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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沉井 ...

  •   大都由一条垂直通行大道纵横并联,划开官商地界。
      靖平公府便坐落于城都南面,背靠无数肆铺御街,拥有整个京阙最为富庶的地段。

      虽是时辰已经临近戌时,府邸内仍然灯火通明,丫鬟们进出偏门伺候各院主子洗漱沐浴,结伴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木盆和面巾从小院走过,也算是热热闹闹的。
      只有一处例外,便是东厢靠近后院的那间柴房。

      清朗的月光透不进这个小小的封闭屋子,四处都是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只有一两只耗虫在角落啃食着偷来的腊肉,时不时发出窸窣的声音。

      穆湘西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眼睛才适应这片黑暗。脸上还火辣辣地发疼,胸口也像是被钝物刺穿了,此刻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渗血。这些愈来愈清晰的痛感,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可她分明记得她已经死了,死在大除守岁夜的最后一刻。
      那天城里大部分人已经点上门灯,围坐在家吃暖乎的团圆饭,觥筹交错间,窗外无数燃起的烟火在夜幕里璀璨升腾。

      她却满身血污,艰难地爬上高阁楼宇,如空中坠落下来的星火沫子一般,毫无留恋地从屋顶一跃而下,永远地停留在了她的十九岁年华。

      穆湘西有些手臂发软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扫视一番,先果决地撕了一片裙角包住自己的伤口,止住胸前不断渗出的血,接着试着动弹了一下自己的腿,发现虽然小腿坐久了有些发麻,但竟然是能动的。

      明明她之前已经被沈洵挑断了脚筋,膝盖以下根本不能动弹,怎么现在自动痊愈了?

      惊疑之下,穆湘西又伸手去摸颈侧,那里本来有一颗从娘胎里带来的大痣,之前她嫌太难看,每次站在镜前更衣时都得发愁怎么把它遮住,如今探手摸去却是一片光溜溜的。

      怎么会这样?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
      假若之前她真的死了,她已经不再是穆湘西,那她现在又是何人?

      这时,门外倏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焦躁的脚步声以及拨弄锁链的杂音,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唤着她,“红笺姐姐……红笺姐姐!我是怀玉,你现在可清醒些?我现在把柴房门偷偷开了,你快些逃吧。
      王二姨娘回来后听说你偷爬了世子爷的床,简直是气歪了嘴,现下正带着人往东厢赶过来,说是要把你抓住沉井示众呢!”

      穆湘西被她这一声喊得涣散神思勉强回归了个七七八八,隐约听到几个“二姨娘”“沉井”的字眼,顾不得再咂摸自己的身份,心头顿时猛然一紧。
      她跌撞着摸索到柴房门前,门是外头锁的,眼下只能摸到一片薄木。怕怀玉以为她还在门内晕着,穆湘西急着想要开口做些回应,嘴张开又合上,骇然发现自己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咿呀”的模糊音节。
      思绪停滞了片刻,她很快转为用手砸门。

      “瞧我,一时心急犯了糊涂,都差点忘了你是个哑奴不会讲话了,”怀玉在外头一拍脑袋,加快动作开锁,朗声安慰道,“别怕,我从管家那偷来了钥匙,这就把你救出来。”
      穆湘西在门内连连点头,巴巴等着她开门。

      转瞬后,怀玉推开门,敞亮的月光从外头蜂窝般涌进来,瞬间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柴房。
      她朝外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于是一把拉住穆湘西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吩咐。

      “这是我帮你买来的伤药和一点盘缠,后门现在没什么人,你赶紧跑,没时间了,千万别被他们抓住。”
      “出了门就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哪怕之后回来二姨娘要重罚你,也总比现在丢了命好。”

      穆湘西体弱又受着伤,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子,心头却涌起一股热流,她想要开口道谢,却想起自己不能说话。于是她抓起怀玉的手,认认真真地在她的掌心里用指尖写下一个“谢”字。

      “哎呀我说过了我不识字,别写写画画的了,”怀玉一脸不耐地把手抽出来,又拽了她一把,“快些走,前面就是小后门了,我就送你到那里,之后可别和人说是我帮的你,二姨娘要是知道了,不得把我嘴扇烂。”

      穆湘西只能无奈地把手收回去,把递过来的包袱在身上仔细绑好,依照刚刚怀玉吩咐好的走到那扇小门前。
      她心里有些忐忑,又回头看了怀玉一眼,这才鼓起勇气去拉开拴着的门闩。
      双手使劲一推门——
      门纹丝不动。
      她纳闷地再推了推。
      门直接从外面被人猛然打开,穆湘西顿时失去支立点,往前头扎了个空猛子。

      她扑跌到地上,慌忙地抬起头。
      率先进入到她的视线里的是一只引路的飞仙流萤灯,随后随着灯笼一点点的抬高,她看清了掩在灯笼后那个男人极淡的容色,面上顿时就是一僵。

      身后的怀玉已经自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咚地嗑了几个响头不打自招:“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不关奴婢的事啊,是她自己想要逃走的,与奴婢无关。”

      原来来人竟是那个惯来行事嚣张横行京都的靖平世子贺君知。
      穆湘西暗道不妙。

      先前她还跟着沈洵时,亲眼见着他与贺君知不知因何打了一架,这人生性斗狠,下手惯来没有轻重,差点没把沈洵的眼珠给掏了。

      这事前脚刚发生,宫里后脚就有人借着此事到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结果偌大一个罪名盖在他头上,最后只落了个禁闭三天的处罚。倒是沈洵日夜在府内养病,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差点赔了双眼睛。
      打那以后,京都里三皇子沈洵在圣上心中分量还不及一个贺君知的传言便传开了,一时间猜测四起,沈洵还为此郁卒许久。

      这个人身后的背景雄厚到连沈洵都开罪不起,她的前身怎么会如此不识好歹去爬他的床,这不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吗?

      想到这里,穆湘西打了个寒噤,恐惧使得她一时间忘记控制自己的表情,也忘记了现在应该和怀玉一样不分对错地先跪地撇脱,反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门后贺君知的脸。

      实话说,这是穆湘西见过的除了沈洵之外长得最好看的一张脸,眉宇间那抹桀骜不驯为他添了几分少年意气,单从气质来讲甚至更胜于沈洵。
      此刻贺君知一身黑色鹤氅,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须清的瑞凤眼上下扫了两眼,似乎是认出了她,眼中缓缓一沉。

      他正想开口教训些什么,就听见后头门内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火光四起,原是下人举着炬把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说这贱浪蹄子跑到哪里去了,柴房也见不着半个人影,原来是个胆大包天的,想要偷跑出府啊。”

      这声音宛如一道钻进后背的阴冷毒蛇,激得穆湘西冒了冷汗,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条件反射地哆嗦起来,转身毫不犹豫地又一道跪了下去。

      这贺家二姨娘王氏,早在她还是太傅嫡女闺中待嫁时就知道是个极不好相与的。她本是贺家从牙婆手里买回来的显州瘦马,入府后没两年就怀上了,顺理成章地做了靖平公身边的一名侍妾。
      后来她那胎不稳,出府游玩时不慎跌倒滑了,非得诬赖到在那天去寺庙求平安的大夫人身上,说是她不安好心,背地里咒她滑胎,最后还闹到了靖平公跟前,最终处理不当造成了夫妻十几年隔阂的悲剧。
      前几年大夫人生病去世,临终前才把这件事说开。

      这事被当作反面教材特意在她出嫁前被她的娘亲叮嘱过,说是以后沈洵要是也迫不得已娶了小妾,千万不能忍气吞声地较劲,她背后是一整个太傅府,用不着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可惜他们全家都识人不清,自以为结交上了一门好亲事,却不想对方是奔着夺嫡丧母之仇来的,不仅搞垮了整个太傅府,还被告了个通奸叛国,满门抄斩的罪名。
      穆湘西低着头隐忍地咬紧了牙关,心间反复滚过沈洵这个名字,直恨得切齿腐心。

      那贺家二姨娘已至跟前,她披着一件用柑香熏制过的蝶戏玉兰青黑刺绣斗篷,脑后长发用一根乌木发簪挽着,帽檐上那圈白绒狐狸毛衬得她肤白胜雪,走动间裙裾盈盈而动。
      不愧是被精心调教过的顶级瘦马,即使年岁已经不轻,依然有娇横争宠的资本。

      她见到贺君知也在这里,颇为意外地掩袖笑了笑。
      “世子居然也难得回了趟府,怎么不走大门进来,莫不是守门的小厮粗心大意忘记留门,回头姨娘这就替你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懒驴子。”

      “不必了,”贺君知冷淡开口,声音像是松柏间被拨开的云雾,低沉悦耳,听之不忘,“是我怕惊扰府内歇息,特意走的后门,姨娘勿怪那些不相干的人。”

      穆湘西听在耳中,神色一震。
      她认识这个极富辨识度的声音。

      上世与沈洵成婚那夜,她独自在喜房里紧张地绞着裙角,乖乖等着沈洵回来揭盖巾共饮合卺酒。
      那时时辰已经挺晚了,向来早睡又累了一天的穆湘西疲倦地阖着眸,不自觉有些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屋内的窗子开了,涌进来大片的寒风,身侧燃烧着的烛火也剧烈晃动了一下。她只觉眼前一暗,随后就被一个满身酒气的陌生男子悄无声息地拥进怀里。

      当时穆湘西以为是走错了房间的宾客,当即被吓得脑中一清,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本该发出的惊叫竟这么堵在了喉咙里,手下却防御性下意识拧住他腰间软肉,想逼着他放手。
      却听得来人闷哼一声,反而收紧了双臂,嗓音嘶哑地低低唤了声“湘儿”。

      那声音中的苦意与复杂不似作伪,穆湘西顿时呆住了,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颊边洇湿,似乎有一滴灼烫的泪悄然落在了她的颈侧,沉甸甸地打湿了肩头的衣裳。

      当时穆湘西很想抬头看看面前人的模样,可惜那一方勾住了凤冠零赘的红帕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直到最后他放手离开,她也没机会看见他到底是谁。

      穆湘西自诩记忆力尚可,只要听过一次的声音绝不会认错,可是如今却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人与眼前这个行事作风张扬恣意出了名的贺君知联系在一块。
      可能是声音太过相像了,实际并不是他。穆湘西这么宽慰着自己。

      “原是这样。”王氏早已习惯了贺君知一贯的特立独行,也懒得去细究,例行问候完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了跪着的穆湘西身上。

      “对了,我听说这个小蹄子竟然自作主张想要爬你的床,被你关进柴房里思闭了。如今她不服管教,居然敢乱跑出府。
      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我们府上连个丫头都管教不好,该如何想我们靖平公府?就把她交给姨娘,让姨娘帮你处置了,如何?”

      穆湘西心里万分清楚现下自己的处境,这个王氏私下手段众多,怎么折腾怎么来,要是真的落在她的手上,必然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先前王氏扬言要把她沉井,那必然会为了立威,不把她弄死不罢休。

      她慌忙扭头央求地看向贺君知,明知不太可能,嘴里还是咿呀地辩解着,万般期望他看在她已经知错的份上能够通融一番情面,拒绝王氏的请求。

      贺君知绷着下颔,素来对这种后院事极为厌烦,对她投过来的殷切希冀目光也是视而不见,口中已落下对她无情的宣判:“只是东厢一个哑奴而已,就交给姨娘处置吧。”

      穆湘西重重地跌坐回地上,一颗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沉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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