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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阳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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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擦完药回家的郝燃并没有让我去帮他做家务,同时,他好像遗忘了自己那件破了口的衬衫,将它落我家里了。
我想提醒他,提醒他我可以帮他做家务,提醒他要陪我玩,可是一切都在李叔叔回来的身影中卡了声。
而那件衬衫,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扔不扔。
后来,我看它灰扑扑地堆在那又觉别扭,便拿了个小板凳,放了盆水,又加了洗衣粉,坐洗手间里搓了好久。
期间,我听见隔壁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摔在了地毯上一般,沉重又闷郁,叫人心底无端地发慌。
可是,当我细听又什么都没有,我困惑了半晌后就继续搓衣服去了。
几天后,那件衬衫白白净净地在阳台上飘,我将它撑下来,把它铺平在桌子上,看那个破了口的洞。
我想,我可以用针线将它补起来。
毕竟这件衣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坏的,我想起自己以前的一件小裙子因为贪玩弄坏了,被父亲给训了,那如果李叔叔发现这件事,会不会也骂郝燃呢?
这么想,我就动起手来将它给缝好了。
可是,我没有机会还给郝燃,因为那几天我都没遇见他,他也没来找我。
直到有一天,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
这是很难得的事,这附近住的人少,平时基本上不会有人来找。
而且,今天我父亲去工作了不在家,这会家里只我一个,来敲门的就不可能是来找我父亲的。
我父亲一直交代我,如果他不在家谁来敲门都别开,所以我一开始没理会。
可是,门外的人还在敲。
但是敲得不太响,好像怕惊扰什么似的,犹如蜻蜓掠过水。
细听,其实还富有一定的节奏,宛若钢琴键的音律,伴随着郝燃轻轻的声音:“有人吗?”
这一听,我“豁”地就站起来跑过去。
其中,郝燃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唤我的名字,语调中含几分拘谨的试探:“你在吗?”
老实说,我没想到会是郝燃,他会主动找我这件事惊喜得叫我脑袋有了一瞬的空白。
但我并没有立即开门,我甚至没有回应他。
我只是悄悄地靠近了门,随后趴下身去看门缝,当我看到门外只有他那双日常刷得白白的帆布鞋时,我这才决定开门。
可许是我一时的沉默叫郝燃误以为我不在家,他最后发出的声音分不清是失望还是不以为然:“如果你不在的话我就走啦……”
也是这一刻,我猛地打开门,整个人欢快地闯进了门外的阳光中:“当当当!我在呀!”
不过我这个举动好像狠狠地吓了他一跳。
他像只受惊的小鹿,惶然地后退了一步。
而我却处于光影交错的门缝间,下一秒,我倾身,抬手,像之前那样,就着他的掌心牵起。
然后,我笑着问他:“你遵守承诺来找我玩了吗?”
伴随着这句话,我后仰身子,借着后倾的力道,将那个小少年拉进了属于我的爱丽丝仙境中。
对此,他自喉口发出了轻得如同夏梦的声音:“嗯……”
郝燃的到来叫我非常高兴,我见他嘴角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而经过前几次照面,我俩的距离好像总算近了些。
至少他会主动找我了不是吗?
当然,我作为回报也将自己的所有玩具都抱出来,有花绳、蜡笔、洋娃娃、橡皮泥、积木……但许是因为那些都是女孩子的东西,所以郝燃都有些兴致缺缺。
最后,他竟然对桌上的一副扑克牌更感兴趣。
我感到些许挫败的同时,就以糖果为赌注同他打牌。
一开始,为了让游戏能进行,我便借了郝燃几颗,自己则抱着那个玻璃罐,鼓着腮帮子一边吃一边打。
扑克牌对两个小孩子来说能玩的种类实际上有些少,但我发现了很奇怪的一点——不管玩什么规则的扑克牌,郝燃都能赢我。
比如说「红点」、「七鬼」……
当我的糖果都快输光的时候,郝燃才告诉我真相。
他说他会算牌,一副牌的花色都是四张,他会根据出牌的顺序和张数推测接下来的出牌概率。
对此,我觉得郝燃好厉害,至少在我这个时候的思维里,我是没有推算和预测这个概念的。
所以我毫不吝啬自己对郝燃的夸奖。
闻言,他似是腼腆地笑,坐在地上安静地将那些赢到的糖果一颗颗地装回了我的玻璃罐里。
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起身就光着脚踩着细碎的日光跑进了厨房,拿了两块红彤彤的西瓜给他。
对于我给的吃的郝燃真的是非常拘谨,但还是拗不过我的坚持,他只能接过吃了。
期间,我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墙角。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我才发现那里放着一架口风琴。
那是我父亲之前买给我玩的,但我没什么音乐细胞,吹起来又觉费劲,就搁置在墙角落灰了。
这会见郝燃目光灼灼地盯着它瞧,我想了想,在吐出最后一口西瓜籽后就跑过去把它抱了过来。
我拿纸巾把上边的灰都擦了,然后问郝燃:“你会吹吗?”
他没说会不会,只道:“我没弹过这个。”
我一愣,就见他伸出葱白的手,拿指尖碰那上边黑白的琴键。
他碰得很轻,好像怕弄坏还是发出声响似的,任由指尖同阳光在上边跳跃。
见此,我趴在地上托着脸颊笑,朝他期待地眨眼睛:“那你弹弹呀……”
稍轻的气音从我的唇齿间吐出,同时,我的指尖虚虚地垂在他的五指上,近乎诱哄:“吹吹它,碰碰它……”
“和它说说话……”
不多时,郝燃真的吹响了口风琴。
尽管气息有些不稳,吹得也不是很熟练,但是他吹得很认真。
窗外迎来温热的风,破碎的光晕如同揉碎的星屑洒落下来,我见他那在琴键上蹁跹的五指像白鸟翻飞的羽翼,其中,雀跃轻快的琴声萦绕着夏天的尘埃。
某一瞬,他的眼中也因此荡起了盈盈的光。
而我眉眼弯弯地笑,将不久前两人吐出的西瓜籽都扔到了窗台上的盆土里。
我站在飘扬的纱帘边上,在欢悦的琴声中,逆着光,对他说:“长出西瓜后我送你一个呀,到时候西瓜藤伸到你家里去了可不准嫌弃它哦,那可是会开花的,很漂亮。”
郝燃则是仰起头来看我,满目温软地点了点头。
他的那副模样,就像一张干净纯白的纸,仿佛真的相信那些籽籽会长出藤,攀着墙,敲响他家的窗,然后开出漂亮的花,以及结出清甜的果。
走前,我还将那件缝好的衬衫还给他,得到了他一个笑。
而我无聊的一天也因为郝燃染上了属于他的色彩。
我们就这样玩了一个月,转眼间,酷暑的七月已过,八月来临。
这期间,我时不时就会听到郝燃家传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每次问他,他都说是自己做家务时笨手笨脚弄倒了东西,而且,郝燃从来不让我去他家,我发现郝燃每次也只有李叔叔不在时才会来找我玩。
对此,我觉得李叔叔对郝燃好严苛,家务让他做就算了,还不让他和我玩。
我没想清这其中的缘由,问父亲时,父亲也只给了个敷衍的回答,好似不在意。
这叫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知所措,我不知为何。
更叫我无措的是,郝燃好像也没什么意见。
他永远都穿着干净的长袖,温和腼腆地笑着,像一阵不足以刮痛人的、宽容的风,肆意撩拨着我的夏天。
而我做出的回应就是想方设法同他一起玩。
我没事就拉他去小巷里的铺子嗑瓜子,时不时吹响口风琴告诉他可以来找我玩了。
久而久之,我好像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属于小孩子的秘密。
这一天晚上,我出门扔垃圾,也不走远,就站在楼下的街灯下等。
果不其然,很快,郝燃提着垃圾的身影就从楼道间踱出来了。
我从黯淡的灯光下蹿出去,但这次郝燃没被我吓到。
他好像已经习惯我这种突然出现的出场方式了,看见我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
我却笑得花枝招展,同他提着垃圾一起去扔。
这可是我们俩人默认的夏夜“约会”!
没下雨的日子,每当日落天黑吃完晚饭的时候,我们就会一起去扔垃圾。
两个孩子,踩着2003年光怪陆离的灯影,从小巷穿过,又越过宽敞的马路,迎着星光或月亮,走在蝉鸣窸窣的绿野之上,像提着行囊即将远航探险的旅者。
途中,我看见旷野之下有好多星星点点的萤光。
夏季的草长得有些高,远处的群山在夜里皆是一片绵绵的墨色。
而灌丛草木间,有无数萤火虫在飞,星星点点照亮了道路。
我看得惊喜,不禁折了一根树枝在手里挥,一边念起今天背的诗:“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可是下边的我就给忘了,我郁闷地咂舌,觉得背诗好烦哦,我老是记不住。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一想到不久后开学了又要每天去学校就更烦了。
我讨厌上学!
但这个想法叫我一时间想起了郝燃,我便转身去问他:“郝燃,你读哪所学校呀?”
或许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上学。
这么一想好像就不是很讨厌了。
而走在我后头两步远的小少年原本安静得像我的影子,被我这么一问,他的眼神似乎有些闪躲。
好半晌,他才轻轻说自己没上学。
比起失望,我更先感受到的是惊讶。
因为我觉得郝燃好聪明,又会打牌又会吹琴,肯定是个成绩优佳的好孩子。
谁知被李叔叔收养后他竟然没去上学。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年头九年义务教育没有普及,读书也是要钱的,可能对一些家庭来说实在负担不起。
我想了一下郝燃家的境况,然后对上他的眼睛:“那你想上学吗?”
闻言,郝燃一愣。
夏日萤绿的火光在他面上游离,他却什么也没说。
我却先一步道:“上学其实没什么好的,因为学校的人都很讨厌,所以我最最讨厌去学校了,而且我成绩不怎么样,老师也不是很关注我。”
随着这番话,我倒退着走,脚下轻巧地蹦着,像在跳一支轻快的舞蹈:“不过,想学习的话就看我的书吧,我也会开始好好学习,到时不懂的话我教你呀!”
这话叫郝燃顷刻笑出声来,我困惑他笑什么,他也不说,就只是笑,随即伸出手来,轻轻抓住了我手中的树枝,牵着我走回了家。
很快,时间到了八月中旬。
这个夏末的午后,瓦蓝的天将些许融金的尘埃散落人间,透过窗外绿意盎然的枝桠与清风,送到了我的指尖来。
我约了郝燃出来,因为我父亲给我买了辆小小的自行车。
郝燃就会骑自行车,我便说我要学,让他教我。
对此,他没有拒绝。
可是说是教,实际上我却只是纯粹约他出来玩罢了。
到头来,是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我驶过了大街小巷。
今天我特地戴了一顶草帽,帽檐的影子打在我的脸上,我坐在后座上,透过阴翳看郝燃被夏风扬起的衬衫衣角。
出门前,我拿纸折了一只风车,这会迎着风,我就放在嘴边吹,笑得盎|然。
自行车的轮子悠悠地转,郝燃根据我的指示骑进小巷里,我们两人一起买了柑橘汽水放在车篮中。
回程的路上,我们骑骑停停,将沿途看到的花都摘下来盛放进车篮里。
实际上,郝燃不懂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却站在墙角那片由绿意遮蔽的阴翳下,将一朵红艳的花别上了他的发间。
我弯着眼睛笑:“郝燃同学这些天学习勤奋,老师我要送郝燃同学一朵小红花!”
这一刻,他缓缓瞪圆了眼。
虽然依旧什么话都没说,但须臾间,属于他的静谧从他身上全部褪去,小少年眸光闪烁,掩于发下的耳廓泛着淡淡的红。
郝然抬手摸了摸那朵花,抿着唇轻轻地笑。
不多时,我们再次骑着自行车回程,蓝天因此在我们眼中无限延伸,变得宽广无垠。
这一刻,我心中突然有了无数的妄想。
我便问郝燃:“郝燃,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起先,这个话题似乎叫他觉得害羞,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便先说:“我以后想当警察,惩恶扬善!”
因为我最爱看的动画片是《黑猫警长》。
许是听我开了个头,郝燃这才说:“那我想当钢琴家……”
我一愣,就见他的五指在空气中上下敲了敲,似乎在按那些看不见的黑白琴键。
“我喜欢弹钢琴……”他充满笑意的声音随风而来,仿佛一笑生花:“不行的话,当说唱歌手也行……”
须臾间,我的长发和裙裾被风扬起。
我嗅着属于郝燃身上的皂角气息,看见他纤瘦的肩胛骨和脊椎在雪白的衬衫下若隐若现,觉得这个说着自己梦想的小少年似乎会发光。
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就是能想象到这一刻盛夏的光都盛放在他眼中的光景。
我没忍住轻轻抱住了他的腰,贴着他的背脊,说:“郝燃的话,当什么我都喜欢你,邮差,警察,侦探,当个卖保险的也行……”
这话他似乎没听清,当他转身拿那双明净的眼睛瞅我时,我却问他之前吹得那首歌是什么。
恰巧,我们正处于上坡,郝燃卯足了力气蹬自行车,于是,他夹杂着喘息的欢笑随之而来:“是《太阳岛上》!”
言毕,他哼起了小调,慢慢的,就变成了明亮清朗的歌声:“明亮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
下一秒,郝燃控制着车柄,带着我从高坡之上俯冲下去。
一瞬间,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我迎着逆流而来的风,差点被吹掉了头上的草帽。
车轮的影子在苍白的水泥路上一圈圈地转,其中,郝燃蹬着踩脚,难得肆意欢快的笑声随着歌声而来:
“带着垂钓的鱼杆~”
“小伙子背上六弦琴~”
“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
“明天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
而我却突然注意到,有一只白蝴蝶停在了我的脚背上。
这叫我一时间惊得嚷嚷叫出声来:“郝燃郝燃!蝴蝶要飞走啦!!”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速度。
等到我们停下来的时候,郝燃接过了我手中的纸风车,而那只蝴蝶已经从我的脚背上飞到了我的鼻尖。
我吓得不敢动,只能仰头面向蓝天。
柑橘汽水和花都放在车篮里,晃白的日光下,我飘扬的裙摆和蝴蝶翕合的雪白翅膀敲击着夏日的鼓点。
见此,我盈盈地笑了起来,说:“它好像郝燃你哦。”
他一愣,困惑爬上了他白净的脸。
而我小心翼翼,怕惊扰鼻尖的蝴蝶似的,继续说:“安静,漂亮,又有点害羞,但一定也很喜欢我……”
就此,他的眼中明暗交杂,某种恍惚从他面上一掠而过。
蓝天下的小少年,举着我的那支纸风车贴于嘴边轻轻吹动,将满目的羞赧与惊艳都掩在了夏风的罅隙间。
莫名的,我觉得,这个夏天,美好得连悲剧都是灿烂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