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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斧与枪[五十收加更] ...

  •   执政官宫殿的会议最终不欢而散,费里西安诺和埃里佐大监察官的出现打乱了所有节奏。即便是后来丹多洛执政官尝试提出新的议题,重新掌握会议的主动权,但众位议员都满腹算盘、心事重重。
      他们讨论了一些像荷兰和英国那样对棉布和毛毡的生产进行工厂化管理的尝试,贵族派竭尽全力地鼓吹圈地运动和工厂化改革会为威尼斯死气沉沉的制造业重新注入新的活力,但这个提议遭到了市民派的强烈反对,两派几乎要在会议中间赤手空拳地厮打起来。
      利益冲突导致类似这样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贵族派能够在圈地运动中得到大片的土地,同时手工业的大型作坊几乎都被这些贵族背后的家族垄断,一旦工厂化改革成功,这些家族就能一跃垄断整个威尼斯棉布和毛毡的生产销售。市民派同样对农民的土地垂涎三尺,但是他们知道,一旦进行圈地运动,这些肥肉无论如何落不到他们的口袋里。
      会议越进行下去,两派之间的分歧就越大,最后丹多洛执政官无奈地宣布终止这项议题的讨论,直接进入下一个议题,但这只是在进行重复性工作罢了。市民派抗议贵族派垄断专/制,贵族派嘲讽市民派毫无荣誉和尊严。
      费里西安诺坐在议会的角落里,对所有的口号、叫嚷都无动于衷。他就像是台下的观众,冷漠地注视着这场闹剧和闹剧中粉墨登场的小丑。
      他现在感到失望透顶。罗德里赫曾经向他抱怨过“政客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浪费时间,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解决危机,而是如何在危机里获得更大的利益”。
      本来他以为这是一个强大帝国心情不好时的牢骚罢了,但是维也纳被奥斯曼土耳其大军围困的时候,罗德里赫气到直接撕掉了“基督教联合部队”前来救援维也纳的消息,对于奥地利来说,被法国、巴伐利亚这些宿敌看笑话比败给奥斯曼更耻辱。
      “谁能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施塔海姆贝格伯爵不到两万人的守军,却连装备都凑不齐!现在还要把毫无战斗经验学生和市民拉到前线,去和奥斯曼战斗。我们的城防炮呢?我们的军队呢?为什么查理公爵到现在还在多瑙河上游待着?”
      埃尔德斯坦先生,我们的城防炮自从建成之后一直没有用过,现在已经用不了了。
      埃尔德斯坦先生,查理公爵自认为是洛林公爵,并不是奥地利册封的贵族,德意志联军要求只有法国援军到达战场之后,他们才会投入战斗。
      “他是帝国的陆军中将!这个小人!”罗德里赫脸上露出厌恶的情绪。窗外又渐渐传来炮声,火光映在奥地利苍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色。
      埃尔德斯坦先生……最后进来的官员颤抖着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新的情报,请您过目。
      奥斯曼他们,刚刚处决了我们三万名被俘虏的士兵。
      这是击溃罗德里赫的最后一根稻草。
      敌在霍夫堡皇宫。最后罗德里赫颤抖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对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费里西安诺说道。这些人宁可把钱花在毫无用处的奢饰品上,也不肯为我的士兵们多买一支枪。每到这种时候,他们就像狗一样趴着跑到弗朗西斯那个混蛋那里求援。
      现在费里西安诺终于明白为什么罗德里赫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极度失望的情绪,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一张写满字纸在他手中悄悄变成了碎片。
      敌在执政官宫殿。
      什么威尼斯共和国,只不过是贵族们换了个名头,继续进行他们争权夺利、瓜分国家的伟大事业而已。
      会议最终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吵了半天的议员纷纷露出疲惫的神色,乘上马车离开执政官宫殿。莫罗西尼对埃里佐点了点头,也走了出去。这时费里西安诺站起身来,埃里佐拦住了他。
      “不知道瓦尔加斯先生是否愿意赏光与我共进晚餐?”大监察官看到费里西安诺脸上并不愉快的神色后又加了一句,“不要误会,这和政治完全无关。只是威尼斯为北意大利重新回到故土准备的礼节性的晚宴。”
      “我对晚宴不感兴趣。”费里西安诺干巴巴地回答,“你的要求可以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那不如到马车里去谈,这里并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埃里佐示意费里西安诺跟着他,他们走出议会厅。一辆马车正等在执政官宫殿的门口,两人坐进马车。“去弗洛里安。”埃里佐对车夫吩咐道。
      “我想你不会拒绝一个私人的邀请,毕竟弗洛里安的咖啡在整个意大利都很有名。”
      费里西安诺没有拒绝,让整个意大利都沉迷的咖啡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趣。埃里佐露出一个笑容。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你那位神秘的参谋到底是谁?”
      “我没有参谋。”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埃里佐摊摊手,表示这里是安全的,他们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保守贵族也知道你背后有人在帮你谋划,他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挖出那个人的秘密。你今天在偷偷撕掉的那张纸,上面写的是那位参谋给你写的演讲稿吧,费里西安诺。”
      埃里佐称他为“费里西安诺”,这不是一个常见的信号。费里西安诺淡淡地瞥了一眼大监察官,他没有回答,反而扭头看向窗外。
      马车正慢慢地穿过执政官宫殿外汹涌的人群,他们汇聚在执政官宫殿围墙外,焦急地等待会议的结果,这些人中有衣着破旧的码头工人、留着茂密胡须的希腊人,还有威尼斯周围城镇的农民和商贩,所有人都期盼着这次会议能带给他们好消息——减免税收、降低土地租赁的价格、阻止贵族们强行征收农民们的土地、取消种族隔离政策。
      一个穿着昂贵衣服的男人被裹挟在人群中,他举着一本记事本,手忙脚乱地被人群推着向前踉踉跄跄地走动。费里西安诺认出这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就是现在名噪一时的戏剧家哥尔多尼。
      他欣赏哥尔多尼的才华,不代表他赞同哥尔多尼的所作所为。哥尔多尼尝试为这些市民说几句话,他大概认为自己贵族的身份能够得到执政官宫殿的重视。不得不说,这是很天真的设想。
      这时议员已经全部离开了执政官宫殿,人们意识到他们一切的抗议和努力都白费了。失望的人群叫嚷着往执政官宫殿涌去,抗议议员毫不作为,结果被执政官宫殿门口的卫队用枪指着逼了回来。
      哥尔多尼挤到前排,打着手势、尝试跟卫队的士兵交谈,但他的遭遇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卫兵像驱赶不听话的牲口一样粗暴地赶开了所有抗议的人群,有几个水手尝试冲破卫兵的防线,结果被聚拢上来的士兵摁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人群被卫兵的凶狠震慑,渐渐散去。几个水手被卫兵押着,扔进了囚车。
      费里西安诺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他就重新绷紧了面孔,转过头来,注视着对面的埃里佐大执政官。
      “我完全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共识,大监察官埃里佐阁下。”
      “那不如我们现在达成一个共识。”埃里佐顿了顿,“你对现在的威尼斯有什么看法吗?”
      “腐朽、衰败、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费里西安诺嗤笑了一声,“威尼斯的繁荣就像它的国防一样脆弱。”
      该来的总是会来。
      现在的情况,就像亚伦对他说的一样。
      那时他刚刚与自己的“天选之人”见面,站在简陋的出租屋中间用歌剧般的咏叹抒发自己想要改变世界的伟大志向,结果却被亚伦毫不留情地泼了冷水。
      “你想要改变意大利,在威尼斯?”亚伦放下手中的画笔,“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任务,即便你是意大利本身也根本没有可能。你需要盟友,需要支持者。”
      “我有支持者的!你和天马都是我的支持者呐。”费里西安诺辩驳道。
      天马躺在床上哼了几声表示感谢,亚伦把头磕在画板上。
      “我很感谢你的信任,但我想说的不是这种支持者。你需要的,是一个阶级。”
      意大利的人民并不知道费里西安诺的存在,长久以来,国家意志一直是统治阶级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如果他贸然跑到街上很有可能被当做骗子抓起来。
      保守贵族一点都不欢迎他回来,意大利的回归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用资本和人脉掌控的国家又要重新易手,他们会竭尽全力地干扰他的行动,刺杀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刺杀对国家意识到底有没有用,所以最后保守贵族很有可能选择架空——就像六百年前一样,把他架空,送到国外去。
      至于市民派,他们只是一帮靠着灰色产业和卖官鬻爵上台的乌合之众,当他的权势逐渐扩大,就会威胁到他们的财富,无政府主义的混乱比强有力的政府更吸引他们。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最后亚伦总结道,“市民派不会帮你,他们会和保守贵族一样站在最坚决反对你的阵营中。”
      “所以你唯一的盟友就是军队贵族派,同样军队贵族也需要你的帮助,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拉拢你。”
      埃里佐是军队贵族在那场大清洗过后少数还能保住自己位子的人。
      腐朽、衰败。之前费里西安诺说得太过露骨,埃里佐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这倒是很新奇的评价。所有人都说威尼斯是财富之城、享乐之城,但只有很少数的一些人知道威尼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同样到了穷途末路的还有这些军队贵族们。
      历史上的第七次威尼斯-土耳其战争,也是最后一次威尼斯-土耳其战争,威尼斯输得一败涂地。海外基地和哨所大量减少带来的不是威尼斯愤而复仇、振兴海军,反而是大量人员、船只被撤裁,海军军费一年比一年少。
      保守贵族以战争失败为理由,用通敌卖国罪处罚了一批军人,包括曾经是威尼斯海军司令的莫罗西尼。所有空缺的位置都被保守贵族换上了自己人。虽然仍然挂着军队贵族的名头,但威尼斯军队的指挥权早就不在这些人手里。
      “我希望能和瓦尔加斯先生谈谈接下来合作的问题。”埃里佐神色一凛,这个时候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军人的身份。“威尼斯的国运已经走到头了,现在整个欧洲都没有意大利的生存空间,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能让你匆忙回国。”
      费里西安诺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听着埃里佐说下去。
      威尼斯需要一场熊熊的烈火。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场烈火的火种,他只是火种的守护者,那些火种酝酿在意大利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风里,需要有人来引燃它。
      意大利会在这场熊熊而来的烈火里获得重生。

      那艘小船驶进了城市最外围的部分,在一个隐蔽的码头上停了下来。
      杰克肩上的小猴子一跃跳上了岸,之后是它的主人。杰克拉了一把斐吉,把他也拽上岸之后,小船悄无声息地沿着河道滑进夜色,黑夜里它飘忽不定的影子就像一个孤独的幽灵。
      希望那家伙今天心情能好点。杰克暗暗地想,他们已经迟到了,现在他身上只有三个金币,还不够交差,斐吉看上去也没偷到什么东西的样子。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用好话哄卢马卡开心,躲过一场刑罚。
      “那两个家伙——”斐吉望向黑黝黝的道路,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发现天马和亚伦没追上来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没胆子来,一群胆小鬼,”杰克嘲讽地撇撇嘴,“反正他们来了也没区别,正好让卢马卡把他们揍一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打扰我们的‘生意’。”
      墓地里已经聚了很多孩子,不断有惨叫声和哭声传来。杰克攥了攥拳头,那个叫“童童”的小猴子像是感受到有危险潜伏在附近,在他的肩膀上焦躁地转来转去,杰克用手指摸摸它头顶的软毛让它安静下来。卢马卡又在惩罚一些“不听话”的孩子们了,这完全是家常便饭,即便他有童童帮忙,也免不了在卢马卡心情不好的时候遭到一顿毒打。他走进墓地的中央,看见卢马卡正一边贪婪地摸着手中的金币,一边用脚狠狠地踢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
      “喂喂,毕格罗小少爷,你今天怎么什么都没带回来啊。”砰的一脚。“难道还要我再用斧头再好好管教管教你,你才能记得要派上点用场吗!”又是砰的一脚。
      直到卢马卡打到舒服了,他才一脚把已经没有力气哭叫的男孩踢到一边。
      “喔呵!这不是杰克吗!”看到杰克和斐吉已经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金币,死死盯着杰克衣兜的眼睛露出贪婪地神色,“今天去了那么久,也该给我这暗黑的头目带来点除了空的支票簿之外的好东西了吧!”
      “别那么上火,反正我们也不能反抗你的。”杰克努力扭曲出一个笑脸,他走上前去,把口袋里的金币掏出来丢给卢马卡,“别看只有这些,我可是搞定了一件大事呢。”
      “砰”的一声。他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撞在墓碑上,鲜血沿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卢马卡没有理趴在那里、像死了一样的杰克,径直走到了瘫坐在地上、不断颤抖的斐吉面前。
      “你是不是也没有带东西回来?”发现斐吉的口袋里空无一物之后,卢马卡揪着斐吉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真是拿你们这些小鬼没办法。什么也办不好,还想把老子当猴子耍,”他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的斧头,“这么没用,不如把你的手砍下来吧!”
      那把斧子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周围的孩子都惊恐地散去,那把斧子唤起了他们无数次被殴/打、处刑的噩梦。
      斐吉任命地闭上眼睛。
      斐吉快跑!这是杰克唯一的想法。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有斧子冰冷的寒光像是钢剑一样搅进他的大脑。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秒之内冻成了冰。他想爬起来,但是身上的剧痛再次把他生生扯了回来。
      动起来呀,杰克,动起来!就像你逃离那个岛屿一样,动起来!快点!
      无论谁来都好,谁来救救他们!
      卢马卡的斧头在黑夜里划出死亡的弧度,所有的孩子们都不忍地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们并没有听到肢体断裂的声音。斧子劈空了,重重地砸在地上。
      杰克趴在斐吉身上,因为过度的疼痛头晕目眩,身体止不住一阵阵抽搐,刚才斧子贴着他的脸砍了过去,他能感觉到沾着血腥味的冷风擦着他的耳朵划过。他的帽子掉在地上,被斧子砍成了两半。如果他再慢一秒,被砍成两半的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头颅。
      在最后的关头,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把斐吉推到了一边。
      他想对斐吉笑一笑,说“没关系了”,但下一秒他就被卢马卡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居然还有力气站起来,看样子是老子刚才打你打得还不够狠,”卢马卡拽着杰克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没想到你会反抗老子。既然这么想死,那么你们两个垃圾干脆一起去死吧!”
      “住手——!”
      小路上传来一声大吼,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卢马卡被酒精腐蚀的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他把杰克丢到一边,拿起斧子。
      “是谁?竟敢跑到暗黑的头目卢马卡大爷的地盘上挑衅,看我把你们和这两个小鬼一样砍了!”
      “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位斧子先生。”
      天马在所有孩子们惊异的目光中走到墓地中央,他脸上毫无畏惧的神色,手中稳稳地拿着一把枪,枪口在月光下泛着森森的寒光。他冲着卢马卡挑衅地笑了一下,枪口左右晃动,像是在挑选卢马卡脑袋上合适的部位作为此次的目标。“不知道是你的斧子快,还是我的子弹快。要不要试一试呢,这位斧子先生?”
      亚伦冷着脸走在天马的后面,刚刚天马直接从他兜里把枪抽出来就冲了出去。他走过去挡在杰克和斐吉前面。杰克已经在斐吉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只小猴子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跳到他的肩膀上,对着卢马卡吱吱咆哮。
      “你这杂碎到底是什么人!”
      卢马卡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愤怒的咆哮着。
      “来揍你的人。”
      天马伸直手臂,枪口直直瞄准卢马卡的脑袋。“像你这样的人渣,根本不需要讲道理,只需要拳头就够了。”

      弗洛里安的咖啡比传说中的更迷人。费里西安诺站在柔和的晚风里,眯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刚刚喝下的是苏格兰的生命之水,而不是咖啡,不然怎么会有这种酒精上头晕晕乎乎的感觉。
      他拒绝了埃里佐送他回住处的提议,毕竟他还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意大利居然住在出租屋里,结果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埃里佐的马车里,马车已经驶进了最混乱的码头区。
      夜晚的码头区没有了白天的忙碌,但仍然是一副喧闹的景象。酒馆挤满了水手和码头工人,醉汉在街上东倒西歪地大叫大嚷,有人用陶笛吹起了海港的小调,整条街道顿时充满了参差不齐的歌声。他们的马车慢慢地驶过又唱又跳的人群,一些穿着暴露的女子认出马车上埃里佐家族的徽章,对着马车不断地搔首弄姿。
      “埃里佐先生,我不得不说,您这次的客人选住处的品位真是非同常人。”
      马车外面传来车夫闷闷的声音。
      费里西安诺感到异常的尴尬。埃里佐仍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从衣兜里拿出那份引发大量争议的《威尼斯新闻》,恰好翻到头版的那一张,黑体的“谁弄丢了威尼斯的克里特岛?”像箭一样直接刺进费里西安诺的大脑。
      “我不得不说,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篇文章。”埃里佐注视着费里西安诺,他的视线在费里西安诺的脸上来回搜索,像是想要找到什么微小的信号。
      那你真的应该看看这篇文章的原稿到底是什么样的。费里西安诺表面上仍然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但他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天马花了很长时间把亚伦在这篇文章里用的所有“不妥当”的词汇修改掉,其间还夹着两人关于某些资料和表述的讨价还价。直到最后他觉得自己需要来一杯威士忌或者白兰地之类的烈酒来放松一下神经,忘掉亚伦和天马关于“威尼斯海军司令到底是不是智/障”的争论。
      埃里佐还举着那份报纸,马车外的火光映进来,在报纸上涂下金红的色彩。“《威尼斯新闻》到底是从哪里挖到这个作者的?”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着,“他居然预测到了奥地利会出兵协助俄罗斯——据我所知,从奥地利决定出兵现在也不过三天的时间。除非这个作者在奥地利高层有朋友,不然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地得到消息。”
      奥地利高层的朋友·费里西安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大概是机缘巧合。”
      “不,不,瓦尔加斯先生,”埃里佐放下手中的报纸反驳道,“相信我,这种东西永远没有什么机缘巧合,很多有经验的老将领都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判断。”
      可惜这篇文章的作者们经验为零,但勇气爆棚。费里西安诺眨眨眼睛,把这句跑到嘴边的吐槽吞了下去。
      马车已经慢慢驶进了城郊。静谧像是夜色垂落在人间无影无形的幕布,轻轻笼罩着一切,街道两侧的房屋在路灯的微光里投下修长的影子,屋檐的倾角仿佛在低声祷告着什么。
      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一队夜间巡逻队提着油灯悄悄消失在转角的尽头——费里西安诺记得他离开意大利的时候还没有守夜人这样的行业。那些守夜人目不斜视地从马车旁边经过,身上挂着的十字架在灯火下微微闪烁,他们不仅仅负责这片街道夜晚的安全,还是墓地的看守者。费里西安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马车已经靠近了城郊的墓地。
      一阵尖利的叫喊像刺刀一样划破了夜晚。
      马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费里西安诺一头撞在旁边的木板上。埃里佐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手/枪,迅速填上一枚子/弹,按下保险,摆出一个警戒的姿势,他示意费里西安诺趴下不要动。如果有什么人想要刺杀他们的话,普通□□的子弹绝对不可能打穿厚厚的木板的。费里西安诺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刚刚那一下撞得他有些发蒙,他下意识地也想掏枪,摸到空无一物的口袋才想起来自己被亚伦强行解除了武装。
      这时埃里佐已经侧身倚在马车的一侧,将整个身体隐藏在车厢的阴影里,食指扣在扳机上,警惕地透过窗户观察外面的情况。
      尖叫声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突然停止了,两个人都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好像是从墓地那边传来的。埃里佐顿了一下,悄悄将车门打开一条缝隙,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刚刚的尖叫仿佛只是他们的一个幻觉。
      但是费里西安诺头顶上的疼痛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过去看看。”埃里佐对车夫吩咐道。
      马车偏了一下方向,拉着惊魂未定的费里西安诺,像拉着大炮的战车一样一头扎进了夜色。

      有什么东西在尖叫,叫得他脑袋都要爆炸了。杰克趴在地上喘息,他过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尖叫正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强迫自己停下来。
      天马和卢马卡在黑暗中对峙着。卢马卡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身上浓郁的劣质酒精味刺激得杰克一阵阵晕眩。他双目通红地盯着天马手中的枪,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那把枪劈成碎片,但又忌惮那把枪随时都有可能对他额头来一发,只能在二十米的范围外像焦躁的鬃狗一样挥舞着斧子,咆哮着兜圈子。
      天马把卢马卡的脑袋稳稳地套在准星里。他深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奇异的色彩。
      亚伦感到他的背上冒出了冷汗,黑夜的凉意像不可见的藤蔓,攀附着他的脊柱缓慢上行,针脚细密地扎进他的骨髓。他紧紧地攥着衣角,还是无法克制住从内心深处传来的恐慌。
      之前天马答应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擅自冲上去跟人打架。天马也确实遵守了他们之间的约定,现在这种情况无论如何算不上打架,大概要划分到械斗或是火并的范围。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把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现在的手/枪都是撞击式燧发枪,必须要提前从枪口前端或后端填进子弹,才能扣动扳机发射。他当然不会带着一把随时可能会走火的枪在大街上乱蹦乱跳,现在子弹正稳稳地躺在他的口袋里。他悄悄侧了侧身,把自己的手完全隐藏在卢马卡看不见的角度,慢慢地摸出一颗子弹。子/弹金属的外壳渐渐被他手心里的汗浸湿,他咬紧了嘴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开枪啊,天马。千万不要开枪。
      他吞咽了一下,把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压了回去,不动声色地的向天马的方向移动了一小步。
      又一小步。
      天马用余光看到了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靠近。
      亚伦有种想骂人的冲动。
      什么玩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天马!
      天马对他挑了挑眉。
      在这种情况下旁若无人地使眼色显然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被忽视了很久的卢马卡用斧子重重地劈开了一块墓碑,好像那是天马的头颅一样。“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搞什么鬼?休想欺骗你卢马卡大爷!”他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斧子,“你们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道路那头传来了奇怪的隆隆声,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就像横冲直撞的大象一样冲进了墓地,直接撞飞了一块墓碑,在孩子们惊恐的尖叫声中,破碎的大理石像冰雹一样砸在所有人的头顶。那是一个硕大的马车,在墓地里毫无规律地冲来冲去,所有人都纷纷跳起来躲避这个看上去像是喝高了的车夫驾驶的疯子。
      “亚伦——天马——”
      是费里西安诺的声音,从那个大家伙里面传了出来。
      “瓦尔加斯先生,赶快从窗户上下来。”
      马车里传出来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时马车已经怼完了墓碑,失去理智的马匹理所应当地选择了这里最高的人作为下一个目标,掉头加速冲着卢马卡碾过去。卢马卡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耐心显然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他双目通红,挥舞着斧子冲着马车咆哮。
      “哪个垃圾——”
      “砰”的一声,卢马卡握着斧子的那条胳膊上瞬间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弹孔。他像是不敢相信这一切一样愣住了,脸上狰狞的表情渐渐被一种恐惧的神色代替,下一秒,他手中的斧子“当啷”一声重重地掉在地上,卢马卡抱着血流如注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马车发出一阵令人害怕的吱嘎声,停在亚伦和天马面前。埃里佐还维持着端枪的姿势,一缕白色的细烟从枪口冒了出来,毫无疑问刚刚击中卢马卡的那一发子弹就是来自他手里这把黑色的小东西。他推开车门,从马车上走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卢马卡胳膊上的伤口,在枪膛里再次填入一发子弹,对准卢马卡的大腿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枪。
      一发惯用手,一发大腿,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剥夺敌人行动能力、但又不会瞬间致命的射击方式。
      血腥味和硝烟味让亚伦有点反胃,天马的脸色也不好看。躲在墓碑后面的孩子们在看到马车的一瞬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他们这些常年混迹市井的孩子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死都不能惹,马车上埃里佐家族的徽章让他们瞬间把马车上的所有人划分到了“惹了可能连骨灰都剩不下”的等级。
      杰克脸色苍白地扶着斐吉站着,看到马车上徽章的那一刻他也冒出了“赶快跑掉”的念头,但是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像钉子一样把他牢牢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像斗败了的野狗一样不断哀嚎的卢马卡,一种负面的、报复的快感从心底涌了出来。
      “你杀了他。”
      他看着埃里佐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擦了擦那把手/枪,放进衣兜里。那把枪点燃了他心中最炽热的火苗,贪婪的欲望舔舐着他的每一滴血液,热度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蒸发成灰烬,他完全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那把黑色的美人身上移开。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冲进他的大脑,强迫他冷静下来。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杀了他。”
      埃里佐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他还死不了,”他走上前去端详了一下那把躺在地上的斧子,之后转过身来,对唯一看上去没被吓懵的斐吉命令道,“去把警长从床上拖起来,我不管他在干什么,哪怕他正睡在女人的怀里,三分钟之内我也必须看到他衣冠整齐的到达这里。”
      斐吉哆嗦了一下,像兔子一样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埃里佐环视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天马手中的枪上,他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这时费里西安诺捂着头,从马车上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呆毛都没精打采地耷拉在一边。他一头扎进亚伦的怀里,把亚伦撞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亚伦亚伦,马车好可怕QAQ”
      “所以这就是你的参谋。”
      他的背后传来了埃里佐嘲讽的声音。费里西安诺僵硬地转过身去,埃里佐正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打量着亚伦和天马,“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落魄的乡下人。”
      亚伦皱了皱眉。费里西安诺尴尬地打着手势试图辩解:“不——不是的,这只不过是跟我合住在一起的朋友罢了,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下一场俄土战争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埃里佐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费里西安诺惊讶地张大嘴巴,天马和亚伦对视了一下,最后亚伦摇了摇头,回答了埃里佐的问题。
      “在二十年的基础上再推迟十年。”
      “哦?”
      埃里佐哼了一声,“但是据我所知,俄罗斯现任的君主非常热衷于对外发动战争。”
      “安娜一世已经到头了。”亚伦想都没想都为俄罗斯现任君主判下了死刑,“一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女人,靠一帮德国人,还妄想统治一个庞大的帝国,根本不可能。斯拉夫人还没忘记彼得一世的荣光,安娜一世能登基只是个偶然,周围人早就盯着那个位置流口水了。进行下一场俄土战争的,绝不可能是安娜一世。”
      亚伦直视着埃里佐。埃里佐的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细线。
      “这种宫廷秘辛——”
      “这不是什么宫廷秘辛。”亚伦反驳道,“俄罗斯皇位的更替一直很有规律。现在反彼得一世改革的贵族得势,不代表他们会一直得势。莫斯科禁军可是彼得一世亲手建立的,他们不会容忍德国势力在俄罗斯作威作福。”
      “安娜一世阻止不了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的回归。想想看彼得罗夫娜的父亲彼得一世在位的时候,俄罗斯是怎样的状况——她和她的父亲执政的思路几乎完全相同,不然也得不到支持改革的贵族们的拥护。俄罗斯的新皇并不会急着对奥斯曼动手,但是等到她决定动手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除了战败割地赔款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在写小说吗?”
      埃里佐皱起了眉头。
      “现实总是比小说更夸张。”
      “那么告诉我,”埃里佐俯视着亚伦,“奥地利会出兵支援俄罗斯也是你小说中的情节吗?接下来会是什么,希腊独立还是法兰西在海上击败英格兰?”
      “并非不可能。”
      “‘并非不可能’,”埃里佐眯着眼睛,咀嚼着这句话,“说得轻巧。你倒是告诉我希腊到底要怎样独立。”
      亚伦踌躇了一下,埃里佐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绝对不是什么预言家,那篇《谁弄丢了威尼斯的克里特岛?》是建立在大量信息上的推断,而不是凭空的猜测,他没有写下去,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如何解决克里特岛的问题。
      希腊独立问题也一样棘手,之前神圣同盟更是证明了任何从外部解救希腊的尝试都只有失败一种结局。但是仅仅靠希腊自己绝对不可能获得独立,即使希腊人拼死抗争,即使希腊人愿意为自由付出整个国家三分之一的人口,奥斯曼仍然有能力死死压制希腊,奥斯曼对希腊人根本不在意,他们会选择杀光所有想要独立的希腊人。除非——
      除非奥斯曼的死敌在希腊独立的时候对奥斯曼下手。
      但如果希腊本身不想独立,一切都是废话。
      想到这里,他抿了抿嘴,明确地向埃里佐表示他不想继续进行这个话题。
      然而真正替亚伦解围的是匆匆赶来的巡警。平时一贯鼻孔朝天看人的警长像家养的宠物一样围着埃里佐不停地赔礼道歉,看得亚伦想笑。巡警把浑身是血的卢马卡从地上拖起来,扔到一副担架上,警长向埃里佐表示他一定会彻查这种在大街上公然拿着危险武器斗殴的行为,不知道为什么,埃里佐只是看了一眼天马,就点点头放走了如蒙大赦的巡警们。
      他向天马伸出一只手。“枪给我看看。”
      天马将枪柄塞进埃里佐手里。埃里佐仔仔细细地抚摸着保险和枪管,端详了一阵。“后填弹,14.5口径,”他把手/枪还给天马,“是把好枪。不过下次拔枪的时候记得先填子弹,还有,别在二十米之外开枪,除非你能靠信仰命中目标。”

  • 作者有话要说:  苏格兰的生命之水:这个是威士忌啦,威士忌。
    其实进行第五次俄土战争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也就是叶卡捷琳娜大帝,但是现在叶卡捷琳娜还没嫁到俄罗斯去呢。伊丽莎白一世多活几年,打俄土战争的真的就是伊丽莎白一世了。千万别搞错了,这个伊丽莎白一世不是那个英国的、跟现任超长待机老佛爷同名的伊丽莎白一世,那个伊丽莎白一世是16世纪的,这个是18世纪的,超长待机的那位是20世纪的。
    实际上真的有国家愿意付出三分之一的人口来获得独立。这个国家叫东帝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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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伦:这不公平!凭什么天马就被亲切对待了,我就要被这个奇怪的男人刁难!
    啊,谁让天马是小天使,但你的人设是心机boy呢(大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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