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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但老乡们肩膀碰着肩膀,刺刀撞着刺刀,密密地挤成一片从桥上走过。聂斯维茨基公爵凭栏俯视,只见恩斯河喧闹的急流在桥桩周围起伏旋转,奔腾前进。他望望桥上,看见士兵、肩章,带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囊、刺刀、长枪和军帽下宽颧骨、凹脸颊、没精打采的脸和在桥板的烂泥上移动的脚,这一切也像单调的河水那样流动着。有时,在单调的人流里,一个身穿外套、脸型跟士兵不同的军官,像恩斯河波浪上的浪花那样,挤过桥去。有时,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者市民,像河里的一小片木头那样,走过桥去。有时,一辆装得很高的连队的或军官的皮篷大车,像在河上漂流的一段大木头那样,从桥上漂过。

      “你瞧,简直像决了堤一样,”哥萨克无可奈何地站住,说,“后面还有好多吗?”

      “差不多有一百万!”一个穿破大衣的士兵快乐地挤挤眼说,接着就不见了;后面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士兵。

      “他们(指敌人)这会儿要是向桥上轰,”一个老兵忧愁地对同伴说,“你就顾不上搔痒了。”

      这个老兵也过去了。后面是另一个坐在行李车上的大兵。

      “喂,鬼东西,你把包脚布弄到哪儿去了?”一个勤务兵一边说,一边跑,伸手在车子后面摸索着。

      这个兵也随着大车过去了。

      后面是几个喝过酒的快乐的士兵。

      “哈,老朋友,他们抡起枪托对准门牙打……”一个军大衣高高掖起的士兵,挥动着双臂,高兴地说。

      “对了,这可是一客好吃的火腿。”另一个士兵呵呵笑着回答。

      他们说着走过去了,因此聂斯维茨基没听懂,谁的门牙被打落,这跟火腿又有什么关系。

      “哼,看他们慌成这个样子!敌人只打了一发炮,可他们以为都没命了!”一个军士气愤地责备说。

      “那家伙在我旁边飞过,大叔,我是说炮弹,”一个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勉强忍住笑,说,“简直把我吓死了。真的,把我吓坏了,活见鬼!”那个兵说,好像在夸耀他的胆怯。

      这个兵也过去了。他后面是一辆大车,这辆车同前面过去的大车都不一样。这是一辆双套德式大车,上面装着一个人家的全部家私。一个德国人在前头拉着牲口,车后拴着一头□□很大的好看的花牛。大车羽绒褥垫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老妇人和一个双颊绯红的强壮的德国少女。显然,这些人持有特别通行证。士兵们的目光全集中在女人身上。当那辆车慢慢地从旁边经过时,士兵们的谈话都离不开这两个女人。个个脸上浮起色迷迷的微笑。

      “你瞧,德国佬也逃难了!”

      “把小娘儿们卖给我吧!”另一个士兵怪腔怪调地对那个又气又怕、垂下眼睛、大踏步走着的德国人说。

      “哦,瞧她打扮得多迷人!这妖精!”

      “你最好住到她们家去,费多托夫!”

      “我见得多了,老兄!”

      “你们上哪儿去?”一个步兵军官嘴里吃着苹果,也似笑非笑地瞧着那个漂亮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眼睛表示听不懂。

      “你要,就给你一个!”军官把一个苹果递给姑娘,说。

      姑娘嫣然一笑,接过苹果。聂斯维茨基也像桥上所有的人那样,眼睛盯住这两个女人,直到她们过去。她们过去后,又是同样的士兵,同样的谈话,最后全都站住了。连队辎重车把桥头堵住,这是常有的事,大家只得等待。

      “怎么站住了?一点秩序也没有!”士兵们说,“你往哪儿挤?鬼东西!不能等一下吗?要是敌人轰桥,那就糟了。瞧,把军官都挡住了。”停住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四面八方向桥头挤去。

      聂斯维茨基望了望桥下的恩斯河,忽然听见一个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迅速逼近,有样大东西轰的一声落到水里。

      “好家伙,打到哪里去了!”旁边一个士兵回头向发出响声的方向望去,愤愤地说。

      “这是他们要咱们加油,赶快过桥。”另一个士兵不安地说。

      人群又朝前涌去。聂斯维茨基明白这是炮弹。

      “喂,哥萨克,牵马来!”他说,“大家让开!让开!让一条路出来!”

      聂斯维茨基好容易才挤到马跟前。他不停地叫嚷,催动了马。士兵们挤在一起给他让路,但他们又挤过来,把他的腿挤痛。这不能怪旁边的人,因为他们被别人挤得更厉害。

      “聂斯维茨基!聂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八怪!”这时后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聂斯维茨基回头看了一下,看见杰尼索夫在十五步外的地方。杰尼索夫被移动的步兵隔开,黑发蓬乱,脸色涨红,军帽歪到脑后,肩上威风凛凛地披着斗篷。

      “叫这些魔鬼让路!”杰尼索夫嚷道,显然怒气冲天,他的眼白冲血,像煤一样乌黑发亮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一只跟脸颊一样红的小手挥动着没有出鞘的军刀。

      “啊,杰尼索夫!”聂斯维茨基快乐地招呼他,“你这是怎么了?”

      “骑兵连过不去!”杰尼索夫嚷道,恶狠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刺了刺跨下漂亮的黑马贝督因。贝督因被刺刀碰得竖起耳朵,喷着鼻子,衔铁四周溅着白沫,震响铃铛,蹄子嘚嘚地踩着桥板,仿佛只要骑的人允许,就往桥栏外冲去。

      “这是怎么啦?简直像一群羊!活像一群羊!滚开……让路!……站住!你这该死的大车!我要宰了你!”杰尼索夫叫着,真的拔出军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惊惶失色地挤在一起让路。杰尼索夫就向聂斯维茨基走去。

      “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酒啊?”杰尼索夫走到聂斯维茨基跟前时,聂斯维茨基问他。

      “连喝酒的工夫都没有!”杰尼索夫回答,“他们把一团人整天拉来拉去。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聂斯维茨基瞧瞧杰尼索夫的新斗篷和鞍,说。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佩囊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绢,送到聂斯维茨基鼻子底下。

      “可不是,今天要打仗了!我刮过脸,刷过牙,洒过香水了。”

      聂斯维茨基带着随从哥萨克的那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和杰尼索夫手挥大刀、放声叫喊的刚毅神气很有作用,他们冲到桥的另一头,叫步兵停下来。聂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要传达命令的上校,完成了任务,就往回跑。

      杰尼索夫开了道,站在桥头。他漫不经心地勒住嘶叫着要向别的马冲去的公马,望着迎面奔来的骑兵连。桥板上驰过几匹马,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骑兵连由军官带领,四人一排,在桥上走过,排头已到了桥的那一头。

      步兵被拦住了,聚集在桥头附近的泥泞里。他们带着特别嫌恶的冷淡和嘲弄的神气望着从旁边走过的整洁漂亮的骠骑兵。不同兵种相遇往往有这样的情况。

      “小伙子们穿得真漂亮!像要去逛波德诺文斯克集市!”

      “他们有什么用!只配拉出来摆摆样子!”另一个步兵说。

      “步兵,别扬土!”一个骠骑兵挖苦说,故意让身下的马跳跃一下,溅了步兵一身泥。

      “要你背着背囊行两次军,准会磨破你的背带,”一个步兵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泥,说,“那时你就不像人而像一只鸟了!”

      “齐金,要是让你骑马,你就神气了。”上等兵对一个被背囊压得弯下腰的瘦兵说。

      “拿根棍子夹在□□里,你就有马骑了。”骠骑兵还嘴说。

      八

      其余的步兵匆匆过桥,人多拥挤,就像通过一个漏斗。大车终于都过去了,桥上不再那么拥挤,最后一个营也上了桥。只有杰尼索夫的骠骑兵连留在桥那一边阻击敌人。从对面山上可以望见的敌人,从桥上还看不见,因为从河水流过的谷地往前不到半俄里路有一个高地遮住地平线。前面是一片旷野,我们的几队哥萨克侦察兵在那里活动。突然对面山坡上出现了穿蓝外套的步兵和炮兵。这是法军。哥萨克侦察兵飞快地骑马下山。杰尼索夫骑兵连全体官兵,尽管嘴里说着别的事,眼睛望着别的地方,心里却一直想着那边山上的情况,不时瞧瞧地平线上的黑点,认出那就是敌人的军队。午后天气又放晴了,太阳明亮地照耀着多瑙河和周围苍茫的群山。四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从那边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零星几个侦察兵,已看不到一个人了。一片三百丈

      “只要越过那条生死界一步,就是不可知的痛苦和死亡。过了那片田野、那棵树、那个阳光照耀下的屋顶是什么地方?那里有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但谁都想知道。越过这条界线很可怕,但谁都想越过它。你也知道早晚要越过它,并且一定会知道界线那边是什么地方,就像一定会知道死亡那边是什么一样。可现在你身强力壮,生气蓬勃,而周围的人也同样健康,快乐,充满生气。”凡是面临敌军的人,即使不这样想,至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由于有了这种感觉,当前所发生的一切便给人以特别光明、快乐和强烈的印象。

      敌军山头上腾起一团硝烟,接着就有一颗炮弹呼啸着从骠骑兵连头上飞过。聚集在一起的军官散开来,各就各位。骠骑兵竭力把马排齐。骑兵连里鸦雀无声。大家望望前面的敌人,望望连长,等候命令。飞来了一颗又一颗炮弹。敌人显然在向骠骑兵射击,但炮弹带着急促而均匀的啸声从骠骑兵头上飞过,落到他们后面去了。骠骑兵没有回顾,但每次听到炮弹呼啸声,全连队就像听到命令一样,现出又相同又不相同的脸色,屏住呼吸,在马镫上抬抬身子,然后又坐下来。士兵们头也不回,好奇地斜眼打量伙伴脸上的反应。从杰尼索夫到号手,人人嘴角和下巴上都现出内心斗争、愤怒和激动的神色。司务长皱起眉头,扫视着士兵,仿佛要处分他们。士官生米罗诺夫每次听见炮弹飞过都弯下腰。尼古拉骑着他那匹腿有点瘸但不失威严的白嘴鸦站在左翼,好像一个得意的小学生被召到大庭广众前应试,而且自信准能取得好成绩。他神采奕奕地环顾着所有的人,仿佛要大家注意他在炮弹下多么镇定自若。但在他的嘴角上却不由得现出平时所没有的严峻表情。

      “谁在那里哈腰鞠躬啊?士官生米罗诺夫!这样不好,您瞧瞧我!”杰尼索夫嚷道,他在一个地方待不住,骑着马在连队前打转。

      杰尼索夫脸上黑胡子蓬松,狮子鼻,身材矮小结实,手上汗毛丛生,筋脉毕露,手指短小,手里抓着刀把子,他这副模样同平时一样,特别是晚上喝了两瓶酒以后。这会儿他只是脸色比平时更红,像鸟儿饮水那样仰起须发蓬乱的头,他用短小的腿猛刺骏马贝督因的两侧,身子往后一倒,驰到骑兵连另一翼,哑着嗓子大声叫嚷,要大家检查一下手枪。他跑到吉尔斯顿跟前。吉尔斯顿骑一匹宽大端庄的母马,迎着杰尼索夫跨出一大步。骑兵上尉留着长长的八字胡须,神态像平时一样严肃,只是眼睛比平时更亮。

      “怎么样?”吉尔斯顿对杰尼索夫说,“根本打不起来。你看吧,咱们又得后退了。”

      “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杰尼索夫嚷道,“啊!尼古拉!”他发现士官生脸上喜气洋洋,叫道,“是啊,这回可被你等到了。”

      杰尼索夫赞许地微微一笑,显然很喜欢这个士官生。尼古拉心里暖乎乎的。这当儿,团长在桥上出现了。杰尼索夫向他跑去。

      “大人!请下进攻令!我要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这里怎么能进攻,”团长闷闷不乐地说,仿佛被一只苍蝇纠缠得皱起眉头,“您站在这儿干什么?您瞧,两翼都在撤退。把骑兵连带回去!”

      骑兵连过了桥,退到射程以外,没有损失一个人。原来展开散兵线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一批哥萨克也从对岸撤回来。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骑兵连过了桥,先后向山上撤退。波格丹内奇团长骑马赶上杰尼索夫连长,离尼古拉不远慢慢地走着,完全不理他,尽管他们为吉梁宁的事发生冲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尼古拉眼睛盯住团长运动员般强壮的脊背、金发覆盖的后脑和红色的脖子,心里明白自己在前线是受他支配的,但此刻觉得对不起他。尼古拉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假装不注意他,目的是要看看他的勇气,他就挺起胸膛,快乐地东张西望。他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故意骑马接近他,向他显示自己的勇气。他时而想,他的对头现在有意派骑兵连去冲锋,以惩罚他尼古拉。他时而想,等进攻结束后,波格丹内奇会走到他面前,宽宏大量地向他这个负了伤的人伸出和解的手。

      保罗格勒骠骑兵所熟悉的肩膀高耸的热尔科夫(他离团没多久)骑马跑到团长跟前。热尔科夫从司令部被赶出后,没有在团里待下去,他说他不是在前线做苦工的傻瓜,在司令部不做事,领到的饷银反而更多。于是他就在巴格拉基昂公爵手下当上了传令官。现在他带着后卫司令官的命令来见老上司。

      “上校,”热尔科夫神情忧郁而严肃地对尼古拉的对头说,同时顾盼着同事们,“命令停下来,把桥烧掉。”

      “命令谁呀?”上校闷闷不乐地问。

      “上校,我也不知道命令谁,”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不过公爵命令我:‘你去告诉上校,叫骠骑兵赶快回来烧桥。’”

      紧接着热尔科夫之后,有一名随从军官带着同样的命令来见骠骑兵上校。在随从军官之后,肥胖的聂斯维茨基骑一匹哥萨克马驰来。那匹马驮着他跑确实很费力。

      “喂,上校,”聂斯维茨基边跑边喊,“我早就对您说过要烧桥,可是不知谁把话传错了;他们在那边都急疯了,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上校从容不迫地命令他的团停下来,转身对聂斯维茨基说话。

      “您跟我说起过引火材料,”他说,“至于烧桥,您可没对我说过。”

      “怎么没说过,老兄,”聂斯维茨基站住说,脱下帽子,用胖手抚摩着汗湿的头发,“引火材料都放好了,怎么会没说到烧桥?”

      “我不是您的‘老兄’,校官先生,您并没对我说过要烧桥!我懂得职守,一向严格执行命令。您说烧桥,可是由谁来烧,我确实不知道……”

      “哼,老是这样,”聂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热尔科夫。

      “也是为了这件事。你浑身湿透了,让我来替你拧干。”

      “您说,校官先生……”上校气愤地继续说。

      “上校,”随从军官插嘴说,“得快一点,不然敌人要打霰弹了。”

      上校默默地望望随从军官,望望胖校官,望望热尔科夫,皱起眉头。

      “我要烧桥了。”他神态庄重地说,仿佛表示他虽遇到种种不快,还是要尽到他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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