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冬日苦昼短 ...
-
猎猎寒风都被阻挡在了窗外,陈设简单的屋里燃着淡淡的熏香,与取暖的红罗缠绕在一起,无端让人想起春日漫山遍野的花香,屋子里少男少女的脸被熏得红扑扑的,若让不知内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情窦初开的孩子在互诉衷肠。
但真相可并不是这般美好。
令姜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呢喃道:“什么?”
师无缨的丹凤眼细而不小,黑白分明,微微上调的眼尾让他有种聪明伶俐的灵巧感,每次眯起眼睛笑,总让令姜觉得他在暗地里密谋着什么。
或许是在屋子里待得久了,师无缨的脸颊比令姜更红更粉,从颧骨一直淡淡的蔓延到眼尾,他微微蹙眉,露出一个左右为难、身不由已的表情:“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想要在在偌大的垣州城、晋王宫里生活下去,自然只能寻求您的庇护呀!”
仿佛他所做的事全都是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令姜从来都知道,他人对自己献殷勤是有所图,甚至第一次见到师无缨的时候,她便不喜欢他那种总是眯起眼睛贼咪咪笑的样子。但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的在她面前说出“我就是在抱您的大腿呀”这种话听,倒是让她不由一愣。
这路子有点野。
师无缨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可怜兮兮道:“公主对燕世子尚且愿意真心相待,为何却总是对臣心怀戒备呢?臣不过是想求个安稳度日,想让府中众人能过得好一些,这也有错吗?”
这样子倒很符合如今他卧病在床的情景,只是此时的令姜根本想不出如何反驳他,她已经完全被师无缨带偏了。从他的话里,令姜想到了他可怜的身世,想到了如今清冷寂寞的师府,想到了他在学宫中总是孤身一人,想到了他被武德寿一行人堵在宫道上为难的样子,想到了他奋不顾身接住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她时的样子,也想到了骑射场休憩所里大夫看着他的伤势摇头的样子……
好像,一直以来他的确过得很辛苦。
不知不觉间,令姜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师无缨有所偏见呢?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改观才好?
好在师无缨看出了令姜的纠结,出言安慰道:“臣知道,公主对臣还是上心的,不然不会让宫中的御医官亲自来看臣。”
这句话还算打破了暂时的尴尬,令姜也回过神来,掩饰慌张似的咳嗽了两声:“段医官是本宫最为信任的医师了,有他替你看过,本宫才放心。”
说这话的时候,令姜羞愧得不敢看师无缨,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师无缨一边看着令姜,一边不由轻扯嘴角。
炉火中传来“噼啪”声,亮起一点小小的火花,又很快便灭掉了。
令姜平复了心情,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师无缨,语气尽量装作无事发生,有意想要说些:“我看班偿统领对你也很上心呀,一看到你躺在地上便急吼吼让人去叫大夫,一边亲自叮嘱大夫要仔细医治,一边却又急得满头大汗。我可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这些小心思也没逃脱师无缨的眼睛,他看到令姜藏在衣袖间的手指不住的打转,嘴角轻轻动了动,随后眼珠一转,身子往后仰靠在美人榻上,顺着令姜的话便说了下去:“班统领与我父亲原是同一批入军营的行伍之人,听父亲同我说,班统领气性高傲,武功不凡,起初很是不服管教,没少吃亏,跟父亲也常有不合,但后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竟成了生死之交的好友。俩人还曾一同救过被迫和亲的嘉淑翁主呢。”
令姜点点头附和道:“这事我倒是听说过,当年刚刚及笄的嘉淑姑姑被祖父送去魏国和亲,彼时魏王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比祖父还要大上几岁,姑姑心里自然是不愿的,据说还闹了几场,但最后抵不过还是坐上了花轿,姑姑说她硬是忍着没有哭,想着受罪便受罪吧,这便是她的命了,只是没想到,师槐安竟然拦下和亲队伍,将嘉淑姑姑带了回来,祖父自然很气恼,但魏国此时打上了门,师槐安披甲上阵,竟也挽回了局势,由此拉开了晋国与魏国长达十数年的争斗。”
说到这,令姜不由得想起从道观回宫前嘉淑翁主特地交待她要善待师无缨,可自己却先入为主,从那时起便将师无缨当成了恶人,心中不免又觉得冒昧,略有些坐立难安。
师无缨难得听到令姜一口气同他说这么多话,还以为她对父亲和班统领的往事感兴趣,便捡着父亲同他讲过的有趣事同令姜说起来,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暗了许多,沫珠敲门进来要给他们掌灯。
令姜趁机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一刹那间,师无缨脸上露出一丝怔忪,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公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次,只坐了一会便要走。”
令姜的眼睛淡淡扫过去,看了师无缨一眼又飞快移开:“临近年关,宫中的确有许多事。”
师无缨听出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便也不敢接着拿她愧疚的情绪戏弄于她,不免正色起来。
令姜接着道:“之后我要协助王后处理宫中新岁宴之事,年前怕是都没空来看你了。”
师无缨笑笑,一双丹凤眼眯起来:“王后向来不喜公主,公主可要小心呀!”
令姜微微皱眉,虽然知道他这话是在关心自己,但她并不喜欢别人对王宫中的家事指手画脚,只冷冷“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一旁的沫珠已经将屋子里的蜡烛都点上了,站在师无缨身旁行了礼,道:“屋中燃炭,不宜久闭门窗,奴替小官人将门窗开了通通风吧。”
“有劳了。”
沫珠笑着偷偷看了眼师无缨,越过他将美人榻旁的窗子打开,随后转身去开别的窗户。
师无缨虽顶着车骑将军之子的名头,但一无过硬的宗族关系,二无实际官职在身,父亲去世后他身边原本的旧部也都留在边境,偌大的垣州城里,他不过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因此见到宫中身份低微之人也从不轻视,也正是因为如此,沫珠对他才有不一样的尊敬。
只是这些互动落在令姜眼中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鉴于沫珠不久前才吃过男人的亏,令姜不免对他们之间的眼神来往多留了个心眼。
“沫珠是本宫身边的得力之人,师公子可别抱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等到沫珠走远了点去关窗,令姜这才特意压低着声音,垂下眼望向师无缨。
师无缨却好似没听见一般,掀开盖在腿上的毛毯,作势便要站起来,可还没站稳便身形一晃,直直朝面前栽倒下去。
一直看着师无缨等他回话的令姜急忙伸手去扶,双手紧紧抱住师无缨,才避免他再一次摔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教你好好坐着吗?”令姜气急,也顾不得压低嗓音,便直直逼问道。话音刚落,便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经被师无缨牢牢握紧,一股暖流从他手掌心传来,烧得她得手直发烫。
定是方才着急忙慌中不小心被握住了,这次便不与他计较了!
令姜脸色微红,将师无缨按回美人榻上后,便抽回了自己仿佛烧红了一般的双手。
师无缨也没故意拉扯,接着令姜身上传来的力道挪回了踏上,仿佛没注意到方才的肢体接触,神色如常道:“臣想送送公主。”
“不必了!”
话说得有些急,令姜却顾不上,在屋里里环视一圈,才发现沫珠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
“府上本就人丁稀少,若是连公主都不来了,臣岂不是要闷死。”师无缨委委屈屈,拿过一旁的课业翻了又翻,“整个新岁之年难道都要在课业中度过了?真是可怜。”
令姜正打算喊上沫珠一起走,一抬头看到空荡荡的门外没有一个下人,天色暗下来,偌大的院子里也只有师无缨门前廊下点着两盏灯,再远一些的地方好像已经看不大真切,空旷的院落里只有偶尔呼啸的风声。她想起这几次来师府中一共才没看到几个人,又想到师婆婆总是在她面前说她家公子总是一个人捧着书看,孤零零的没个玩伴。
沫珠不知从何处提来一盏灯,远处的黑暗都被她手中的烛火散尽。她走到令姜跟前福了福身:“公主,天色不早,师婆婆怕回宫路上颠簸,特地给奴送了一盏灯。”
昏黄的烛光,呼啸的风声,室内是一个坐在角落抱着书可怜兮兮看着她的俊朗少年,令姜忽的中了邪一般,对师无缨开口道:“等忙完新岁的各种事后,我一有空便来你府上……检查你功课。”
师无缨的眼睛亮起来,却在一瞬间又暗淡了下去:“一有空是什么时候?”
令姜顿住,盯着师无缨半是期待半是暗淡的眼睛看了看,末了认命一般道:“上元节,垣州城有灯会,会连着举办三天,届时你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逛灯会。”顿了顿,又道,“但上元那日宫中有宴会,我走不开,十六那日吧。”
师无缨的眼中仿佛也点亮了一盏灯,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丹凤眼眯成月牙的形状,狠狠点头道:“那臣等着公主!”
/
回宫的马车上,令姜歪着头,一闭上眼睛便想到师无缨的眼神,等到这时冷静下来,不免有些懊恼当时怎么一时冲动便着了师无缨的道呢!
“可恶!”
令姜忍不住小声咒骂了一句,却听到马车外传来轻轻的低笑声,她略有怒气,一把掀开车帘,朝旁边身量纤瘦的女子问道:“你在笑本宫?”
沫珠连忙正色:“奴不敢。”顿了顿,反问道,“公主可是后悔答应小官人陪他一起看花灯了?”
令姜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垂下眼想了一阵,才泄气一般道:“倒也称不上是后悔,只是他独自一人坐在灯火下的样子,无端令我想起了自己。阿娘离世后,我身边除了你,也再无旁人了。”
沫珠仰头看她枕着手腕眼神迷离,五官精巧的脸在马车头上挂着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一丝疲惫脆弱,心里仿佛听到有谁长长叹了一口气。沫珠看了很久,最终低下头去,用只有令姜听得到的声音淡淡说道:“公主放心,沫珠永远会陪在公主身边的。”
/
被黑夜侵袭的庭院里早就空无一人,师婆婆进来一看,瘦弱的少年趴在窗台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她也顺着少年的眼神看出去,目之所及却只有一片沉沉的夜色。
“公子在看什么呢?”
师无缨趴在窗台上没有动,只懒洋洋回道:“没看什么,只是觉得,冬日苦昼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