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对》子瀛

2、零零二

　　无妄海的水又黑又沉，比起雪宫，反倒十分温暖，让人心甘情愿沉沦。

　　但黑色的温柔短暂得如梦似幻，突见间天光乍现灼亮眼帘。

　　凌云云想睁开眼，眼睛却被如火如雷明锐刺得睁不开。

　　雷霆炸响后，万籁俱寂。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噜……”

　　周身扑鼻的恶臭中却有一丝让他暖心的馨香。

　　所有生灵都有独有的气味，妹妹像是泡在奶缸里的玉兰花，好闻得很。

　　妹妹？

　　这踩在自己身上的小软爪……凌云云拼命撑开眼皮，回头看到趴在后背上踩奶的妹妹，眼眶滚烫。

　　是……梦？

　　凌云云抱住妹妹舔了又舔，妹妹还是软乎乎热滚滚的一团。

　　看模样，妹妹还是刚满月的小奶猫大小。

　　凌云云低头看了看自己脏乱的白毛，和周围草编的麻袋，懵然想起——此刻正是自己和妹妹最惨的时候。

　　娘亲一窝里出来的猫仔一共五只。

　　记事起爹爹就不在了，娘亲身子也不好，临终时候让大姐带着他们去江浙投奔舅舅。

　　辗转数月，五只小猫终于灰头土脸地在金华找到了传说中的舅舅。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赖在一家富商院子里朝井里撒尿。
　　喝了井水的人脑子就会不太好使，逐渐疯癫。在疯癫前，这家里的金银财宝，锦缎玉帛，便都被舅舅偷去赌钱了。

　　大姐耿直的性子一直与舅舅不和，没多久就受不了舅舅的把戏，打了舅舅一巴掌后，离家出走了。

　　大姐离开后，剩下的兄妹四个最喜欢待在茶馆酒楼听曲听书，有些心善的茶客还会送他们点心肉脯，后来二哥和四弟向往说书人口中妖魔鬼怪的神奇，一天早上给他们留了两只不知道从哪叼来的疯斗鸡就离开了。

　　害得妹妹被那只疯鸡啄哭了好久。

　　只剩下妹妹，日子也轻快，凌云云每天背着妹妹晒太阳，去山林扑蝴蝶逮蚂蚱，日子平淡逍遥。

　　物极必反的道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每天傻乎乎的，丝毫没注意身边的危险。

　　舅舅接连犯了几家富户，周边的高门宅院便生了警惕，招来了好些懂仙法的道士，四处设下阵法。

　　他和妹妹似乎打娘胎身体就比不上大姐和二哥，就连四弟也早早化形，只剩他和妹妹终日只能以猫身走动。
　　猫身也有好处。舅舅时常让他去跑腿，偷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就算被人发现，也只当是猫儿淘气，驱逐便是，也不会真的上心。

　　直到他和妹妹中了道士的阵法，才知道舅舅用他们来试探阵法。

　　发现他们被困，喊话让他们撑住，扭头就跑没影儿了。

　　生平第一次被困阵法，他和妹妹被刺拉拉的雷吓得炸毛。如今看来不过是最低级的符咒，如今的他轻松就能破解。
　　好在那些道士门赶来发现只抓到他们俩低等猫妖，也没当回事，捆绑他们的绳索也没什么灵力，凌云云带妹妹挣脱逃离，却也精疲力竭，缩在街角小憩。

　　没成想刚脱虎口，又进狼窝，趁着他们昏睡，猫贩子居然青天白日地把他们绑了去。

　　连番惊吓，又饿得厉害，无论猫贩子如何吆喝，聘猫的人看到站不起来的凌云云和吓得直抽抽的妹妹都连连摇头。

　　“真晦气。居然捡了两只病猫。”猫贩子嫌弃地打开笼子门，扔进来半块馒头。

　　凌云云看着滚在自己眼前的半块沾着尘土灰了吧唧的馒头，吸了吸大难不死后的鼻涕。

　　如今看来这些道士的法术何等小儿把戏，但他当时毫无头绪，仅凭本能硬碰硬，耗损了灵元，才落得如今瘫了似的惨状。

　　城中富豪，文人雅士，不少喜欢养猫。若看顺眼了，多少金银也舍得，猫贩以为他们只是饿坏了，养几天就好了，结果猫贩子从金华一路北上到京都，见他还瘫着，生怕聘了只病猫回去，捉不了老鼠卖不了萌就算了，若是把家里的其它猫染病就，就实在太不划算。

　　“倒霉透了。”猫贩子啐了口痰，去喂其它的猫了。

　　凌云云眼巴巴地看着猫贩子手里的肉，擦干净眼泪鼻涕，撕去馒头上的脏了的地方，掰成小块喂到妹妹嘴边。

　　妹妹张张嘴，因多日干渴，哑着嗓子无声地啊了一声。凌云云看着一旁脏得看不清盘底的水盆，舔舔妹妹干干的鼻头。

　　“小妹乖，等哥缓两天，就带你出去——”
　　言未尽，眼角闪过一抹熟悉的殷红色。凌云云一口咬在自己爪子上，疼得周身毛发炸裂，吓得妹妹瞪大了眼。

　　他抬起头看到远处向他走来的白衣红襟曲裾女子，已经擦干眼泪的双眼再次湿热起来。

　　女子走进摊位前看了一圈，最后视线与他相遇，莞尔一笑，折扇舒展，香风拂面，十二扇骨轻轻落在他头顶。

　　猫贩眼看姑娘举手投足气质不凡，头饰衣着也非凡品，热络地揣手凑上来：

　　“这是两病猫，姑娘若想聘，俺这还有西边来的贵种……”

　　“他们……是兄妹？”荣娘看着缩在白猫身下啃馒头的一团金色绒毛，再看看瘦得脊骨都能看到的白猫，瞳孔微颤。

　　“对，一公一母，金华流窜的野猫，不值钱的。白猫还是只瘫的，母猫还小不好活，看看那边的……”猫贩笑呵呵地向女子介绍其它笼子里的猫。

　　凌云云气得直朝猫贩哈气。

　　“这金丝虎倒是可爱，不过那白猫品性不善，俺前几日要抓那金丝虎，还被他挠伤了！”猫贩伸出手在荣娘面前晃。

　　荣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试探。

　　猫贩连忙提醒：“姑娘小心！”

　　“不过是只猫儿，”荣娘看着拼命用脸蹭自己手指的白猫，笑容满面，“这不挺乖的！”

　　“这……”猫贩震惊地眨眨眼，白眼珠一翻，讪笑道，“看来和姑娘投缘。”

　　管他投不投缘，早点送出去，总好过死在自己手里。

　　“既然有缘，”荣娘把他和妹妹包着抱出臭烘烘的笼子，轻抚道：“便和我做个伴吧，好歹也有遮风避雨处。”

　　就这样，凌云云和妹妹被荣娘执意用和西方贵猫一样的价格聘了回去。

　　荣娘抱着他们回到朱玉阁，烧了热水，给他和妹妹洗得干干净净，擦干后安置在卧房的软垫上。

　　再次被荣娘带回朱玉阁，凌云云有种虚惊一场的恍惚，他懵然看着曾经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只觉浮生若梦，分不清楚他和冷连山那些年的恩怨情仇到底是真是假了。

　　想到最后自己被冷连山一剑腰斩……凌云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真他么疼。

　　如果不是梦，那一定是神仙看自己太惨了，实在看不过去，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但如果是梦……还好是梦。虽然梦里晦气了些，现实里可要吸取教训，再也不要被那些衣冠禽兽的人蒙蔽了双眼……

　　奶香丝丝入鼻，肚子咕噜噜地响，凌云云打挺起身。叼起已经跑到软垫边的妹妹，生怕她为了偷吃跌下桌坛，直到荣娘把乘着羊奶的碟子放在妹妹面前才松开妹妹脖颈。妹妹埋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抬头看着他，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用鼻头拱了拱奶碟给他。

　　凌云云舔去她脸上的奶渍，再次将奶碟推到她面前。

　　“你们让来让去，奶都洒了。”荣娘笑着抱他抱起，单独热了一碗羊乳给他，“哝，妹妹有的喝，你也快些喝吧！这么瘦，难怪站都站不稳。”

　　娘亲临终前告诫他们兄弟姐妹，宁可和妖魔鬼怪厮混也不要靠近人类。
　　人心叵测，真假难辨，指不定就把他们抓去关家里抓老鼠，或者抓他们去生小猫……闲来无事，还要任其蹂躏。

　　凌云云跟着舅舅鬼混的日子见到很多无赖恶霸，有些甚至比路上遇见要吃他们的恶鬼还阴狠，自然对人也无甚好感。

　　但是他从第一眼见到荣娘起，就无法不亲近她。

　　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像桃花掺杂了清茶，甜美中又有一丝清冽。

　　凌云云吃饱喝足抱着妹妹卧在她缝制的软垫上，第一次在人间做了美梦。

　　梦里他和兄弟姐妹们齐齐窝在娘亲怀中，温暖舒适地打起了呼噜。

　　“真乖，”荣娘为两只排排睡的小猫盖上手帕，挨个亲了亲，“以后，朱玉阁就是你们的家了。”

　　凌云云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入了荣娘带给他的短暂美梦。

　　他回家了。

　　真好。

　　重活一次，若真再见到冷连山……

　　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