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李克用程敬思

19、第四年（10）

　　六一儿童节这天，都市悬疑剧《夜将明》在苏州开拍。
　　时下流行的12集网剧体量，每一集的时长取决于内容多少。
　　温客行挑战的角色名叫“文衍”。
　　拿到剧本时，他对着“文衍”两个字出神了许久。
　　他本名“甄衍”，后随了母姓，“客行”二字来自父亲的一句话“客行千里终有归期”，亦是“衍”字拆开得来。
　　剧组是个穷的，根本请不起温客行，原定的演员是谢迟，老温截胡后给谢迟置换资源，谢帅哥新戏直接搭档一线女星，演人设完美的男二号。
　　金主爸爸将投资翻倍，广告商找上门来，老温效仿七爷，不拿片酬拿分成。
　　整个公司的人跟着折腾了一圈，七爷吐槽“你家老温果然够疯”。影视投资的不可控性数不胜数，回款拖个几年是常事。
　　周絮解释一二：“读过剧本，我明白他为什么发疯。”
　　“文衍”分明是温客行的化身。

　　周絮天南海北跑商务行程给公司挣钱。
　　曹蔚宁的爹娘想让独子回去继承家业，小曹找周絮认真谈过，他的野心更大。
　　看着人畜无害的曹蔚宁极有主见，他的目标是当七爷的合伙人。而阿湘的兴趣仍在工作室，她要替爹娘守护好甄衍，让黑子们滚。
　　一夕之间，身边人似乎都有了明确的盼头，周絮自我检讨一番，算了，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挣片酬和代言费吧。每每想到给师兄打的欠条，终是心里压了块石头。
　　苦，黑漆漆的中药闻着就苦，喝起来更苦。
　　老神医开的方子，偏一滴都舍不得浪费。
　　老爷子仙风道骨的，摒开闲杂人等，秉笔写着鬼画符。
　　每多写一味看不懂的药材命，阿絮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莫不是自己得了什么……
　　“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不在乎，老了有你的苦头。”鹤发童颜的老神仙说着莫名的话。
　　阿絮懵圈，嘛意思？
　　“你的根基不如他，日后少拍些武戏。”神医谆谆教诲。
　　再不懂的这会子也懂了，阿絮那脸色，腾地一下，跟喝了一斤假酒似的。
　　老神仙的表情很是精彩，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这方子就是补气血的，只是用在你身上有些不同。不必担心，外人看见也无妨。”
　　“您…您…”阿絮已是语无伦次，他在老爷子面前无所遁形。
　　“年纪大了，没什么看不开的。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又不碍着别人的道，”先生停笔，“告诉你那个小朋友，普洱还不错，再来二斤。”
　　“他…他…”
　　“他的根骨不错，只不过心思太重，我又不是神仙，也治不了疯病的。年纪轻轻的不好好过日子，瞎折腾啥。”老神仙直摇头，话锋一转，“我孙女很喜欢你。”
　　“需要签名吗？”
　　“这个可以有，然后写段话，督促她好好练字，你的字勉强不伤我的眼。对了，再录段视频，娃快18了，真是令人头秃。”
　　老爷子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阿絮腹诽，就您那鬼画符，抓药的真能看得懂么……

　　“我闻到了中药味儿，”采访小妹再次闪亮登场，“生病了？”
　　“以前累积下来的小伤，不碍事，喝点中药调理。”周絮打着哈哈，一个个都是福尔摩斯。
　　采访结束，小妹照例掏出照片，“《迷雾追踪》里最喜欢你和温客行那场对手戏，看哭了好多好多人。‘坏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好人做了坏事难道就永世不得超生？没这个道理。’台词太绝了，我们要给编剧寄好吃的。”
　　周絮只能应和着：“谢谢支持，编剧老师很有想法的。”天知道编剧有多恨他和老温，发际线直线后退。
　　在剧照老温角色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周絮心想着，得去网上扒张原图，确实拍得好。
　　“有机会再跟温客行合作吗？”美女眼里直冒星星。
　　“得看机缘了，”周絮笑得无比职业，心道绝不能三搭，剧组的魑魅魍魉一准能瞧出端倪。
　　“那张成岭呢，我外甥女可喜欢他了，说一定要考到北京争取大学跟他同校。”
　　提及笨徒弟，周絮倒是放松，“下部戏，我和成岭一块，他长高了。”
　　“哇塞哇塞，”美女激动到前仰后合，“我要告诉外甥女，一放假她就天天给成岭做数据。”
　　那什么，成岭的粉丝这么疯狂么，那姑娘多大，初中还是小学？

　　主管文化领域的市级领导莅临公司参观调研，师兄人在天涯海角，只得周絮这个半吊子主人迎来送往。最激动的是跟着来访的新闻记者，一群搞时政的这会儿见到大明星和领导站在一处，表情甭提多鬼畜。
　　送走各路神仙，阿絮长舒一口气，这差事比拍戏累多了。
　　老温拍戏、师兄拍戏、成岭考试，就连曹蔚宁也去掺和同学聚会，周絮难得清静一晚，正琢磨着何处觅食，突接来电——张玉森。
　　吃饭地点选在后海附近的胡同里，大红灯笼高高挂、庭院深深深几许，餐厅名为“一家团圆”。
　　方方正正的四合院，用餐时间只接待一桌客人。
　　张先生儒雅依旧，言谈举止颇似大学教授。
　　二人吃的铜锅涮肉。
　　阿絮于饮食上不敢放肆，清汤白水啃素菜，麻酱小料只沾一点点。“周末我进组，成岭考完试就过来。您放心，他和我住一起，有个照应。”
　　以茶代酒，碰杯。
　　“你费心了，”张玉森斟茶，周絮忙谦让了几回。“这二年，臭小子长进不少。”
　　“您客气，成岭原本就是优秀的。”
　　影视圈里门派林立，张玉森算个边缘人物，是功成名就之后退隐山林的那类边缘人物。
　　盛年隐退，留下无数猜想。
　　他的故事中最为人称奇的是投资3000万、票房10个亿的神话，主演正是师兄。都说小鲜肉经不住大屏幕的洗礼，师兄却凭借演技拿下最佳男演员奖，史上最年轻没有之一。
　　外人不知道的是，师兄许久走不出角色，几度处于崩溃边缘。周絮陪伴左右，整整三个月。
　　“小七好好的，我方安心。”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您好好的，师兄也好好的。”前车之鉴，周絮宁可平庸度日，绝不接刻进骨髓的角色。如今牵挂多了，更不敢贸然行事。
　　张先生不动声色观察着周絮，洒脱、重情义，他年纪轻轻便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曾经，我也有过好兄弟，效仿桃园三结义一个头磕在地上，彼此说着诺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周絮支棱起耳朵认真听讲。
　　入正题了。
　　“圈儿里的大多心存赌性，凭什么那个混账一夜爆红，自己却要苦熬着，只要时机到，定能成为天皇巨星。”
　　“成名成腕仍不知足，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朝一日呼风唤雨，便真当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
　　“人心不足蛇吞象，非要大祸临头才追悔莫及，可‘利’字当头，又舍不得戛然而止。一步错，步步错。”
　　周絮将心思沉了又沉，“您的话，我听不懂。”
　　“不，你什么都明白。”张玉森持杯，碰了周絮那杯茶，“告诉温客行，当年的事已成残局，真相几何还重要吗？”
　　周絮正色道：“难道不重要吗！若无那桩祸事，他也是有父母的人，或许今时今日会在哪家医院里悬壶济世，不必小小年纪就给自己备好遗嘱。他的人生已毁，作奸犯科之人难道不该负责吗？”
　　“所以，温客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仇？”
　　“我想我没有资格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周子舒，你面前是康庄大道，何必把自己绑上一条前途不明的小船？”
　　“张先生，您隐忍许多年不说话，何尝不是为了维护昔日的兄弟。如今，兄弟不成兄弟，您还顾念着那份情谊，又是图什么？”
　　一时五味杂陈，张玉森怔了片刻。“温客行何德何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妙人。”不知多少人会羡慕。
　　“我却宁愿他有个平凡的童年。”
　　人心即鬼蜮，老温吃过的苦头，他连想都无法想象。
　　“也罢，你告诉温客行，警方重启调查，他不必铤而走险。”
　　时隔二十载，有人提交一件关键证物——一双带血的球鞋。
　　周絮前倾身体，“所以，这案子果然还有内情？”
　　张玉森将茶水泼在青砖上，“茶不热了，再给我倒一杯吧。”
　　覆水难收，悼念那再也回不去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