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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又一个夏 ...

  •   咕噜噜。
      我听到轮子在转动的声音,交错的脚步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我在引人沉耽的黑暗中幽幽转醒时,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的光景。

      梦中,有个看不清脸的男孩坐在我身边。
      迷蒙的眼帘中,清风拂来时,雪白的衣角翻飞,尘埃在阳光中浮动,那人垂着细密的眼睫,逆着夏日的光,似乎在朝我安静柔软地笑。

      可是,日光一晃,渐渐明亮起来的视野中,转而变成了幢幢的人影在窃窃私语。

      我看见白晃晃的光在头顶上闪烁,自己好似躺在移动的病床上,正被人推向了走廊的尽头。

      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用八岁的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什么,我在静谧的时光深处,睁开眼,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人群里的一个人影。

      细碎的黑发,沉得慌的眼睛,脸却白得可怜。
      那是个看起来很纤瘦的小少年,穿着病服,其经典的东方面孔在一众金发蓝眼的人群中很是突兀。

      他黑压压的眼睛盯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好熟悉,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这致使我迷茫地发出了声音:“……是谁?”
      我隔着幢幢的人影问他:“你是谁呀?”

      那一年,窗外的花开得尤其璀璨。
      恍惚间,我觉得他的脸似乎渐渐与梦境中的人有了几分重合。

      终于,我听到他用熟悉的中文轻声说:“我是郝褀……”

      以此为界,记忆从那个时候开始向前延续。

      2010年,我十五岁。
      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也是个夏天。

      八月中旬,正是M城最热烈的时节。

      下午两点左右,我下了飞机,我表哥说要来机场接我。
      他今年高考结束,听姑姑说已经在家闲了两个多月了,于是就趁机去考了驾照,刚好最近拿了证,可以开车上路了。

      而我有幸成为坐在他副驾驶座上的第一个女孩子。

      这惹得我在机场出口见到他时弯眼弯弯地笑,结果他却率先关心我此前喊疼的牙齿是不是吃糖吃太多了。

      大我三岁的表哥是当年姑姑同父亲一起去孤儿院领养的孩子,因为姑父姓张,所以我也喜欢叫他张表哥。

      我和表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同我很是亲昵,我在国外这七年,他几乎天天都会打长途电话给我。

      此次回国,他问我打算在家呆多久。
      我说要呆很久,我要回国读高中,考大学,然后再拿到名额去国外进修。

      我目前的计划是这样的。

      听我这么说的时候,表哥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满意地笑了。

      这几年,中国发展得快,自两年前北京的奥运会后,这个发展中国家正式进入了全世界的视野。

      当然,M城的发展也没有落下,相比我停留在八岁前的记忆,这座城市现在已经架起了无数盘旋的高速公路,高楼大厦也是林立成群。

      我透过车窗望出去时,看见琳琅满目的广告招牌像流光一般掠过,近年来,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不少,姑姑家也做了不错的生意,生活变得宽裕起来。

      午后时分,天很蓝,阳光像揉碎的糖果纸闪闪发光,有飞机在白云旁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

      表哥说姑姑和姑父去买菜了,今晚要做一大桌的菜招待我,叫我好好期待着。

      我自是高兴,但在回家前,我同表哥说了一个地址,表示自己想先去那里看看。

      表哥没有拒绝,只是倏然变得有些沉默。

      我们一路安静地开到那去,随着深入,不久前的繁华仿佛都变成了一场浮光掠影的梦,轿车驶向越来越偏僻的小路,高楼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又一片打着枯卷的麦桔田。

      这片区域大多都是有了些年代的老房子,连电线杆都生了锈爬了青苔,只有一条算得上空荡荡的水泥路一路延伸到了接近地平线的尽头。

      我八岁前,就与父亲住在这附近。
      太久没回来了,我想来看看。

      许是父亲在那年去世的缘故,这些年来,我心中总觉得在这里落下了什么。
      但我在记忆中怎么也找不到。

      表哥将车停在马路边上,我先打开门下了车,刚下车,就见对面站着个人。

      白白净净的皮肤,高高瘦瘦的个子,属于少年的身形。
      奇怪的是,大夏天竟穿着长袖的衣服,脚下却踩着拖鞋,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特别是他手中还拿着两袋垃圾,一看,都是烟酒类的。

      这也就算了,但我眼尖地注意到那里边的啤酒瓶有些碎了,玻璃渣刺破了垃圾袋,其尖锐的棱角在阳光的照耀下竟让我觉得有些刺眼。

      那人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嘴角平抿,隔着马路遥遥望了我们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去,避开了眼。

      我没能看清他的脸,只觉他的眉眼隐在那垂下来的额发下的阴翳中,隐隐约约,有一种近乎乖戾的静谧感。

      表哥牵着我越过马路,那人同我们走来,我猜他是要去扔垃圾。

      夏天的风带着微熏的热度,在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扬起了我的白裙和黑色的长发。
      我无意间在纷纷扰扰的发丝罅隙间抬眼,望向近距离中的少年时,瞅到他的右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这一瞬,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仔细一思,又寻不到任何由头。

      “看什么呢?”表哥的声音在耳边问我,我摇了摇头,见那人走远,只猜他是这附近的居民。

      很快,我寻着记忆,找到了曾经住的老公寓。

      从老旧的铁门过道一路走上阴暗的过道,我站在二样灰扑扑的走廊上,看见曾经住过的地方被生锈的铁链缠锁着。

      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连窗户都还是几年前的青玻璃,上边糊着以前的新闻报纸,从模糊的字迹看,还是2001年的。

      相比眼前的,隔壁的人家倒是有人住,因为有雪白的衬衫挂在走廊上边飘。

      但我只堪堪看了一眼就拿出钥匙,打开了锁走进了小时候的家。

      迎面而来的是雾蒙蒙的灰尘,表哥在身后将门微微掩去,而我看着这座空荡荡的屋子,忍不住到处走了走。

      八岁那年,我和我的父亲在搬家那晚出了车祸。
      我的父亲在那场意外的事故中不幸去世了,而我受了重伤,好在因为父亲朋友的关系,我自那后能被带到了国外去接受更好的治疗,结果时隔七年才回到这来。

      思及此,我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我呼出一口气,见阳光从敞亮的窗外蔓来,轻轻跳跃在一把藤椅上。
      我过去将窗向外打开,雪蓝的天印入眼帘。

      那把椅子当年搬家没带走,这会我也不怕脏就坐了上去,结果只听得嘎吱一声,我仰面躺在那,任由灼热的日光在我的脸上游离,险些晃花我的眼。

      我抬手挡在眼前,突然就觉得有些累,想要睡觉。

      可是,表哥说:“别睡。”
      他立在我身边,挽起半截的手伸过来将我从藤椅上耷拉而下的发丝拢住,目光很安静,一边轻声哄我:“别在这睡……”

      “我们该回家了。”

      对此,我安静了好半会,才乖巧地点了点头,任由他拉起我。

      这时,我们突然听到隔壁一声巨响,像什么大型的玻璃制品砸碎破裂的声音,尖锐且刺耳。

      我被狠狠吓了一跳,这似乎触到了我哪一条神经,以致我瞳孔颤动,呼吸急促,微微抖了起来。

      须臾之间,我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可是脚下却鬼使神差地迈向了大门。

      但表哥拉住了我,轻轻拥住我,告诉我没事的,可能只是隔壁打碎了东西。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很快,隔壁就没了动静。

      我花了十几分钟冷静了下来后,决定离开这座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房子。

      理所当然的,我也没找到什么,我甚至想,我大抵除了父亲的生命外,并没有落下任何东西在八岁那年。

      这一天,临走前,窗边恰好有清风拂过,老旧的薄纱帘因此飘出窗去。
      而我擦过窗沿,随意垂眼往窗外一瞥时,就见到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少年正巧经过楼下。

      他的脚步匆匆,神色上也有些惊慌,时不时还警惕地往后看。

      可某一秒,他无意间抬眼,当触及到飘飞的窗帘和我的脸时,他竟突然愣在了原地。

      这让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老实说,真是个好看的人。

      当下,日光蹁跹,落叶飘扬。
      树间的蝉鸣连成一片,延绵不绝。

      其中,对方清俊的眉眼干净又柔软,似那那沉睡的冰川岳脉,世界在此变得异常安静。

      树荫外的阳光有一瞬缥缈了起来,树影拽曳,斑驳的光晕在空气中晃动,像极了夏天幻化出的东西。

      被风吹扬的发丝正摩挲着他的额角,这一秒,仿佛见到了什么奇妙,恍惚与惊惶同一时间从他的面上掠过,就像浮冰破碎,坚硬的盔甲龟裂,他眸光粼粼,似乎朝我翕合了嘴角。

      就此,日光和树影在那个陌生的少年脸上割裂,晃出了一种近乎圣洁的黑与白。

      而我朝只是朝他弯了弯眼睛笑,随即关上窗转身,同表哥离开了这个地方。

      几天后,我就听说那老房子的隔壁死了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又一个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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