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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英西战争疑云 ...

  •   而在另一个方向,描绘着金色花纹的马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西班牙公使罗德里格斯华丽的官邸。
      这座大理石堆砌的巴洛克风格建筑高傲地俯视着街道,繁琐又色彩艳丽的浮雕和居高临下的屋顶彰显着建筑拥有者的地位。哪怕《维也纳条约》要求两西西里王国独立于西班牙帝国,但这栋建筑时时刻刻都提醒着那不勒斯人谁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统治者。亚伦仰头看了一会楼顶飞扬的红白相间勃艮第十字旗,晴空洒下的一抹阳光落在西班牙轻骑兵的半身雕像上,鸽子灰色的摩尔圆盾被涂上一层冰冷的金属色,卷曲的十字旗落在骑枪尖上,像是雪地上溅开的鲜血。
      马车车夫催促他赶快进去,避免罗德里格斯先生等急。他把挽具从马匹身上解下,将马赶回马厩。
      这个马车之前也载过夏尔·德·布罗斯、托马斯·格雷和霍勒斯·沃波尔,在十八世纪的欧洲,公使之类的外交官基本任务就是和当地的各种贵族名流来往,拉拢人脉,打听各种消息。除非两国处于战争状态,不然他们可以一直逍遥自在——直到被召回继承爵位或者担当议员。
      罗德里格斯运气相当好地接下了西班牙驻两西西里岛公使的职位,他是家中的第二个儿子,兄长是秘鲁辖区总督。摄政王埃丽莎贝塔·法尔内塞派他来那不勒斯盯着她的儿子查理三世,防止查理三世做什么不得体的事,但哪怕是首席大臣塔努齐都没法给查理三世挑出毛病。末了,这位西班牙公使开始四处参加贵族、市民议会议员和商人的聚会,陪国王和王后射击狩猎,还向查理三世推荐了意大利人埃斯基拉切。
      亚伦不好说自己怎么招惹上了这位西班牙公使,或许罗德里格斯是卡拉科主编的座上宾,或许他们一起参加了某个聚会又碰巧聊起了相关的话题……总之现在罗德里格斯知道他写了那篇《谁弄丢了威尼斯的克里特岛?》,约他来官邸聊一聊。
      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邀请,亚伦再一次怀疑他们中混进了幸运E,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天马,天马对于西班牙人的警惕更多的则是基于对他只身前来的担忧,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心安。他必须要表现得足够热情,才不会显得太过古怪。那不勒斯人嘴里说着希望西班牙人滚蛋,但真给他们个攀上西班牙人高枝的机会,怕是会像抢食的狮子般你死我活地厮打起来。
      没有人知道失踪的罗马诺·瓦尔加斯如今身处何地,几百年里南意大利一直像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般被约束在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暗无天日的厚重城墙里。费里西安诺在《威斯特伐利亚合约》签订的时候见过哥哥一面,那是他们相距最近的一次,作为西班牙和神圣罗马的仆从国隔过漫长的距离,各自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他应该在这里,”费里西安诺颓然缩成一团,“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亲手签订的条约……罗马诺法理上已经是独立的王国,他不能再把他留在西班牙——这不符合条约规定。”
      事到如今只能希冀残忍的西班牙帝国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够手下留情。但凡事总不能凭着一厢情愿,而恰恰这个时候西班牙人主动伸出了橄榄枝。无人知晓站在大理石台阶下金发的年轻人究竟怀揣着多么令人目瞪口呆的意愿,或者按照亚伦所想,他更愿意说自己是心怀鬼胎。
      罗德里格斯的管家守在门口,在亚伦踏上大理石台阶的时候平静地打开了门,大概是对公使形态各异的客人见怪不怪,亚伦向他用西班牙语道谢的时候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刚刚还疏远的态度顿时热络起来。他对着亚伦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不小心歪掉的硬领,转身在前面健步如飞地带路,迈上主楼梯,经过一个宽敞的长廊走到官邸的正厅。
      “塔努齐阁下还在和罗德里格斯先生商谈。”他说,意思是让亚伦等一会,但屋里面却传来了一个男声。
      “没关系,让他进来吧。”
      管家遵从了吩咐,领着亚伦进入了正厅。这是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地上铺着贵重的波斯地毯,窗边繁复的彩锦窗帘像瀑布一般垂落。壁炉里木炭燃烧升腾出的热气将葡萄酒的香味融化在空气中,壁炉上面有幅硕大的油画,从细腻的笔触和温柔甜蜜、仿佛能从画面中延伸出来的光影判断大概是巴托洛梅·埃斯特万·牟利罗的作品,画中的无数面孔模糊的天使环绕着祈祷的玛利亚。
      两个衣着高贵的男子坐在软垫扶手椅上。两西西里王国首席大臣暨大臣会议主席塔努齐戴着梳得一丝不苟的白色假发,带暗纹的锦缎马甲和绣金边的白色大衣更衬得他像大理石雕刻一般的侧脸面容冷峻。另一位棕色卷发、年轻一点的男人是西班牙公使罗德里格斯,胸口的白色领巾垂在灰色的织金马甲前。他此刻正低声对塔努齐说着什么,看到亚伦进来了也只是点点头,继续交谈,不在乎谁听见。
      亚伦觉得这个场面相当滑稽,费里西安诺笃定他日后会成为左右意大利方向的人,但他第一次旁听政治和军事大事居然是在西班牙人面前。
      罗德里格斯正伸出一只手向塔努齐细数他们不得不涨税的项目,语气有些激动,紧张之下还有掩盖不住的恼怒。“咖啡、棉花、钢铁,最糟糕的是还有烟草……本土倒是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从南美洲来的船必须经过直布罗陀才能到达那不勒斯。”
      “直布罗陀的那场战役对帝国的实力和声望都是很大的打击。”
      罗德里格斯点点头,收回手臂倚在背后的软垫上。“一场失败的战役和外交,当时用南美洲的任何一块殖民地换直布罗陀都会让境况好得多。”
      “恐怕英国人并不会上这个当。”塔努齐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提到英国人,他的语气立刻冷了下来,脸上也流露出明显的厌恶,“直布罗陀价值远超南美,哪怕用巴拿马交换,他们也不会答应。”
      亚伦站在一旁听着,那不勒斯最近税收猛涨的根源就是这两人谈论的、从南美洲至那不勒斯的航线出了问题。对意大利人来说烟草和咖啡都是刚需,所以这两样物品价格一涨立刻就怨声载道,感觉自己被上帝仇视。另外棉花和钢铁也是那不勒斯急缺的原料,这里没有大型铁矿,土地需要生产粮食、出口给威尼斯和热那亚换取羊绒和其他商品,所以原棉和铁矿石大部分依赖进口。
      他来之前大概猜到这些西班牙人到底想要谈论什么,无非是如何猜到第四次俄土战争的走向,但似乎西班牙人另有所图。借塔努齐和罗德里格斯沉思的空档管家躬下身低声询问问罗德里格斯是否要把酒换成茶水或咖啡,同时说他的客人已经等了一段时间,罗德里格斯闻言抬起头。
      亚伦想他脸上的表情不外乎“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但是罗德里格斯端详了一会之后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位客人脸上,他这么做显然是把那篇文章也给首席大臣看过。这场小型聚会虽然由他发起,但掌控全局、能一锤定音的人却不是他。聚会真正的主角塔努齐正抿着嘴唇,默不作声地摩挲着酒杯,铁灰色的眼睛怀疑地上下扫视了他一眼。
      刚刚让管家不必等待、直接带他进来的也是这位首席大臣无疑。亚伦不想冒然置喙西班牙和英国之间的争端,他的目光掠过神色倨傲的塔努齐和似乎忽然对半满的酒产生了莫大兴趣的罗德里格斯,重新回到那幅油画上。
      “罗德里格斯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罗德里格斯扭过头来,“请允许我斗胆问一下,您墙上的那幅油画,是牟利罗的作品吗?”
      罗德里格斯显然没料到亚伦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啊,是的,”他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回答了亚伦的疑问,“是牟利罗的《圣母纯洁受胎》。你还是第一个认出来的。”
      他看了塔努齐一眼,塔努齐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
      “告诉我你是怎么辨认的。”
      他命令道,微微昂起下巴。
      出乎他意料,金发的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和权倾朝野的首席大臣对话的荣幸或者敬畏,他依旧仰视着那幅油画,这让塔努齐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只有这幅油画才是房间里最有价值的东西的错觉,只是这个念头还没成型就被他狠狠扼杀在襁褓里。
      “光晕和色泽,”亚伦说,他转过身来直视着塔努齐和罗德里格斯,“牟利罗的圣母像有一种特殊的光晕和火焰般燃烧的色泽。许多人认为这是受苏巴朗和威尼斯画派的影响,但牟利罗那种神圣感、精神奉献和蓬勃的生命力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人能够模仿。”
      只有同为绘画者的人才明白牟利罗精妙的笔触不是苦练能够获得的才能,他笔下的人物相比文戏复兴时期的大家多了份温柔的哀愁,少了份只可远观的威严,反而更显真实和鲜活。
      罗德里格斯愣了一下,随即流露出赞赏的表情,会把一幅油画千里迢迢从西班牙带到意大利的人绝不会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这可是牟利罗为数不多珍藏在马德里的作品之一,被我带到了这里。”他抬手指向画作,语气里带了点炫耀的意思。
      塔努齐对他的态度不屑一顾。“就凭光晕和色泽?”
      “因为牟利罗足够独一无二。”
      亚伦平静地说,“我一直坚信牟利罗是十七世纪整个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另一位是委拉斯凯兹。”
      他敢发誓说这话发自内心。天马曾经计算过亚伦移情别恋的速度到底可以快到什么地步,结果是声称自己绝不会变心的亚伦只信守诺言了半天。他“最喜欢的画家”和“最伟大的画家”名单加起来可以去攻打维也纳,也就是那个时候天马领悟了“亚伦的嘴,骗人的鬼”的人生真谛。
      塔努齐原本还带着毫不掩饰轻蔑的态度因为亚伦的话松动起来,他似乎不怎么相信能够完全凭借着光晕和色泽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认出一个画家的画作,但是亚伦确实做到了,并且罗德里格斯也表明他所言不虚。
      他意味深长地再次瞥了亚伦一眼,亚伦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牟利罗和委拉斯凯兹,他们都是塞维利亚人,多么巧合。”
      罗德里格斯再次开口,亚伦说牟利罗是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无论是作为西班牙人还是画作的主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诞生一种与有荣焉的满足感。他看向塔努齐,首席大臣把酒杯举在嘴唇前,仔细地端详着油画。
      “塞维利亚,”塔努齐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在1717年之前这个地方还垄断了全西班牙和美洲之间的贸易。”
      “直到‘交易之家’迁往加地斯。”罗德里格斯接着他说下去,“话又说回来了,南美洲的贸易和航线。”
      塔努齐不悦地捏了捏眉心,坐回到扶手椅中。管家为他们端上温度适宜、混合了浆果橘皮和洋甘菊的甜茶以及一小碟杏仁饼干。你看上去并不惊讶。塔努齐用那双暴风雨前阴云般的眼睛看着亚伦,他将《谁弄丢了威尼斯的克里特岛?》的稿件摆到桌面上,过了一会才开口。
      “你的这篇报告不错,”他说道,“我看过了,对第四次俄土战争和第五次俄土战争的推断相当精彩。”
      “那只是一篇充满自我猜想的分析,偶然撞上了好运。”亚伦并没有附和塔努齐的说法,“让俄罗斯胜出完全是出于我的私心,毕竟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有趣的说法。”
      塔努齐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但是我更想知道,你的好运会如何指挥你写关于两西西里或者西班牙的篇幅。”

      “你在暗示什么?”
      卡拉科皱起眉头低声说,不自然地也换成了法语。
      “你就当是醉汉的胡说八道,”布罗斯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做出一副醉酒说胡话的姿态懒散地倚在马车的窗边,“我只是想这首诗能够让你直上天堂也能够让你直下地狱,功成名就或者身陷囹圄。”
      没想到卡拉科露出了一个“早就料到”的表情。他不顾布罗斯哀怨的神情,强硬地从布罗斯手中抽走那两张稿纸。“只要它没有直截了当地点明在说什么,谁也没有办法找麻烦,我完全可以解释成这是一个在船上被憋得发疯的水手形容船只穿越大海上的暴风雨的情景。”
      听完卡拉科的解释,布罗斯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这可比你之前出版的《教皇的三重冠冕》含蓄多了,” 他捻着胡须,“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首诗歌的作者到底是谁,你的老同学又是怎么和他认识的。没事,我知道你不想讲,但你估计更不想对付三个醉醺醺又决心刨根问底的男人。”

      风从微敞的窗外涌进来,摇动窗帘下的流苏,那面像是宣判死刑般用鲜血画了个叉号的勃艮第十字旗覆盖在轻骑兵半身雕像上,逆光里那尊雕像仿佛棺材里被白布蒙面的死者。屋子里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牟利罗油画上细腻的色彩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出些压抑的阴沉和病态。热茶已经放的冰凉,但是屋里的人都没有喝茶吃点心的心思。
      罗德里格斯甩甩手臂换了个坐姿。亚伦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又移开,火光让他冷静的蓝眼睛看上去像是有一团沉默的、没有光芒也没有热度的火在燃烧,就好像完全不在意刚才他随口说了一个如何波澜万丈的判断一般,而他对面,塔努齐的眼睛里正酝酿堆积着一场铁灰色的风雪。
      “你说英国和西班牙即将开战。”
      塔努齐一字一顿地说,恼怒过后他反而微微扯起了嘴角,“荒谬至极。”
      “您不是第一个说我在写小说的人,”亚伦平静地回答,塔努齐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然而现实总是比小说更夸张。”
      “英国已经从斯图亚特王朝绝嗣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无论是乔治一世还是现在的君主乔治二世都野心勃勃地渴望证明他们不是从汉诺威来的穷亲戚。《塞维利亚条约》已经成为了限制英国欲望蔓延的枷锁,无论是乔治二世还是普通民众的不满已经快要酝酿到顶点,很快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毁协议。”
      塔努齐哼了一声,他丝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
      “撕毁协议?那可是对英国有利的协议,他为什么要撕毁?” 他看向一旁的罗德里格斯,“我希望你不要在给马德里的信中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非你事先在前面说你要向诸位先生女士们推荐一位意大利作家,他的故事足以媲美洛贝·德·维加的虚构剧本。”
      虽然英国一直在西班牙南美洲的殖民地附近搞小动作,但仅限于两国互相拦截对方的商船、强行登船检查,虚张声势。两个西班牙人先入为主地认为英国人不可能冒然在西班牙压倒性的实力面前对南美洲动手,至少现在不会——除非他们疯了,或者上帝疯了。
      而就在几个钟头前亚伦、天马和费里西安诺探讨同样的问题,只不过结论完全相反。仅凭着会议上寥寥数次见面费里西安诺仍然警惕地感觉到亚瑟·柯克兰虚伪的故作姿态下会把整个世界吞噬殆尽的膨胀的野心,他看向罗马诺的眼神与其说是同情,更像是不带一丝感情地掂量南意大利会被转手给法国、西班牙和奥地利中的哪一个——而这决定了他要如何草拟协议来使英国的利益最大化。
      就比如《塞维利亚条约》。
      亚伦没有理会塔努齐对他这种说法的轻蔑,他的目光汇聚在塔努齐堆叠着阴云的眼睛上。“或许英国人也并不清楚战争的意义,”他说道,“他们现在的目的并不是用战争得到什么,而只是战争而已——”
      “所以呢?”他其他的话被塔努齐粗暴地打断了,首席大臣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壁炉前面,“你是在暗示英国人都是满脑子武力的蠢蛋和不顾一切的疯子吗?”
      但他紧皱的眉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死死地盯着那幅油画,就好像那不是圣母而是一个漆黑的深渊,所有的未知都值得恐惧和警惕。西班牙和几百年的死敌只隔着一段狭窄的海峡,每一条的消息都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罗德里格斯更清楚南美洲的境况,《塞维利亚条约》规定英国人不能和西班牙南美洲殖民地进行贸易,西班牙的军舰和武装商船有权搜查英国船只来确保他们安守本分。他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英国在直布罗陀骚扰拦截西班牙商船是对这件事的报复——无穷无尽的贸易摩擦,一本英西历史里面会有大半本讲他们如何维持表面的风度、在谈判桌下猛踢对方的小腿。
      他有些诧异,把手伸向茶杯又缩了回来。牟利罗的圣母像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他,那个眼神本应该是温柔迷人的,现在看上去却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冰冷。
      然后他听见那个来自威尼斯的金发年轻人清晰的声音,不是意大利语,而是相当流利的西班牙语。
      “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英国人太聪明了,才会有这场战争。”
      亚伦看向转过身来的塔努齐。首席大臣白色大衣上的金边在火光的映衬下泛着金属色的冷光。
      “太聪明了?英国人?”
      他蠕动嘴唇,缓缓挤出这两句话。
      “托利党想用叛国的罪名把辉格党拉下马,而且他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乔治一世厌恶托利党人,扶持辉格党把持议院,所以托利党选择向民众不断鼓吹《塞维利亚条约》损害了英国的利益、污蔑了英国的荣誉,签订《塞维利亚条约》的沃波尔是叛徒和奸细,辉格党把国家利益出卖给了西班牙。”
      “但是托利党难道不知道他们是在玩火吗?”塔努齐看了亚伦一眼,很不掩饰自己情绪地摇了摇头,铁灰色的眼睛流露出苛刻的冷淡和傲慢。“更何况我们在南美洲的要塞根本不是英国人能攻破的,他们的殖民地舰队还没那个实力。”
      亚伦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
      “英国人也许攻不破南美洲的要塞,不代表他们无法阻断大西洋航线。”
      罗德里格斯罕见的表现出沉默,塔努齐则慢慢地眯起了眼睛,他快速走到墙边挂着的一幅世界地图旁。直布罗陀的位置已经被红色标记,那些纷乱的航线聚拢在一起又在大西洋海盆处散开,交织成绵延的网络,指向海洋那端。
      西班牙帝国庞大的海外领土。
      他心事重重,有些讶异地又端详了亚伦一眼。如果这个年轻人像他之前好运地猜中第四次俄土战争走向一样猜中英国人的心思,那么直布罗陀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试探,它绝不是终止,只会是更加激烈的摩擦的开端。奥斯坦德之围让英国人在西班牙的阴影中苟延残喘了四十年,现在这些岛子上的地痞无赖要让西班牙加倍奉还。
      每个西班牙人都对南美的要塞自信满满,那是连天神下凡都攻不破的城防,但海上的航线则不一样。英国人在私掠中积累了大量肮脏的经验,他们清楚只需要不断增加航运成本,就能给西班牙持续放血。
      这几乎是有些嘲讽的想法了,但是西班牙又岂会任英国人宰割?塔努齐看向英国人的北美殖民地,罗德里格斯正压低声音让管家换掉已经凉下去的茶水,端上来的咖啡让塔努齐眉头微微皱了皱。
      “加糖还是加奶——”
      “威尼斯放你离开很难说是幸事还是不幸。”塔努齐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他摆摆手让满头雾水的管家离开,等到管家如蒙大赦又小心翼翼地合上门之后才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他看向亚伦,那副神情是平静的,那双锐利的铁灰色眼睛里的风暴降落了下来,化作一片无声的雪,但首席大臣的语气仍然高傲。“但是我仍然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英国会在这一段时间宣战的判断,《塞维利亚条约》不是昨天签订的,辉格党和托利党也早就针锋相对。”
      他明确地表示不介意亚伦多思考一会。
      这是他们争论到现在最为关键的问题。罗德里格斯闻言也放下了咖啡杯,他仔细地端详着亚伦,这次会面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有趣,搞不好他给马德里的信件终于能写些陛下和皇后腻腻歪歪之外的信息。咖啡的蒸气安静地旋转上升,他再次看向那幅油画,又觉得玛利亚脸上的表情是虔诚和煦的了。
      他有一瞬间觉得这个来自威尼斯的年轻人是在斟酌接下来怎么叙述,但如果天马在此地,他会凭着对亚伦的了解说亚伦完全是故意在走神。
      西班牙人缓和的态度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亚伦出于礼貌还是抿了一口管家端上来的咖啡,他忽然怀念起天马那杯苦到让人怀疑人生的可怖饮料。在这种近乎敷衍的拖延过程中,他有意无意地看向窗外,一艘挂着圣马可飞狮旗的双桅纵帆船正在领航船的引导下缓缓入港,海平面上起伏的波涛揉碎倒映的夕阳,他没意识到有一瞬自己看那片夺目的色彩的表情近乎温柔。
      “或许有件事更能代表英国人的态度,就在去年乔治二世接见了一位商船船长,那位船长声称西班牙人在搜查的过程中割下了他的耳朵,但他发誓他没有令英国蒙羞,并且在下议院的听证会中宣誓誓死效忠乔治二世。”
      “我听说过这件割掉耳朵的事,但这应该已经过去了很久。”
      “确切地说是1731年。” 亚伦这么说的时候几乎要佩服起英国人煽风点火的能力,“毫无疑问,乔治二世接受了这位船长的效忠。”
      沃波尔内阁已经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
      如果不对西班牙宣战,就要永远背负叛徒的骂名,无论是乔治二世还是选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点亮屋子的仿佛不是劈啪作响的柴火,而是大海的怒吼声和军舰的炮火。过了好久罗德里格斯才深吸一口气,他攥紧双拳又松开。“辉格党完蛋了。”
      “沃波尔,”塔努齐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他看向罗德里格斯,“你提到的那两个年轻人——”
      “霍勒斯·沃波尔什么也不知道,”罗德里格斯僵硬了一下,他急于和自己撇清关系,便摊开手,“他就是个散漫的公子哥,前面还有三个哥哥,好处和消息都落不到他头上。”
      “那就去问他父亲的身体情况,说的委婉点,”塔努齐对着罗德里格斯抬了抬下颌,“沃波尔已经在位快二十年,如果他在这个时间突然死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英国的局势都会发生剧变。”
      说的这么直白,哪怕是傻子也能领会含义。罗德里格斯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看向亚伦。弗朗索瓦·德·卡里埃和让·丹尼尔·施普林的外交学院也没有让他更惊讶,但事实却提醒他,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言论放到任何一位大臣那里,都可以直接把你扔进监狱。”
      “我只是希望英国的军舰永远不要出现在那不勒斯湾的海平线上。”亚伦说,重新换回了意大利语,压住心底的那些叵测的暗流。窗外划过的微光映在他眼里,像是一只白鸟冲破风暴而来。
      “我愿忠于这片土地的君主,并且向上帝祈祷和平和富裕永远将他庇护。”

      马车在酒店外抛下了布罗斯、格雷和沃波尔。两个英国人已经过了酒上头的阶段,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任由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法国人像牵着两个孩子一样扯着他们走进酒店,临走前布罗斯还热情地向卡拉科挥手道别,邀请意大利人继续参加下一次状酒会。骗人付钱的意思昭然若揭,连格雷和沃波尔都受不了法国人的这副嘴脸,含糊地劝他赶快进去。
      卡拉科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此时夕阳已经逐渐浸透了重叠的层云,还未完工的圣卡洛歌剧院投下拉长的影子,了无生气的浮雕立柱颓然地倾倒,好似被人忘却已久的残骸。
      这是黄昏的太阳,他们却把它当做黎明的曙光。卡拉科想大概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在这栋建筑矗立之前就开始勾勒它倾覆的样子。
      他还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回编辑部,搞定明天的《那不勒斯日报》。而他确实也做到了,车夫自满地夸耀驾驶技术试图多讨几个钱的时候他却被路边散乱的纸张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张正好吹到了他脚边。
      车夫扫视一下就变了脸色。卡拉科默不作声地将那些纸张捡起来撕成碎片。
      这是为了他们都好。他想,任由那些碎片像雪花一样被风吹散。
      今天晚上西班牙的军官们会在甘博纳斯咖啡馆聚会,这座那不勒斯最古老的咖啡馆完全满足西班牙人对华丽装潢的要求,天气暖和的时候侍者会把桌子拿到外面的花园,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们也会准备好炭火任贵客消遣。这些红色外套、领口绣着金色十字西班牙人摇晃着肩头的流苏从满脸恭敬谄媚的意大利侍者身边经过的时候大概不会清楚意大利人怎么形容他们的——烤熟了的虾,不比法国人或者奥地利人好到哪里去的脑子。
      “……他们掏出大把的钱拿去买牛肉和葡萄酒,或者去狩猎,只拿这点钱打发我们,”两个侍者趁着西班牙人都去跳舞的间隙倚在门□□/谈,其中一个满脸愤然,“要我说这些钱还是从我们手里收上去的。”
      他们清楚这些西班牙人在庆祝什么,杀了人,还是很多意大利人,这让他们作呕。其中一个人家乡是萨莱诺和那不勒斯接壤的小镇波西塔诺,这个小镇联合了周围三个村庄夺回了作为收成税上交的谷物。
      “我真巴不得这些西班牙人被他们收上去的粮食噎死,”他说,“或者撑死,总之他们不得好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咖啡馆里传来嘈杂的谈话声,满面红光有些醉意的西班牙军官搂着女伴向门口走来,两位侍者急忙站定,摆出一副恭敬的神色拉开大门。
      那个军官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意大利这些中下阶级的下水道老鼠到底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但两位侍者从没有这么喜欢过西班牙人漠不关心的态度,上帝保佑,他们说的话没人听见。几辆马车等在街道的另一侧,军官打开车门,先扶他的女伴上去,之后才自己上了马车。车夫按照吩咐先送他的女伴回家,然后才调转车头。
      夜色渐深,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
      车忽然停下了,轮轴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昏昏欲睡的西班牙人疑惑地睁开眼睛。他微微打开车门,车夫正蹲在马车旁边端详着车轮和地面。
      “……不,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他用左手揉着鼻子自言自语。
      “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压上了火纸,”车夫回答,“应该是孩子恶作剧故意撒在路上,这帮倒霉蛋。”他站起身来,用左手不压了压帽檐,对着西班牙人点了点头,“您不用担心,我会把您送到你该去的地方的。”
      那个军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关上车门,但酒精麻痹了他的动作。车夫已经挤在了他和车门之间,在他做出下一个举动之前,车夫迅速抽出一直藏在右侧口袋里的手,死神宠物漆黑的枪口对准了脸色苍白的猎物。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子弹直接击中了军官的头部。他向后倒去,沾着鲜血的脸上凝固着惊恐的神色。
      鲜血沿着那个洞口流了出来,就像他们在萨莱诺像屠宰牲畜一般残忍地杀死意大利人一般。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有门考试,还有好多作业,先允许我鸽一下。
    委拉斯凯兹: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是迭戈。
    ------------------------------------------
    火纸:涂了硝的纸,一般用作引燃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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