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对》子瀛

4、零零四

　　妖形皆无衣衫，除非动情之际需要异□□配之外，平时都对性别不怎么在意。

　　凌云云还记得小时候娘亲离世后，他们经常被其它妖怪欺负，当时只有大姐妖力最强能化成人形。大姐毛色纯黑，化作人形墨发如瀑，丹凤眼瓜子脸，平时就喜欢板着脸，但凡有不长眼的妖怪，大姐立刻燃起斗魂，拼死也要争赢，比那些雄兽还残暴。

　　相比之下，二哥和四弟反而显得有些文弱。二哥是个奶牛猫，化成人……是个神经病，猫态的时候最喜欢用自己的尾巴抽自己脸，对内挑衅撩闲，对外偷奸耍滑，到处疯跑胡闹不着调。四弟是知梨花，多数时候都是一脸睡不醒的样子，但也是个好玩乐的，最喜欢跟着二哥鬼混。二人前后几乎同时化身人形，因为生得俊美，总有小娘子拦路叙话送吃食。

　　凌云云对男女身份并不是十分在意，但在第一仙门待了多年，听了不少人伦道理，耳濡目染多了些人的麻烦思维，变成人形时第一反应就是挡住要害。

　　吃惊片刻，荣娘回过神来，看到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男孩，片刻惊慌后，匆忙借了件小舞娘的衣裙给他蔽体。

　　朱玉阁清一色的女子，就算他是妖魔鬼怪，也不能放任他赤条条来去。

　　“从前都是听家里的丫鬟说外面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有动物能修炼成人，没想到竟有如此机缘，亲眼见到。你可会说话？”

　　竟然和记忆中荣娘的话一字不差。

　　“怎么哭了？”荣娘见面人捏的俊秀孩童眼圈泛红，泪珠吧嗒吧嗒打湿了他还叼在嘴里的金丝虎，轻轻把桃酥接过，单手替他擦去泪珠，“肉包别怕，既然你们是我聘下的，我是不会不要你们的。听闻猫都是西方随着玄奘法师归来的，心性良善，只要你不改本性，我必护着你们，但你若心生歹念，做法害人，我也不会宽纵，明白吗？”

　　凌云云连连点头。

　　以前他初化人形不能言语，是荣娘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书写字。

　　可现在他就算能读书识字，也还是装作和第一次化形一般无二，心满意足地临摹荣娘交代他写的字帖功课。

　　只是荣娘不许他穿男装。曾经凌云云不解，如今数十年后再看荣娘，他这才看到荣娘为自己思虑的良苦用心。

　　京都高管权贵自古有好娈童的，歌舞坊中男子本就稀少，荣娘身为舞者自然也看出他非同凡人的天赋。

　　荣娘深知被人利用的苦痛，努力把他保护了起来，只要化身成人，必须穿女装戴面纱。而且荣娘喜欢清静，他和荣娘还有妹妹三人单独住的小院平日也无人来。他化身数年，朱玉阁也无人知。
　　荣娘不仅教他读书识字，还教他舞剑。
　　但他天生手心皮肉娇嫩，练剑久了，手心会生粗糙茧子，为了保证触感灵敏，每天都会将手心结痂的死皮咬掉，经常弄得鲜血淋淋。荣娘不忍心看他这样，虽然表面会训斥他娇气，但还是心疼替他上药，许他伤不好的时候用折扇代替。

　　凌云云装作和当年一样，笨拙地同荣娘习字读书，舞扇玩闹。所有在朱玉阁的经历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偶而他夜里贪玩，飞檐走壁会趁醉酒在房顶练习荣娘教他的剑舞，被一个朱玉阁的小丫头看了，还以为是见了下凡仙子，说给朱玉阁的姐妹们听，众人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无人当真。

　　就算他不是仙子，他也一定要保护荣娘一世平安。夜深人静，凌云云化成原型守在荣娘枕边，经常不自觉地勾起粉嫩猫猫拳，暗下决心不让遗憾重演。
　　幸福的日子转瞬即逝。
　　正因为与记忆一般无二的安逸，越临近荣娘入宫，凌云云就越心慌。

　　桃花飘落的第四个年头，每隔五年举办一次的赛艺会就要开场了。

　　都城歌舞坊沿袭的传统，所有歌舞坊无论大小都可参加。若是得冠，便是最好的活招牌。

　　荣娘正是凭借剑舞一举夺冠，入宫献舞，因此一举封妃……

　　然而这看似巧合的命运，不过是镇北王世子在宫中埋下的一颗棋子。

　　荣娘本名朱蓉，生来便是将门世家嫡女。五年前，朱家因被诬陷通敌叛国，全家上下不论男女老幼全数被屠。

　　都城都知朱家大小姐不似寻常闺中女，父兄疼爱，自小便带在身边，传授刀枪剑术，还鼓励她与他人比试。

　　不过碍于女子身份到底不便抛头露面，朱蓉在和他人比试时都戴着白金面纱，扮做男子，因身子轻巧如仙飞旋，周蓉在江湖上亦颇受瞩目，还落了个小剑仙的名号。

　　朱家贵女不在闺中，故而都城名门贵胄并无几人见过她，江湖小剑仙，倒是不少人亲眼见过。

　　她因此活了下来，也因此被推入更深的深渊。

　　朱蓉被镇北王用个丫鬟顶替救下，养在王府之中，没过几个月，就将她送入朱玉阁。

　　荣娘对她入阁前的一切都绝口不提，只有难得一次喝醉了，抱着他哭笑不得道：

　　“他说会来接我，必不会叫我入宫……却只过了一年不到，便娶了旁人。”

　　说这话的时候，荣娘因为醉酒，脸颊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却没落下一滴泪。

　　她说的话语轻飘飘的，好像在说他人的事。
　　是啊，全家受冤被屠，曾经仗剑策马的逍遥女子，却不得不被心上人利用……她的眼泪早就流尽了吧。

　　镇北王世子沈泓辛娶的不是旁人，正是因周家失势，因此顶替周家军，成为朝中新贵的齐家嫡女。

　　在凌云云看来，比起昏君，他更讨厌镇北王沈泓辛。

　　靠踩着女人坐上皇帝位的废物！连荣娘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要是重生早些日子，他连镇北王的面都不会让朱蓉见到。

　　不过做猫很容易满足，只要吃饱喝足，过一日舔一日的毛便是。

　　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他陪在荣娘身边，就算千军万马要害她，凭他在第一仙门学的那些法术也足以应对。

　　算起来，这时候冷连山也就十几岁，会的法术一定还没自己多。

　　要真遇见，一定让他开开眼，再让他双膝跪地叫爹……想想就浑身舒爽。

　　凌云云数着黄历算着日子，眼看着华都城中越来越热闹，他的心里却越慌，明明能毫不费力就能带荣娘和妹妹离开。□□娘不会跟他走。他若强行对荣娘下咒，让她忘了曾经，她会不会怨自己多管闲事？一想到荣娘怨恨自己，凌云云说不上来地难受。

　　他把下颌搭在手腕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你只是小猫咪，最近怎么这么多心事的样子，每天唉声叹气的啊？”荣娘温柔地挠挠他的耳后，笑着把他抱起，“又沉了些。点心还是要少吃些，动不动就去找姑娘们讨要，不知羞！”

　　自从他化形后，原形和人形都是随意切换。吃饭睡觉还是猫的样子更舒服，荣娘教他练字舞剑的时候就化成人形。不过好吃甜食这一点一直没变。毕竟没化身前他无法辨别甜味。能感受到点心的乐趣，是他一度认为化形之后最美哉的事了。

　　“以前我不放心有一天我离开朱玉阁姐妹们怎么办，现在我不担心了，你这么聪明，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一定能替我守着她们，是不是？”荣娘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笑着说。

　　凌云云张嘴发出一声人无法听见的回答。

　　他无法拒绝荣娘，也无法眼睁睁看荣娘以身犯险，独自入那最阴险吃人的牢笼去。

　　都城竞舞，十八班技艺竞相登台，歌舞曲乐灯火通明。

　　荣娘一身红衣，手持银剑立于八十一根巴掌大粗的梨木之上，身影翩翩。

　　灵越翩跹非人，凌厉之气非妖，浩瀚气势非鬼，一跃红尘似成仙。

　　荣娘还是记忆中最美的样子。

　　凌云云抱着怀里啃肉脯的妹妹，痴痴望着竞台上的女子，肖想当年她疾风策马的英姿。

　　荣娘临走前对他百般叮嘱，让他好好照顾朱玉阁的女孩子们，却对归期只字不提。
　　思前想后，他实在放心不下荣娘，但也知荣娘不会带他入宫，便没告诉荣娘，悄悄在宫里派人来接的那天，把妹妹背在身后悄悄变成原形，溜进轿子。

　　轿子颠来颠去，一开始他还醒着神，时不时地给妹妹喂些乳酪，后来轿子浮沉，他也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震荡，凌云云懵然睁开眼睛，悄悄钻出轿子。循着气息，总算找到了荣娘。

　　皇宫看起来并没有仙门层峦叠嶂的山峰高大，但其中道路弯弯绕绕层层叠叠，凌云云气喘吁吁地背着妹妹跟着送荣娘的轿子在高高的宫墙里绕来绕去转了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到达住处。

　　入宫第一夜，皇帝并没有来。掌事嬷嬷安排荣娘歇下，说明日皇帝可能会早早召见，忙不迭地安排宫女服侍荣娘洗漱歇下了。

　　本就是偷偷瞒着荣娘溜进来的，凌云云也不想让荣娘烦心，便打算悄悄地守着她。夜里宫女们三三两两地都散了。他偷偷趴在窗边透过看到荣娘躺在软塌上辗转反侧的背影。

　　“喵呜……”

　　“谁？”荣娘打开窗户，四下探望。

　　“娘子怎么了？”值夜的宫女闻声赶来担忧地问道。

　　“无碍。”荣娘哭笑不得地摸摸耳朵，“不过有些不放心家里的猫，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捂着妹妹嘴巴逃窜躲避开荣娘，凌云云气喘吁吁地在宫里找寻食物。

　　妹妹眼看着饿得抱着他的手指直啃。再不给她找点吃的，今夜便不必睡了。

　　为了抄近路，凌云云掐了个决，抱着妹妹飞身上房。

　　果然站在高处就是方便，凌云云很快便循着肉的香味找到御膳房。夜深人静，御膳房只有几个还在做最后清算的小厮。

　　又等了片刻，小厮们也全都休息去了，凌云云亲亲妹妹毛绒绒的脑袋，咽了咽口水：“乖，马上就有烤鸡吃了！”

　　御膳房的门锁三下五除二就被凌云云用解锁咒打开。夜深人静，凌云云化成原型，如入自家家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御膳房，和妹妹一起翻箱倒柜找吃的。

　　这味道，果然有烤鸡！

　　凌云云刚掰下一根鸡腿，准备叼给一旁扒拉空碗的傻妹妹，突然脖颈后酸痛，全身顿时通了电般，夹起尾巴动弹不得，下一瞬便被人直接拎起。

　　“咦？竟然是只小馋猫。”

　　这声音……

　　凌云云懵逼地转头看到一身月白长袍白玉冠的俊朗少年，整只猫彻底炸毛了。

　　老天爷啊！冷连山不是还得过好几年才出场吗？他怎么现在就蹦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