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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不管怎么说,把表妹推向生活的毕意是她。下午,上完图画课以后,她让表妹带她上街,游览市容。费尔米纳指给表姐看,这是她过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散步的路线;这是阿里萨假装看书等她时坐过的小公园里的那条长凳子;这是他尾随她走过的几条胡同;这是他们密藏书信的旮旯儿;这是原先作过宗教法庭的监狱的那座阴森森的宫殿,宫殿后来改成了圣母献瞻节学校,她打心眼儿里憎恨它。

      她们登上了穷人公墓那道山梁,阿里萨原先就是在这里拉小提琴,利用风向使她躺在床上都能听到。站在山上,古城尽收眼底:支离破碎的屋顶和百孔千疮的墙壁;荆棘丛中的要塞废墟;海湾里连绵不断的小岛;湖边破破烂烂的木板窝棚;还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圣诞之夜,她们到大教堂去望子时弥撒。费尔米纳站在当初可以最清晰地听到阿里萨的秘密乐曲的地方,分毫不爽地指给表姐那个望弥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见阿里萨那两只惊慌的眼睛的地方。尔后,她俩大着胆子到了“代笔先生门洞”,买了些甜食,在变色纸商店里玩了一阵。费尔米纳指给表姐,她就是在那个地方突然发现,她的爱情只不过是个海市蜃楼。她自己也没察觉,从她家到学校的每一步路,城里的每个地方,她那历历在目的过去的每个时刻,无一不是因为阿里萨而存在的。

      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没有承认,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不管是福是祸,唯一闯过她生活中的是阿里萨这个现实。

      就在那些天,来了一个比利时照相师。他在“代笔先生门洞”上面搭起了照相馆,付得起钱的人都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留了下影。费尔米纳和伊尔德布兰达第一批抢先拍照。她们把费尔米纳桑切斯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把最艳丽的衣服、遮阳伞。做客时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纪贵妇的样子。普拉西迪哑帮她们扎束胸农,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铁丝架子里扭动,如何戴手套,如何系高跟靴的扣子。伊尔德布兰达挑了一项阔边帽子,上面的驼鸟羽毛一直拖到背上。

      费尔米纳戴了一顶不那么古色古香的帽子,上面缀着五颜六色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结。在镜子里瞧着自己酷似银板照片上的祖母们时,她们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后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去照她们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去了。普拉西迪娜站在阳台上,目送她们打着遮阳伞穿过公园,东倒西歪地勉强稳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劲儿推着跟学步车似的裙撑。她祝福她们,让上帝保何她们照个好方目。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面挤得水泄不通。他正在给森特诺拍照——森特诺刚刚在巴拿马拿到了拳击冠军,他穿着比赛时的短裤,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冠军的桂冠。给他照相殊非易事,因为他必然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尽量减少呼吸。维持秩序的人刚站起来,他的崇拜者们便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为了讨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艺。轮到表姐妹俩的时候,天空彤云密布,山雨欲来,她们听任别人在脸上涂抹淀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还超出了所需要的时间。那是一张永垂不朽的玉照。当伊尔德布兰达以差不多百岁高龄在她那座位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的庄园里离开人世的时候,人们在她卧室里的衣柜里发现了这张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迹、情思变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夹在香气四溢的床单的叠缝里,锁在抽屉中。多年来,费尔米纳一直把她这张照片贴在全家影集的扉页上,后来不知道怎样,也弄不清在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经过一系列说来也没人相信的巧遇,这张照片竟落到了阿里萨手里,那时两人都已年逾古稀。

      费尔米纳和伊尔德布兰达从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出来的时候,“代笔先生门洞”

      对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连阳台都挤满了。她们忘了自己脸上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抹着巧克力色的口红,身上穿着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们向她们起哄,她们躲进一个角落,竭力逃避众人的哄笑,这时一辆驾着枣骡马的四轮车车分开众人驶了过来。哄笑停息了,不怀好意的人群作鸟兽散。伊尔德布兰达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见的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门踏板上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忘不了他的缎子礼帽,忘不了他的锦缎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风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场时的威严。

      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但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费尔米纳对她谈起过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个月的一天下午,费尔米纳不愿意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家门口走过,因为那辆驾着枣骡马的四轮马车正停在大门口。她告诉表姐谁是马车的主人,并试图解释她为什么对他反感,但对他的追求则只字未提。伊尔德布兰达早把他忘了,看见他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车门口,一只脚踏在地面,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认出来了,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对他反感。

      “请上车吧。”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我送你们回去。”

      费尔米纳还在犹豫,伊尔德布兰达却已欣然接受了邀请。乌尔比诺医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着她上车,几乎没沾她的身子。费尔米纳没法,只好跟着表姐上车,满脸涨得通红。

      那儿离家不过三个街口。表姐妹俩不知道马尔比诺医生是不是跟车夫串通好了,但看来准是这样,马车走了足足半个小时,她俩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们对面,背对着马车前进的方向。费尔米纳扭脸对着窗户,心里一片茫然。伊尔德布兰达倒很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呢,则因为她的开心而更开心。车子刚一启动,伊尔德布兰达就觉出了真皮坐垫散发的暖烘烘的气息,车内的家什布置得严严实实,便开口说,她觉得住在里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医生便笑开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样开玩笑,说着说着就玩开了一种浅显的隐语游戏。这种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加上一个常见的音节。他们假装以为费尔米纳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实际上他们不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说,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玩哩。过了一会儿,说笑一阵之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的脚被靴子夹得实在受不了。

      “这再容易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说,“看我们谁先脱完。”

      说完他就开始解靴子带,伊尔德布兰达接受了挑战。由于裙撑的扇骨妨碍她弯腰,她脱得很费劲,乌尔比诺医生有意耽搁,等到她胜利地哈哈大笑着从裙子底下拖出两只靴子,仿佛刚从鱼塘里钓起两条鱼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脱掉。这时,两人都瞧了费尔米纳一眼,在火红的晚霞映照下,费尔米纳的黄鹤般的线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纤巧。费尔米纳正在生气,一是因为她的狼狈处境,二是因为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因为她确信车子正在毫无意义地绕弯儿以便拖延到家的时间。而伊尔德布兰达却已经毫无戒备了。

      “现在我才明白,”她说,“原来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这个铁丝笼子。”

      乌尔比诺医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撑,便闪电般地抓住了机会。

      “这再容易不过了,”他说”“脱掉它吧。”说完,以魔术师的快速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来。

      “我不看。”他说。

      蒙着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圆又黑的胡髯和尖尖的山羊须之间的那两片嘴唇的鲜润,她突然觉得一阵慌乱的颤栗。伊尔德布兰达看了看费尔米纳脸色,后者的怒气冲冲已化成了满脸惊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脱下来。伊尔德布兰达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用手势问表妹:“我们怎么办介费尔米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她说,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从滚动着的马车上跳下去。

      “我等着哪。”医生说。

      “已经可以看了。”伊尔德布兰达说。

      取开蒙着眼睛的手帕后,乌尔比诺医生发现她换了一副面孔,于是他明白游戏已经结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结束了。做了个示意的动作,车夫调转马车,进入了福音公园。这时,灯标看守人正在点亮路灯。所有的教堂都敲响了晚祈祷的钟声。伊尔德布兰达慌里慌张地下了车,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气,显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医生拉手道别。费尔米纳学着她的样子如法炮制,当她想把戴着素色手套的手抽回来的时候,乌尔比诺医生却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着您的答复。”他对她说。

      费尔米纳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医生手里了,但她没有去取,转身而去。费尔米纳没吃晚饭就躺下了。伊尔德布兰达跟没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厨房里吃过晚饭才回到卧室,然后以其天生的脾气对下午的事件品评了一番。

      她没有掩饰对乌尔比诺医生、对他搬洒的风度和同情心的浓厚兴趣。费尔米纳对她的话未置一词,但内心的反感终于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伊尔德布兰达说了实话:当乌尔比诺医生蒙住眼睛,她看见那红润的嘴唇里的两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的时候,产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愿望。费尔米纳翻身朝着墙壁,不带恶意地打断了她的话,可能还挂着会心的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说。

      她入睡后不断地惊醒,到处都看见乌尔比诺医生,看见他在笑、在唱、在蒙着眼睛喷硫磺火花,在另一辆去穷人公墓时坐的马车里用一种不规则的隐语嘲笑她。

      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浑身无力,闭着眼睛,清醒地想象着她还将生活的无数个年头。后来,在伊尔德布兰达起身洗澡时,她飞快地写了封信,飞快地叠好,飞快地装进信封,在伊尔德布兰达从浴室里出来之前就让普拉西迪哑把信送给乌尔比诺医生。那是一封费尔米纳式的信,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信中只是说: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亲谈吧。

      阿里萨得知费尔米纳即将嫁给一位在欧洲受过教育的医生,享有在他同龄人中罕见的威望,家财巨万的贵族苗裔时,悲痛欲绝。发现儿子不说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彻夜不眠,伤心痛哭,特兰西托千方百计地劝慰他,给他列出一个又一个可求之女。整整过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饭。过后,她去同莱昂十二洛阿伊萨——三兄弟中唯一的幸存者——谈了谈,没告诉他为什么,只是求他给侄儿在航运公司里找份差事,干什么都行,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丛林中的一个港口里,。那里既无邮局又无电报局,听不到这个堕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并不看重这位亡兄遗编的面子,因为光是这个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终于还是在维亚雷伊瓦给他找了个电报员的位置。维亚雷伊瓦是座美丽的城市,离这里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纳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里萨一直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次治疗性旅行。就像对那个时期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样,他总是带着自己的不幸这副有色眼镜来回忆这次旅行的。当他接到委任电报时,想都没想接受这个委任,但特乌古特以官运亨通这个德国式的理由说服了他。

      特乌古特对他说:’电报员是前途无量的职业。”他送给他一副衬着兔皮的棉手套,一顶草原皮帽和一件经受过巴伐利亚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验的长毛绒领大衣。叔叔莱昂十二送了他两件呢子衣服和几双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来的,还给了他一张下一班船的卧铺票,特兰西托按照儿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儿子不象父亲那么魁梧,比德国人也矮多了,并给他买了些毛袜子和连裤的套衣,让他在寒冷高原的恶劣气候里不会觉得缺少什么。阿里萨被钻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象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帮着母亲收拾自己的行装。他没有把行期告诉任何人,没向任何人告别,如同把爱情理在心底那样严守着秘密。但在动身的前夕,他却干了最后一件发自内心的糊涂事,几乎为此丢了不命儿。半夜里,他穿上礼拜日的衣服,独自跑到费尔米纳的阳台下面拉起那支为她谱写的爱情圆舞曲,这支曲子只有他们俩才是知音,也是三年来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着他的心曲。他边拉边低吟着歌词,泪水滴湿了小提琴,那一片痴情,连顽石也会点头叹息。从头几段开始,街上的狗就开始唱和,接着全城的狗都叫开了,但随着如泣如诉的音乐,狗叫声逐渐停息了,圆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结束了。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开,一个人也没到街上来,就连那个差不多总是提着油灯赶来,从唱小夜曲的遗老遗少身上发点洋财的守夜人也没出现。这一幕,使阿里萨如释重负。当他把提琴放进盒子,头也不回地沿着死一般寂静的街道回去的时候,已经觉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觉得仿佛在许多年前他就带着绝不回头的决心出走了。

      那条船,是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一模一样的三条船之中的一条,为了纪念公司的创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奥金托洛阿伊萨。那是条在铁壳上架着两层木头房子的船,宽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变化无常的河床里可以应付裕如。

      最古旧的船是本世纪中叶在美国西西纳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种老掉牙的船的模型,船的每侧有一个涡轮,涡轮是靠木柴锅炉推动的。跟这些船一样,加勒比内河船在底层甲板,在几乎贴着水面的地方安装着蒸汽机,厨房和那些庞大的鸡舍也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船员们把吊床横七竖八,更重叠叠地挂在鸡舍上。驾驶室、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房在船的顶层,顶层上面还有一间娱乐室和一个餐厅,有身分的乘客至少会被请去吃顿晚饭和玩纸牌。船的中间一层,在当做集体餐厅用的过道两侧有六个头等舱。船头上,有一间露天休息室,栏杆是铁的,上面配着用雕花木头做的扶手。入夜,统舱的乘客便把吊床挂在那里。不过,这些船和最古旧的船也有一点区别:涡轮机叶板不是装在船的两侧,巨大的平行叶板涡轮机装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气熏人的便池底下。阿里萨不象头次出门的旅客那样,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上船就四处东看西看。他是在七月间的一个礼拜日早上七点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经过卡拉玛尔村的时候,他到船尾去小便,从便池里看到那个巨大的宽叶涡轮机正在自己的脚下喷着泡沫和热气腾腾的蒸汽,在火山爆发般的巨响中转动着,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他从来没出过门。随身携带的,是一只铁皮箱子,箱子里放着高寒地带穿的衣服、他自己装订并用纸板做成书皮的插图小说,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几乎都被读烂了的爱情诗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里,那把小提琴和他的伤心事联系得太紧了,他不愿意让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亲却逼着他带上了那个行李包,那是个十分流行而实用的铺盖卷儿:一个枕头,一块床单,一个白色小便盆和一顶针织蚊帐,所有这些东西部包在一张席子里,用两根龙舌兰绳子捆起来,绳子在急需时可以用来控吊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起初不肯带,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一个有现成床铺的舱房里派不上用场,然而从第一天晚上开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谢母亲的先见之明。最后一刻,上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旅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从欧洲来的船到达的,省长亲自陪着他登船。他想带着妻子、女儿、一个男佣和七只镶着金边的箱子立即转船接着赶路,箱子勉勉强强堆在梯子上。船长是位身材高大的库拉索人,他终于唤起了土生白人们的爱国热情,把这几位不速之客安顿好。使用夹杂着库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语向阿里萨解释说,那位服饰华贵的客人是英国的全权公使,他正在赶赴共和国首都。他提醒阿里萨,英国为我们从西班牙统治下独立出来提供了决定性的帮助,为了让一个门第如此高贵的家庭能在我们国家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任何牺牲都算不了什么。当然,阿里萨因此放弃了自己的舱房。

      起初,他并没有后悔。每年的那个时期,河里的水位都很高,轮船在头两天夜里通行无阻。晚饭以后,也就是下午五点时分,船员们就把行军床分发给旅客,每个人自找地方把床支起来,铺上随身带的行李,挂上针织蚊帐。带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厅里挂吊床,什么也没带的人,就睡在餐厅的桌子上,把在整个航程中至多换洗两回的台布扯来盖在身上。入夜以后,阿里萨几乎是整夜地辗转反侧,不能人睡,他从河面上吹来的凉爽的微风里,听见了费尔米纳的声音,对她的回忆安慰着他的寂寞。轮船迈着巨兽的步伐在浓雾中前进,在轮船的喘息声中,他听见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线上升起第一抹玫瑰色的霞光,那歌声还在回荡。新的一天不知不觉地降临在渺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原野和浓雾紧锁的湖泊上。他认为这次旅行再次证明了母亲的聪明,于是他又觉得有勇气忘掉过去,并且继续生存了。

      在深水里走了三天之后,横梗的沙滩,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变得更加困难。

      河水浑浊,而且越来越窄,两岸是参天大树纵横交错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阵子才能在供轮船烧锅炉用的柴堆旁边看见一间茅屋。吱哇乱叫的鹦鹉和上蹿下跳的看不见影子的小猴,使炎炎午时显得越发闷热,晚上必须把船拴在岸边睡觉,这样一来,仅仅因为还活着,就让人无法忍受。除了闷热和蚊子外,还有那股晾晒在栏杆上的液肉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儿,同样令人难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欧洲人,都离开了臭气熏人的舱房,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熬过长夜,用拭擦涌流不断的汗水的那块毛巾,轰赶应有尽有的蚊虫小咬。天亮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被蚊虫咬得鼻青脸肿。

      那一年,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的时断时续的内战又爆发了新的事端,为了维持船上的秩序和保障乘客的安全,船长采取了异常严厉的预防措施。他取缔了当时旅途中最喜闻乐见的消遣——朝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鳄鱼开枪——以避免发生误会。后来,在一次争论中,某些乘客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派,他下令收缴了所有人的武器,答应在旅途终点归还。即使对那位英国公使,船长也毫不通融,这一位从启程的第二天一早就换上了猎装,挎上一支高精度□□和一支猎虎用的□□。驶入特内里菲港上游以后,限制措施更加严厉了。在特内里非港,和一艘挂着表示瘟疫的黄旗的船交错而过,船长没能得到关于那个报警信号的任何情报,因为那艘船对他的信号未予回答。就在当天,他们碰见了另一艘运牲口去牙买加的船,这艘船告诉他们,那只挂着瘟疫标志的船上载有两个霍乱病人。并且告诉他们说,霍乱正在席卷他们即将驶过的那一段流域。于是,不但禁止乘客在下几站的港口下船,而且也不准在那些装添燃料的荒无人烟的地方下船。——就这样,在到达终点站前的那一段旅途上——整整六天乘客们都养成了坐牢般的习惯。在这些日子里,人们鬼鬼祟崇地你我相传,欣赏一套色情的荷兰明信片,谁也不知道那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但任何一个河上的“老江湖”心里都有数,那只不过是船长多年来收藏的色情明信片中的一小部分样品而已。就是这种望梅止渴的消遣,也仍然以徒增腻味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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