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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辆六驾马车停在大门口。屋外是漆黑的秋夜。车夫连车杠都看不见。几个仆人拿着灯笼在台阶上忙碌着。巨大的邸宅灯火辉煌,高大的窗子亮着灯光。家奴们聚集在前厅,准备给小公爵送行。全家人都站在大厅里,包括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布莉恩小姐、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安德烈公爵被召到父亲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同儿子话别。大家都在等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老公爵正戴着老花眼镜,穿着白睡袍(他穿着这种衣服,除了儿子,是谁也不接见的),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说着,继续写字。

      “来向您辞行。”

      “吻这里,”老公爵指指一边脸颊,“谢谢,谢谢!”

      “您谢我什么?”

      “因为你没有耽搁,没有被娘儿们的裙带绊住。公务至上。谢谢,谢谢!”老公爵继续使劲写字,墨水从沙沙响的笔尖溅开来,“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好了。我可以一边写,一边听。”他补充说。

      “我媳妇……留下来请您照顾,真是过意不去……”

      “说什么废话?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我媳妇临产时,请您派人到莫斯科请个产科医生来……让他照看一下。”

      老公爵停下笔,好像不明白儿子的话,目光严厉地盯住他。

      “我知道,要是老天爷不帮忙,谁也帮不了忙,”安德烈公爵说,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当然,事故的可能性只是百万分之一。但她和我都有点提心吊胆。有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做过梦,她有点害怕。”

      “哼……哼……”老公爵嘟囔着,继续写字,“我会办的。”

      他签上名,突然向儿子转过身笑起来。

      “事情有点麻烦,是吗?”

      “什么事麻烦,爸爸?”

      “媳妇!”老公爵简短而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的朋友,”老公爵说,“女人都是这样的,你不可能离婚。你不用怕,我不会对别人说,可你自己要明白。”

      他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摇了摇,同时用一双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睛对直瞧了瞧儿子的脸,又发出冷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算是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头儿继续把信折好,封好,敏捷地拿起火漆、封印和纸,又把它们放下。

      “有什么办法呢?她长得美!事情我都会办的,你放心好了。”老公爵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不作声:父亲了解他,这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头子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我说,”他说,“不用牵挂媳妇:凡是办得到的,我都会办。现在听我说:你把这信交给库图佐夫。我在信里写了,要他派给你一个适当的差事,副官别当得太久,这是没出息的!你对他说,我想念他,喜欢他。以后来信告诉我,他待你怎么样。要是他待你好,你就干。我尼古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决不看人脸色办事。好,现在你过来。”

      老公爵说得很急,话常常只说半句,但儿子听惯了,能懂得他的意思。他把儿子带到写字台前,打开盖子,拉出抽屉,取出一个他用粗犷笔迹写的稿本。

      “当然,我会死在你的前头。记住,这是我写的备忘录,我死后你把它交给皇上。这是当铺证券

      安德烈没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知道,不用说这种话。

      “一切都会照您的吩咐办的,爸爸。”安德烈说。

      “好,那么再见了!”他把手伸给儿子亲吻,又拥抱了他,“记住,安德烈公爵:你要是被打死,我老头子会觉得伤心……”他突然停住,接着厉声说:“但我要是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感到……羞耻!”他大声说。

      “您不必对我说这话,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头子不作声了。

      “我还想求您一件事,”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要是我被打死了,要是我有个儿子,您别让他离开,像我昨天对您说的,让他在您身边长大……拜托了。”

      “不让他跟你媳妇过吗?”老头儿说着笑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头儿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下半部脸颤动了一下。

      “告别完了……走吧!”老公爵忽然说,“走吧!”他愤怒地大声嚷着,打开书房的门。

      “什么事?什么事?”小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和探出身来的身穿白睡袍、戴老花眼镜、不戴假发、愤怒地叫嚷的老头子,连忙问。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回答。

      “好了。”他对妻子说。这一声“好了”带有冷嘲的意味,仿佛说:“如今要看您的了。”

      “安德烈,你要走了!”小公爵夫人说,她脸色发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安德烈公爵拥抱了她。她大叫一声,昏倒在他的肩上。

      安德烈公爵小心地移开她靠着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脸,留神地扶她坐到安乐椅上。

      “再见,玛丽雅!”他悄悄地对妹妹说,手拉着手同她接了吻,快步走出屋子。

      小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莉恩小姐揉着她的太阳穴。玛丽雅公爵小姐扶着嫂嫂,她那双哭肿的美丽眼睛一直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门,为他画着十字。书房里一再传来老头子像开枪一样愤怒地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一出去,书房门就立刻打开,穿白睡袍的老头子又从门里探出身来。

      “走了吗?走了就好!”老公爵生气地望望晕过去的小公爵夫人,带着责备意味摇摇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第二部

      一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进驻奥地利大公国许多城乡,后面还有部队从俄国源源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给当地居民添了不少麻烦。库图佐夫总司令的总部就设在这里。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一个刚开到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半英里处安了营,等候总司令检阅。这个团虽然不在俄国,周围的环境跟俄国也不同(到处是果园、石墙、瓦屋顶、远远的群山),许多非俄罗斯老百姓好奇地打量着俄国士兵,他们却像俄国军队在俄国本土准备接受检阅一样整洁。

      在行军最后一站的那天傍晚,团里接到命令,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部队。团长觉得命令行文不清楚,不知道要不要穿着行军服装接受检阅。但在营长会议上作出决定,全团穿上阅兵服,理由是礼多人不怪,过头总比不足好。于是全团士兵在行军三十俄里后,没有闭一下眼睛,就通夜缝补,洗刷;副官和连长一再清点人数,剔除一些不合格的人。到了早晨,这个团已不是昨天最后一程行军时那样零零落落,而整理成两千人的整齐队伍,人人知道自己的位置,个个懂得自己的职责,他们身上的每个纽扣和每条皮带都整洁光亮。不仅外表整洁,而且,总司令若要检查里面的衣服,那他将看到人人身上穿着同样洁净的衬衣,个个背囊里装着规定的物品,就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一应俱全”。只有一样东西使大家不放心,那就是靴子。半数以上人的靴子都已穿破。但这个缺点不能怪罪团长,因为虽经一再要求,奥国当局没有发给他们靴子,尽管他们已走了一千俄里路。

      团长是个上了年纪、须眉斑白的多血质将军,身体结实,胸背厚度超过肩膀宽度。他穿着一套烫得笔挺的崭新军服,厚实的金肩章仿佛不是压低而是加高他那肥胖的肩膀。团长的神气好像在参加一次生平最隆重的仪式。他微微拱着背,在队列前走来走去,每走一步,身子就抖动一下。团长显然很欣赏他的团,为他的团感到得意,而他的全部心血确实也都灌注在部队上。虽然如此,他那抖动的步伐仿佛说明,除了军事之外,他对社交活动和女人同样很感兴趣。

      “哦,米哈依洛老弟,”他对一位营长说(营长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显然两人都很高兴),“我们忙了一个通宵。但我们这个团看来还不错……是吗?”

      营长懂得团长的风趣,笑起来。

      “就是在皇家草场

      “什么?”团长问。

      这时,在布有信号兵的进城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这是副官,后面跟着一名哥萨克。

      副官是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说明昨天命令里没说清楚的问题的,那就是总司令希望看到他们的团保持行军状态,穿军大衣,背行军囊,事先不作任何准备。

      库图佐夫那里,昨晚来了个维也纳御前军事参事,带来奥国建议,要求库图佐夫尽快同斐迪南大公和马克的军队会师。而库图佐夫则认为这种会师没有好处,除了竭力说明理由外,还想让奥国将军看看俄国军队的狼狈相。他要来检阅这个团就是带着这样的目的,因此部队的情况越糟,总司令就越高兴。副官虽不懂得个中奥妙,但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不容违抗的命令,要士兵一律穿军大衣,背行军囊,否则总司令就会不高兴。

      团长听了这番话,垂下头,默默地耸耸肩膀,情绪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糟透了!”他说,“唉,米哈依洛老弟,我对您说过,保持行军状态,穿军大衣,”他责备营长说,“啊,天哪!”他添上一句,断然向前走去。“各位连长!”他像发号施令似地叫道,“各位司务长!……他驾到了吗?”他问刚来的副官,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这显然和他提到的人有关。

      “我看,还得一个小时。”

      “我们来得及换衣服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行列前,下令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们跑回各连,司务长们也忙碌起来(军大衣都破旧了)。原来整齐肃静的四方形队列顿时骚动起来,分散开,发出喧闹声。士兵跑来跑去,抬起一个肩膀,从头上卸下背包,取出军大衣,高举双臂伸进袖筒里。

      半小时以后,一切又恢复原状,只是四方形的队列已经由黑色变成灰色。团长又蹒跚地走到全团人前面,远远地观察着他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算什么!”团长站住,吆喝道,“三连连长!……”

      “三连连长去见将军!连长去见将军!……”队列里不断传出喊叫声,副官也跑去找寻那个迟到的军官。

      等热烈的叫声传到目的地,这句话已变成“将军去见第三连”,这时被召唤的连长从连队里走出来。他虽然上了年纪,已不习惯于跑步,但还是跌跌绊绊地向将军那里小步跑去。大尉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好像小学生被叫起来回答没有温习好的功课。他那红红的脸上(显然由于纵酒)出现了斑点,嘴也紧张地抽动起来。团长从脚到头打量着大尉,看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逐渐收住脚步。

      “您快要给弟兄们穿萨拉方

      连长眼睛盯住长官,拼命把两个手指靠紧帽檐,仿佛现在只有这样才能得救。

      “喂,您怎么不吭声?你们那里那个穿匈牙利人衣服的是谁?”团长严厉地挖苦说。

      “大人……”

      “哼,什么‘大人,大人’的?大人!大人!谁知道‘大人’是什么人。”

      “大人,这是陶洛霍夫,是个降为士兵的军官……”大尉低声说。

      “他究竟是降为元帅还是降为士兵?要是降为士兵,那就应该和大家穿得一样。”

      “大人,是您自己准许他在行军途中这样穿戴的。”

      “我准许过?我准许过?嗐,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团长稍微冷静了一下,说,“我准许过?有人向你们说点什么,你们就……”团长停了停,“有人向你们说点什么,你们就……什么?”他说着又发火了,“请让士兵穿得像样点……”

      团长回头瞧瞧副官,蹒跚地向队伍走去。显然,发火使他满足,因此当他在队伍前面走过时,还想找借口发火。他骂一个军官没有把徽章擦亮,骂另一个军官没有把队伍排齐,然后走到三连前面。

      “你是怎——么站的?腿摆在哪里?腿摆在哪里?”团长离穿蓝大衣的陶洛霍夫还有五个人,就恼怒地吆喝道。

      陶洛霍夫慢慢地站直弯曲的腿,用明亮而傲慢的目光直视着将军的脸。

      “为什么穿蓝大衣?脱下!……司务长!给他换一件……坏……”他来不及把话说完。

      “将军,我有义务执行命令,但没有义务忍受……”陶洛霍夫连忙说。

      “立正不许说话!……不许说话,不许说话!……”

      “我没有义务忍受侮辱。”陶洛霍夫响亮地大声说。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将军不作声,愤怒地向下拉着绷紧的武装带。

      “对不起,请您换一下衣服。”他一边走开去,一边说。

      二

      “来了!”这时信号兵叫起来。

      团长涨红了脸,跑到马旁,双手哆嗦地拉住马镫,翻身上马,摆正姿势,拔出军刀,脸上现出幸福而果断的神气,咧开嘴准备喊口令。全团士兵像梳理羽毛的小鸟,振作精神,接着就肃静了。

      “立——正!”团长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口令。这声音流露出他内心的快乐,但对全团弟兄显得严厉,对即将光临的总司令则表示欢迎。

      在宽阔的没有铺砌的林□□上,一辆高大的蓝色维也纳六驾马车发出弹簧轻微的响声,急急地驰来。马车后面跟着一批骑马的随从和克罗地亚

      团长喊了声口令,全团士兵刷地一声举枪致敬。在一片寂静中可以听见总司令微弱的声音。全团高呼:“祝大——大——大人健康!”接着又鸦雀无声。在一团人尚未安静时,库图佐夫站在原地不动。然后他和白衣将军由随从护送着走过行列。

      从团长挺直身子、瞪着眼睛、悄悄走近向总司令敬礼的神态上,从他向前俯着身子、跟在将军们后面、勉强克制身子抖动的姿势上,从他遇到总司令一言一行就凑上前去的动作上都可以看出,他履行下属的职责比履行指挥官的职责更加轻松愉快。由于团长的认真和勤勉,这个团比同时到达布劳瑙的其他团情况要好。掉队和害病的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了靴子以外,其他一切都完好无损。

      库图佐夫从队伍前面走过,有时同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说几句亲切的话,有时同士兵说上几句。他注视着他们的靴子,几次伤心地摇摇头,并示意奥国将军看看这些靴子,脸上的神态仿佛向奥国将军表示,他不责备任何人,但不能不看到这种情况是多么糟。遇到这种时候,团长总是赶到前面,唯恐漏掉总司令谈到他的团的任何一句话。库图佐夫后面走着二十来个随从,他们跟得很紧,即使总司令的话说得很轻,他们也能听见。这些随从彼此交谈着,有时发出笑声。最靠近总司令的是一个面目俊美的副官。他就是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他旁边走着他的同事聂斯维茨基校官。聂斯维茨基身材魁伟,相貌英俊,眼睛有神,脸上挂着笑容。他被旁边那个黑脸膛的骠骑兵军官逗得忍俊不禁。骠骑兵军官板着脸,眼睛呆呆地望着团长的脊背,模仿团长的每个动作。团长每次打颤,哈腰,骠骑兵军官也打颤,哈腰。聂斯维茨基一面笑,一面捅捅别人,要他们也看看这个滑稽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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