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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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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血与火全部退散,此时才有一线晨曦,马蹄声踏破静寂,车轮辚辚辗过坎坷,车厢摇摇晃晃提醒她此刻正是人间。
她从魂魄的状态苏醒没几天,身体与外貌是自己二十八岁那年,找人一问,居然是乾宁五年。
按理说这年她应该才十八岁,可她既有自己二十八岁的身体,又装了不知飘荡多少年的魂魄。
怎么都透着诡异。
而且就算二十八岁的她在此,十八岁的她呢?
这世间难不成还有一个十八岁的沈珘?或许正正含羞带怯纠结懵懂无知,登上远嫁长安的喜船,随后被庶妹沈瑶推下水。后来沈瑶以她之名嫁到崔家,绿了早夭的前夫崔徵,勾搭上昏君,成为祸国殃民一代妖妃,令她的闺名“沈珘”二字遗臭万年。
如此恨事在她眼前再来一遍,这谁能忍?
朱雀杀心大盛。
车厢内除了朱雀,地板上只有一位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的俊秀少年,见她醒来,少年哀求的声音低微仿佛一只猫,“姐姐,绳子勒得太紧了。”
朱雀默不作声地给他松了松绳头,半晌才道:“崔徵,我记得临睡前跟你说过,这个绳结越挣扎越紧的吧。”
“姐姐,我们能继续谈谈么?”
崔徵笑容十分甜,程度大概是蜜糖掺饴糖,“我病弱多年,太医院的医正孙嘉都束手无策,眼见是活不成了,家里早准备过继三房侄儿,所以眼前这个崔家长房长孙的身份,毫无用处。”
朱雀倒也不意外他会如此说,随意问他,“那你该在家等死,何必千里迢迢到江南迎亲?”
“姐姐有所不知,我来迎亲是想找沈家小娘子私下商量能不能解除婚约,谁知走到徐州就病倒了……”崔徵似有万般无奈。
朱雀昨天敲晕了他抢走,只顾掩人耳目赶时间南下,没有仔细盘问,此刻才知他的心思,“为什么?”
崔徵自嘲一笑,“我这将死之人,何必拖累沈家好女儿。”
“你既然有这份心,我也不能辜负你……今天是乾宁五年六月十八,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朱雀笑的灿烂又邪恶,“崔家迎亲的喜船中午过长江,我带你去当面退亲。”
崔徵微一犹豫,吞吞吐吐道:“姐姐既知大喜的时辰,必然是沈家亲友……实不相瞒,此行代家父迎亲的,正是我十七叔,他为人刚愎自用,听说岳丈给沈家小娘子留了百万家财作为嫁妆,死活要应这件事,如今又无其他长辈主持,单我一个人去退亲,他绝决不会同意的,说不定……”
说不定还会指使手底下的人暗算崔徵,对外称他病重,秘不发丧。
朱雀点了点头,她所经历的那一世,崔家十七郎崔仆曾经对崔徵下过这样毒手的,她将烫手的热山芋抛还给他,“依你怎么办?”
崔徵立即一扫颓然之态,整个人明亮又有神采,“姐姐若能联络沈家小娘子,我们讲妥之后,一起赶回长安,崔家有我父主持公道,宗族内作和离论,也不必沈家退聘。”
他这个主意完全有利于沈珘,夫妻成亲之后和离,沈珘带嫁妆走人,也不再有人纠缠退婚退聘这些财务纠纷。
“也可今日先扣下嫁妆,带她回舅舅家,先写了和离书。”朱雀微笑。
崔徵一脸无奈,“崔家接走沈家小娘子起,她就已经是崔家长孙新妇,岂有扣下嫁妆回舅家的道理?和离需宗族耆老见证,父母用印,官府备档,当然是赶早回崔家更好。”
两人很明显谈崩了,朱雀未置可否,揭开窗帘往外瞧了一眼,对车夫道:“就是码头最东侧那艘船,我们先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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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江上罡风凛冽,一艘官船缓缓渡江,吃水颇深,前后甲板满满堆叠的尽是嫁妆,披红挂彩,十分惹眼。
这一带的江水看似平静,实则隐藏无数暗礁漩涡,水性再好的渔民也不敢于此处下水,称是江底有无数水鬼等着投胎,人只要掉进去,即会被水鬼拖到地府去,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官船之尾,一位彩衣缤纷绝色少女,执着团扇浅笑垂眸望着足畔,“说出打开那个琉璃宝函的机关,阿瑶就为姐姐留一具全尸。”
她足畔毫厘处有一只纤手颤巍巍地扣着船舷,正是一位身着锦绣嫁衣的少女,她的膝以下已坠入水中,仿佛随时会被江水吞没。
“沈瑶你疯了吗?为何要暗算我?”少女强忍着痛楚仰首质问。
她的声音是拼尽全力从咽喉中挤出的最大声,似乎还盖不过风声,此时她全身都在抽搐痉挛,自知是中了麻痹身体之类的药物,更兼这江水与她熟悉的湖水完全不同,其中隐含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着她的足踝在把她往下拽。
她原想拖延时间等待救援,然而坚持似乎毫无用处,船上也有崔家来迎亲的,沈家送嫁的,泱泱一船人,竟然无人出现。
分明清晨就闷热难耐的酷暑,她则如坠冰窖,仿佛地府之门,正在她背后缓缓打开。
“暗算?这么亮的天光,阿瑶是明算姐姐啊。”沈瑶这么个娇怯怯的美人儿,连狠话也说得娇滴滴的,仿佛正与情郎撒娇,更是缓缓抬脚,踩上了沈珘扣住船边的手指。
她巧笑倩兮,妙目流波,话却十分毒辣,“一个月之后,妹妹就要带着姐姐的十里红妆,嫁入崔家,日后以姐姐的名字沈珘主持崔家中馈,百年之后受崔氏永世香火,何疯之有?”
“你以为崔家不会发现?”青衫少女沈珘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痛到麻木,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她绝望地问了最后一句话。
“你娘死了,咱们那个偏心的爹糊涂也跟着死了,我娘可没有。”沈瑶笑的十分得意,“从小到大都是你穿最好的用最好的,没想过有今天吧?琉璃宝函里到底有什么?如何打开?”
沈珘也并不是坐以待毙,早在身体麻痹被沈瑶推下那一瞬间,左手的戒指已经翻转扣入自己掌心,机关打开,能解百毒的灵药由血脉开始缓缓流动,然而时间不够!
她知道自己这个庶妹的脾气,说不说都是死,脑中热血翻涌,索性也不再挣扎,瞬间松了手,“别做梦了,你永远也打不开的。”
青影瞬间被江水吞没,快到沈瑶只听到了“别做梦”三个字,她万万没有想到素来坚韧的沈珘居然没再垂死挣扎,一时有些错愕。
沈瑶极目望去,那一抹青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自己的心头大患,终于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了。
“混账!”
一声清脆的叱责,沈瑶猛回头,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她肌肤娇嫩,雪白的肌肤上立即肿起几道清晰的指印。
“让你问明白琉璃宝函里有什么,如何打开再下手。你也太心急了,如何能成大事?”
出手掌掴沈瑶的是位衣着简素,面貌姣好的妇人,正是沈瑶的母亲梅蛾。
她保养的极好,与沈瑶站在一起,不似母女,倒仿佛姐妹一般。
沈瑶微有委屈,突然又轻笑了一声,她甚至轻轻帮梅蛾打扇,“母亲息怒,只是错过今天,还有更好的机会吗?”
确实没有。
迎亲、送嫁的人都同在一处,饮食同步,便于下药,又有落水这种毫无痕迹的谋杀条件,实在不该错过。梅蛾望着沈瑶,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这个女儿才十八岁,怎么已经成长为让她看不懂的大人了呢?
“但愿那位崔家小郎君,值得你如此费心。”
沈瑶听着母亲的语气有所缓和,似乎对才挨了一巴掌并不在意,挽着母亲缓缓往船舱方向走。
“崔郎少有才名,又是长安城门阀世家子弟中公认的四位翘楚之一,定是女儿的良配,娘亲不必忧心。倒是娘亲与崔家来迎亲的那位叔叔,该图个长久之计……”
母女两人喁喁细语,仿佛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母女,完全不像是才害死了人,又在商量谋夺别家财产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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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徵混沌中唯觉全身剧痛,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正是驿馆一类地方,室内陈设半新不旧,空无一人。
他遍身剧痛行动不良,嗓子又干又涩,正想喊人,外面短榻上已经有人起身,“你醒啦?”
正是那位绑匪娘子。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莲青色衫裙,云髻微偏,鬓边微汗,仿佛从水里出来没多久,她向那短榻上的人一指,“她可为你行针治伤,不过得脱衣服。”
绑匪娘子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她所指的人缓缓起身,原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小娘子——竟与绑匪娘子有九成相似,她双眸红肿,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然而表情又很是坚毅。
“你这是胎里带的毒,名唤‘离尘’,发作之时巨痛,由髓海蔓延全身三日方止,你家里大人没告诉过你吗?”
小娘子顺手卸下手腕上的竹枝金镯,原来这件富丽又雅致的首饰另有乾坤,她信手一扭,竟然将金镯拆下来一段,看似沉重的金镯其内中空,储有十枚极细的金针。
“你这个病症配些止痛药物效力更佳,可惜我被那个孽畜推下水,随身没带。”她向桌上寻着火石点了灯,将金针放在火上炙烤。
崔徵心中颇有不好的预感,他忍不住要问,“请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美貌小娘子恰于此时转过身来,立即眉尖微蹙,“你怎么还没脱?是行动不便吗?”
崔徵心中有一万个疑惑,早把绑匪娘子说的脱衣服这事忘了个干净,可是……他两颊上瞬间火烧连营,蔓延到耳后颈项。
“哎哟……还是斯文人。”小娘子嗤笑一声,轻挽衣袖,过来解他腰带,手法特别熟练,“行针而已,我又不吃人。”
崔徵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他幼承庭训,严谨守礼,六七岁之后就没在异性面前袒胸露腹,勉强举手护住自己胸口衣衫,“请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医痴’之名听说过吗?我是他老人家座下首徒……幸而是撞在我手里,要换个人也救不得你。”
自称是"医痴"首徒的小娘子低眸拆开他的腰带,见他这般谨守男德模样,一时又气又笑,“病不讳医,你这是想要斯文体面地驾鹤西游吗?”
崔徵已故的岳父正是“医痴”沈节,他已经确定眼前这美貌小娘子的真实身份了,心里盘旋着四个字:你是沈珘!
“医痴”沈节的女儿,法理上已经算他新妇的沈珘!
崔徵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为什么会被人推下水?”
沈珘眸中晶光闪动,终于还是强忍下去,“我将远嫁长安,庶妹谋财害命,想要顶替我的身份去嫁个如意郎君。”
崔徵有无数猜测,万万想不到是这个原因,轻声问,“一整船人都毫无所觉吗?”
沈珘无奈摇头,“不知是中了迷药,还是被人下令封口。所以……你问这么多干嘛?快点脱。”
她一直表情严肃,此刻微有不悦,终于有一点点年龄相称的娇嗔,“你自己脱,我数到十你还矜持我可不救了。”
她重新去桌边炙烤金针,数到十时转过身来,崔徵已经挣扎着脱完了全身衣裳。
少年原本裹在重重锦衣中,外形修长清瘦,此刻坦诚相相见,才显出宽肩细腰窄臀长腿,筋肉坚实有形,体形线条流畅,令人目迷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