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花行》白渔

5、相见欢（五）

　　下了山便是一条土路——说是山，在蜀地长大的南北眼里，不过是家门前的土包。
　　叶落不乐意她牵马，要自个儿放开跑，南北便回到了树上。这一条路宽敞，两侧没什么藏人的危险地儿，她就落在后面慢慢溜达，逛一会儿，觉着自己像个放羊的羊倌，偷偷乐，乐一会儿，又想着羊都听羊倌的，她却得听叶落的，跟着叹一口气。
　　叶落回头看，就见着小跟班唉声叹气，摇头晃脑，不知在想些什么，瞧着像走神——脚在树稍上倒是踩得稳当，她到底没见过林南北功夫如何之高，有些忧心她掉下来，便出声叫她。
　　“南北，你要不要下来？前面可有什么村镇，我带你买匹马去——再不济，驴总得有吧？”
　　南北听她叫自己，“诶”了一声便跳下来，又听她说买马，眨眨眼。
　　“我瞧见前面有炊烟，估计是有人家的。马啊驴呀，这些倒是不用，我们江湖中人，一定要飞来飞去，才显得气派的。”
　　叶落本欲拿话本子里那些“路头忽响起马蹄，数十侠客负剑携枪云云”的段子来哄她，想想又觉得确实，于是自个儿也翻下马来，叫南北牵着。
　　“即是不远，那咱们便走过去，这会儿不急着赶路，我骑马却叫你在树上显威风，岂不是显得我对你不好？”
　　南北倒不觉有哪里委屈，可叶落这般说，她就依着。
　　转了弯，正巧遇上几个农家汉做完活儿回来，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高声说着些什么，瞧见叶落先是一愣，再瞧见林南北一身武人打扮，背后挂着把东西，牵马跟着，顿时静下来，瑟瑟缩缩往后躲了点，到两人走过去好一阵，方才跟上。
　　叶大小姐习惯了如此事，一点不惊异，林南北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懵懂孩童，自是也不管他们，只是她耳朵好，模模糊糊听着后面那几人嘀咕些什么。
　　“咱们这儿好端端地，怎么来了两个生面孔？年前李老二家那事儿你还记得不？别是来寻仇的？”
　　“嗨，别瞎扯，咱又不知道他儿子干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再说了，两个女人能干什么，我瞧那个牵马的，比你婆娘还瘦呢。要我说，瞧着也是个富贵的，卖药那个刘二知道不，给拿剑的带路，赏了他一包银子——嘿！你他妈一辈子能刨个银子碎儿都是祖坟冒烟了。”
　　“放你妈的屁，你祖坟才冒烟呢。你老实点吧，赚不赚钱的，轮着你说话了？关你屁事！”
　　南北听着他几个好笑，知晓不是什么贼人，有几分贼心也无妨，她若是连几个庄稼汉都打不过，趁早回山上养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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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着不远，有鸡犬声可闻，炊烟袅袅，几个妇人正在溪边打水，初夏水暖，孩童三四个正提溜着河虾往家里去，山里昨儿下过雨，村子地势略低，这会儿还带着雾。
　　叶落好喝水，水袋子早空了，她自知自己吃不惯山野里的农家饭，倒也没和南北提什么找个人家歇会儿的说法，她俩若是脚程快些，天黑前便能赶到邻近的镇子上休息。
　　她早嚷着口渴，南北记在心里，这会儿见妇人们发觉她两个来了，自己从马鞍上取了大水袋，和和气气地上去搭话。
　　女人家心软，见她俩是姑娘家，又生得标致，于是并不怎么畏惧这两个生人，她俩牵着马，众人又瞧瘦马精干，像是常走路道的，倒也不敢轻慢。
　　南北说要讨水，那个年老一点的便点了头。
　　“正巧是吃饭的时候，你们到我家来吧，锅里有热水。”
　　叶落自然答应，于是大小姐牵马跟在后边，南北提溜着大水壶，跟着老妇左边，右小臂搭在火烧棍的柄上。
　　那几个庄稼汉很快也回来了，她两个走过的路边渐渐响起些招呼丈夫和孩子的声音。叶落听得津津有味，嘴上勾着点儿笑。
　　这儿实在只是个普通村落，话本子里哪些骗杀过路人的吃人店确实没有，南北打了水出来，客客气气地同老妇道谢。她俩沿着山路又走到半山腰上，叶落忽地一拍脑袋，看向南北。
　　“方才我们借水，给钱了没有？”
　　她一问，南北反倒愣住，想了半晌。
　　“没给——借水也得给钱的么？又不曾吃喝住宿。”
　　“虽说是不用，但我想给，”叶落停步子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不是？不过给多了反倒惹仇……唔，容我找找。”
　　大小姐身上哪样是便宜货呢？兜里揣的碎银子，也够农家赚上半年的。她本是好心，不愿好心老妇因着横财惹来横祸，想了半天，朝马脖子上的铃铛努努嘴。南北顺着她动作去看，那就是叶落在店里桥上的錾银小铜铃。
　　“小南北，你骑马去，这小铃铛卖了也值一点钱，又不打眼，再给留个信，便叫……黑白无常。黑白双煞？随你好了。”
　　南北无暇管她起的这乱七八糟的诨名，自个看一眼铃铛，又看一眼叶落。
　　“这铃铛，姑娘不是喜欢得紧吗？临走前还要回去再买下来的，这便给出去了，有些可惜。我还有些铜板，值些水钱，我先垫着，姑娘发钱的时候再给我补上吧。”
　　她说着就要去掏自己包，叶落忙将她按住，扬眉一笑。
　　“早上喜欢，这会儿也不过如此，我什么好东西买不到的？可惜些什么，你要喜欢，路上给你买上百八十个又何妨？你跟着我，哪有让你垫钱的道理，快些，骑马送去，再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
　　南北本欲说自己轻功飞去更快，叶落好像晓得她心中所想一样，眼睛一瞪，就将她嘴边的话堵了回去。她拽着叶落往路边站，指指画画。
　　“这村子叫三重村，沿着山交错而建的，姑娘就站在这块儿地方，还有个大青石呢。这地方好，宽敞，我在哪儿都能看见你，若是有什么危险，就叫我的名字，我肯定能听见……哎，不如姑娘还是和我一起去送吧，这荒郊野岭的，再说了，又是姑娘出的钱，我……”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叶落哭笑不得，不知她哪里来的这婆妈性子，将小姑娘往马旁一推。
　　“行了，你这絮叨功夫都够跑两回了，快去快回，我累了，正要坐着歇会儿。”
　　她抖开手巾铺着，往石头上一坐便不动弹，南北围着她绕了几圈，就差拿她手里的火棍画个妖怪莫近的金圈，到底是打马快快的下去送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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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若是干什么都得逢着点倒霉事呢？
　　就好比叶落只是在路边歇脚，下面就是村子，上边虽说没几户人家，那也是家里会冒炊烟的良民，饶是如此，她也能遇见想惹点事情的麻烦。
　　那个青壮男子是从草堆里突然冒出来的，见着她先是一惊，转身想跑，刚窜进草丛，又察觉不对，探头探脑瞧了会儿，叶落不稀得搭理他，面朝山下，看南北悄悄送了东西，翻/墙出来正好坐在马背上，正火急火燎地往这儿赶。
　　“小娘子哪里人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坐在这儿不动，我就是村里人，村口李老二家的孩子，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姓李的男子腆着脸上来跟她搭话，叶落连个眼色都未曾给。
　　她不说话，不代表男子不瞧她。叶姑娘首饰简单，衣裳清素，可她惯用的都是好东西，就好比那七八个鸡鸭配来的茄子，瞧着普通，识货的却知其中关窍，不巧，那男子正是个识得货的。
　　他左右没见得随从，又见叶落貌美，再开口，不免带了些猥琐。
　　“小娘子可是迷路了？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不如到我家里小坐，我送你去镇上吧？”
　　叶落睨他一眼，见他腰上别着把柴刀，嗤笑一声。
　　“哪儿来的混账东西，也敢到我跟前胡言乱语，瞎了你的眼了？”
　　男人顿时涨红一张脸，骂骂咧咧便要去拽她，叶落往后一退，踩在大青石上，再两步便得摔下山。
　　“老子今天回来找钱，他妈的，你既然叫老子撞上了，就是天老爷送来的横财，有本事便跳去，扒了你衣裳还能卖几个酒钱，识相点儿，老子在这十里八村闯出了名的，这些窝囊巴子还能听你叫唤了？”
　　“听不听……你自然就知道——林南北！”
　　马蹄声来得快，转弯里飞出块卵石，正砸在男人脑袋上，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脑门上鼓出来个大青包，痛得直哼哼。
　　南北抛了马飞过来，急得出了点儿汗，见叶落完好无损，方才松了口气。
　　“叶姑娘，你瞧，我同你说过这人间处处都有危险，我还是不要离你太远才好。哎呀，他有没有吓到你？我给你出出气。”
　　她说完，将腰里的火烧棍双手奉给叶落，抖腿甩肩，活动了一下筋骨。
　　“你这下不用你那念诗的剑法了？”
　　“师父说不是练家子，不可对他们用剑法，死人可就不好啦。”
　　她两个旁若无人，男人却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吃了闷亏，见来的是个女人，居然还丢了兵刃，更是嫉愤交加，抽刀就往南北身上戳。
　　南北恐他吓着叶落，也不躲，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刀尖堪堪擦着腰身而过，再想往前，却已被夹在肘腰之间。南北挟着他往后退，男人抵着山壁，抬腿便要踢她，不料林女侠早有预料，松手后踢，正踢在他胫骨上，叫他那腿支到一边，踢完人的右腿落地，正就以此为轴旋过身来，藏在腰间的左拳随着转身的劲儿一拳打在他脸上。
　　牙是不会那么快就飞出来的，多半是松了一小半，他功夫实在是菜，欺负些路过的寻常百姓还行，遇见练家子，到底是鸽子碰上了鹰，咕立无援。
　　南北没什么定要将人打死的愿望，只觉得没活动开，有些遗憾，她原以为还能过上两手的。叶落笑眯眯给她当捧剑丫鬟，这会儿见她收拾完男人，还不忘给她递手帕擦手。
　　二人收整一番，仍像来时一样，南北踩树杈，叶落骑马，两个人嘀嘀咕咕，吵吵闹闹地往山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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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躺在泥地里喘气，龇牙咧嘴，哼哼唧唧。
　　靴子声是在马蹄音彻底消失后才出现的，他“哎哟”叫着，却不料引来的是个煞神。
　　来者手上有一把漂亮的细剑，薄如蝉翼。
　　这会儿正是午后，阳光透过剑，剑身便流出金光，带着华彩，是谁都能看出来的金贵宝贝——倘若它不曾将男人的性命取走，也许会是他一生中对财富最美好的记忆。
　　“除恶务尽啊，你也是杀人夺财的混账东西，我就替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收了你去早日了却恶果吧。”
　　杀人的剑客用布巾擦血，又用香粉抹剑，慢慢悠悠地踩过血塘，拖着男人的尸体消失在深山里。

作者有话说

　　土木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