一开始，他的父亲为拉拢一名相同党派的同僚，和地府说情救回来他夭折的女儿。他的母亲见状，也有样学样，从地府手中捞回陛下宠妃弟弟的性命，卖了个天大的人情。
大约是尝到甜头，他们开始得寸进尺，不仅在生死轮回之事上与地府讨价还价，甚至公然阻挠到人间处理公务的鬼差，双方发生了数次冲突，一度闹得剑拔弩张。
地府如今式微，无暇分神处理这种小事，加上看在人间帝王的面子上，倒是没有太过上纲上线，只让他们死后待在地府还清欠债方可入轮回。
他们也不知怎么想的，用之前卖给陛下的人情生生将这份债转嫁到程初华头上，于是在程初华因“病”身亡后，便不得不替他们背起了这沉重的债务。
他的人生，宛如一出荒唐的悲剧。
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那些所谓的“人情”，可还能维持他们的表面风光？
程初华闭上眼，心底浮起一个嘲讽的念头。
蓦地，他魂体剧烈一颤，紧接着便听到古筝奏鸣声。
那一道铿锵如兵戈交响、急促如暴雨击船的音调，仿佛惊蛰的第一道雷声，和着紧促连绵的琵琶变调回旋盘绕，霎时令所有曼珠沙华自花茎中部齐齐断裂，狂风卷起花瓣，汇成一条火红色的洪流，以一往无前之势击向北冥道场外的死气之墙。
这是试探？还是真的要以力破之？
程初华抬头看去，惊见孟婆掠至半空，足下踏着一朵小小的彼岸花，轮回筝与琵琶分立两侧，双手并用，琴弦拨挑弹动，震颤出晃眼的残影。
风自北海来，曾击惊涛骇浪，曾抟扶摇而上，曾吹拂千家万户、千山万水，而今裹挟着开在地府之上、黄泉之侧的花朵，犹如一柄锋锐的刀刃，顷刻间切入厚重漫长的死气壁垒。
那一瞬间，程初华听到无数恶鬼怨魂的呼号声，轮回台度魂魄往生，但地府之下，八万里黄泉途经之处，皆是镇压恶鬼的凶土，古筝与琵琶的曲调能够重塑轮回台上的灵魂，也能勾起万千恶鬼的怨气，摧枯拉朽，粉碎一切。
多少年没见过这两架神器共鸣了？催生出北冥道场的那位大能若是魂魄有感，大约也会因此感到自豪。
无穷无尽的魂力从地底冲天而起，它们本应是道场钟爱的“食量”，但因出自恶鬼，又染上最纯粹的黄泉气息，于道场内某个存在而言更像是抹了.毒.药的满汉全席，吃与不吃都是血亏。
眨眼间，恶鬼魂力、彼岸花风刃，皆在凶悍霸戾的幽冥丧音包裹下重重轰击在死气之墙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程初华没有耳朵都觉得自己要被震聋了，何况附近的人类士兵。
一时间，惊呼声四起，有的还掺杂着简单易懂的粗口，死寂的道场顿时以一种另类的方式热闹了起来。
地府的双神器并出，使用者又是当下地府的第一强者孟婆，威力可想而知。北冥道场外的死气之墙瞬间崩裂，被强势的古筝和琵琶吞噬一空，内部情况有一瞬之间彻底展露在世人面前，布满了被磅礴音浪击打出的裂痕，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
但下一刻，更多的死气喷涌而出，不过眨眼功夫就又把道场严严实实遮掩住了。
值得高兴的是，孟婆这一下大概把北冥道场这段时间掠夺的魂力消耗了绝大部分。但她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至少短期内她不可能再有足够的力量催动第二次古筝和琵琶了。
单独催动其中一个也不行。
巨响余音缓缓落下，周遭恢复最初的寂静，甚至比之前更静，连一点风声也听不到。
程初华抱头蹲在两个鬼差身后，待动静平息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环顾四周，确认无事，才长出一口气。
孟婆若无其事地挥手收起神器，足尖落地，身旁漾开一圈淡淡的红光，新的彼岸花再度在她脚下盛放。
这一回，彼岸花的笼罩范围扩大到了人类士兵驻扎的边界，既有保护意味，也是一种不容逾越的警告。
孟婆大人……似乎不像脱力的样子？
程初华心中疑惑，正想好好打量她一番，忽觉身后寒风掠过，下意识一转身，便看见一身玄衣的庄连蘅踏剑而来，手里像拎着猫儿一样提着个七八岁的小孩，止步于彼岸花外，收剑回袖，轻巧落地。
程初华认得庄连蘅，他是天师府的徒弟，从前见过一面。但他身边那个孩子就……
不经意与那孩子对上视线，程初华一怔，那孩子也一怔，心头不约而同地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孟婆大人。”庄连蘅清冷的声线打断两人的对视，他向孟婆所在的方向微一拱手，“不知可有时间与我一叙？”
孟婆闻声回头，看见是他，乌黑的眼眸弯起月牙似的弧度：“庄先生想要叙话，我当然有时间，不过这个孩子……”
“他需旁听。”庄连蘅回答得干脆利落，“地府其他人亦不需要回避。”
孟婆垂下长睫，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了。”
下一刻，地上的曼珠沙华开始疯长，原本开得稀稀疏疏的花朵此刻密密麻麻地绽放，攒成一张艳丽的地毯，旋即落下一半的花瓣，旋转飞起，立成四面高墙，正好将地府所有成员包围其中。
“我已封闭此地，不会有一点声音传出我的花墙。”孟婆一挥广袖，数十朵彼岸花组成柔软的座椅，她倚坐上去，“想说什么便说吧。”
与此同时，古筝与琵琶缓缓浮起，构筑成第二道防线。
搞得这么神秘，程初华突然有点好奇庄连蘅到底想说什么。
庄连蘅没有卖关子的习惯，在如此严密的防护下，他将唐燃的提议一一道出。
孟婆认真听着，知道这主意是唐燃出的之后，眸光一闪，歪头看向他。唐燃年纪小，但不卑不亢，居然能平静地回望她略带审视的目光。
相比一众鬼差对这个大胆提议的诧异与惊叹，程初华倒是莫名的没有感到意外，甚至觉得这小孩激进的想法很正常，符合他的个性。
然而转念一想，他们之前又不认识，自己如此评价他，反倒显得古怪。
程初华皱了皱眉。
孟婆不关注程初华和鬼差们的想法，等庄连蘅讲完提议的内容与操作方式，立刻就说：“你们的建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久前，我刚好用轮回筝和琵琶消耗掉北冥道场剩余的魂力，正方便你们动手。”
庄连蘅微微挑眉：“确实很巧，莫非孟婆大人也与我们有相同的想法？”
“不，我并未想到此节。”孟婆摇摇头，“我之所以消耗它的力量，是为了之后的突进做准备。不过，既然你们有更好的办法，那么暂且由你们一试，也不是不可以。”
“多谢。”庄连蘅轻轻颔首，“为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我希望孟婆大人借我一点沾染黄泉气息的恶鬼魂力，作为额外加料，掺入正常的魂力当中。”
“可以，地府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东西。”孟婆莞尔一笑，抬手点出一朵红花，盛着一团黑色的气体飘向他。
见状，一直暗暗盯着程初华瞧的唐燃也没忘了提醒他：“还有幻境。”
“幻境……”
庄连蘅正要说什么，远处的古筝忽然弦动声起，无形音波宛若水面涟漪荡漾，一路荡到他身前，像丝线般缠上他的手腕。
众人皆是一愣，孟婆却掩唇轻笑：“制造幻境的事有人替你揽下了，你便同我一起坐镇此处吧。”
闻言，程初华看到庄连蘅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抽了抽，甩开那道涟漪：“……知道了。”
涟漪被甩开后，执着地又扑了上去，死皮赖脸的硬是在他腕上安了家。
庄连蘅深吸一口气，到底没有与它继续僵持。
不知怎的，程初华莫名觉得这一幕很好笑。他想别开脸笑，却在转头的瞬间撞上唐燃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第27章 魂梦回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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