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花行》白渔

3、相见欢（三）

　　憨相公又抓住一伙劫道贼，灞城第二日便传遍了。
　　据说是县令中午睡醒，去上衙时发现的，那十来个黑衣人都是蒙面大盗，却睡得好像一车死猪，在公堂上叠了个四四方方的块儿，用一根绳子便绑个结实。
　　这般手笔，这般节省，除了孤一书，旁人也想不出别的来。
　　县令是个老油子，家里花钱砸来的芝麻官，当即黑着脸教人先收押入狱，再将县尉叫了去。他俩在后衙喝茶，喝到县令先憋不住尿急，方才露出个笑来问他：“孤大人，下次若是有这样政绩的好事，还是多提携小弟。这贸然丢在县衙里，咱们丢脸事小，万一放跑一两个，又或是丢了卷宗，那咱们这官袍，可就穿不住了。”
　　孤一书起先“是，是”应了两句，恍然大悟似的，一摆手。
　　“县令大人错怪了，这人，他也不是我抓的。我有个小子侄，昨日将主家落在山里，赶回去找人的时候，正逢上山贼劫道。她年纪轻，不知事，不小心出手重了些，没地方放，干脆将他们尽数投官了，大人您莫要挂怀，莫要挂怀，下次她打这儿过，我一定叫她给您赔罪。”
　　“客套了，客套了。”
　　他二人在此方打着太极，捉贼的英雄却早已上路。
　　叶落呆不住，江南的烟雨柳色她打小就看，被家学先生按住作的诗可以叠起来当床铺，现下离了家，恨不得插翅便飞到天高海阔的地方去。
　　若不是惦记着给林南北买身衣裳，她只怕天不亮时开了城门便要赶路，哪里等得到午时？
　　从灞城到汝阳，只一条官道，叶落想游山玩水却是不大可能，这会儿正生着闷气，坐在车厢里不肯出来。
　　小子们赶着板车跟在后面，叶二驾车，南北便坐在他旁边。
　　叶二灰胡子黑头发，笑起来皱纹挤成鱼尾巴，他是外乡人，说话带点北音，极疼爱后生。南北方才出山，同他待着好像跟着自家师父，一会儿问叶二籍贯，一会儿问行程，一会儿又问怎么驾车，怎么相马，一路上也不觉口渴，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
　　-
　　到日上中头，众人正要停下来扎营，叶落憋不住了，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来，将林南北抓了进去，探出个脑袋冲叶二笑。
　　“二伯，你和小南北聊这么一路，可把我馋坏了，劳烦二伯去张罗，将南北借我小半个时辰，让我过过瘾。”
　　叶二宠她，自去忙活，过一会儿，桑葚也被赶了出来，抱着包点心，说是叶落给的。
　　叶落将他们都打发了，掀起车帘子偷偷去瞧，见众人没有盯着她们的样子，方才关上车厢门，扯起被子将自己和林南北盖住。
　　南北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晓得叶落是收留她的好人，乖巧坐着，任由叶落折腾。
　　她二人此时捂了个严实，叶落方才嘀嘀咕咕同她讲话。
　　“林女侠，我此前虽问过你名字家世，籍贯何处，却还不知道你年纪，这会儿就我们两个，你也不必怕他们说你年纪轻不老靠，讲给我听听呗？”
　　林南北琢磨了一阵，开口便是：“三十……”
　　“实话。”
　　她闭了嘴，哼哼唧唧挤出两个字：“十七，应该是生在五月的。”
　　叶落抿着嘴乐：“那我正巧比你长两岁，快叫声姐姐来听——算了，叫姐姐的太多了，你便叫我……便叫我……”
　　她想了半天，不知将林南北放在个什么位置上，到底时间紧迫，一下揭了过去，也不再提，只又问南北：“你可知，出了汝阳到京城去，何处好玩，何处好看，往何处走么？”
　　“我只到过师门山下的同光镇，旁的一概不知。”
　　“那你路上可得好好和二伯聊聊，细细记住，一点不许忘，知道么？”
　　叶落说得郑重其事，南北便也严肃起来，点点头，举起掌来。
　　“我一定记得。”
　　叶落一件事做完，放松了些，嫌闷得慌，又将被子掀了，抓了几个果子塞给南北，仍笑眯眯地哄她。
　　“那你师门里教的什么功夫，厉不厉害，旁人看不看得？你还没告诉我，你带的那根铁棍子叫什么名字呢，到了汝阳，我给你重新打一把如何？”
　　“我师门中武功路数庞杂，学什么的都有。叶姑娘若是有空，可以到蜀地去转转，我师父最爱和年轻人玩了，到时都叫他给你演一遍。”
　　她又拍了拍腰间铁棍。
　　“我兵刃上么，只学了一门剑法，师父说江湖险恶，若是让人暗算个什么命案，怕是洗也洗不干净，只准我用这根铁棍，左右不会死人，便就是将人打在家中瘫着，也谈不上命偿。”
　　林南北理直气壮，说着些不搭理的话，叶落看着她好玩，更知晓她性子单纯，全赖师门教导，也不知哪里来的高人，教得出这般的徒弟。
　　叶落盯着她，南北记起师父教导，便也盯回去，俩人一动不动，直到叶落忍不住笑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她方才收了眼，正眨巴着，又听叶落问她。
　　“诶，南北，你看我……像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样问，南北就抬头细看她。
　　叶落生得纤瘦，鹅蛋脸，柳眉凤眼，这会儿笑着，眼角翘着点红，南北看着她右颊上的酒窝想戳上一戳，到底只敢动念头。她这般家世的姑娘，在穷女侠的记忆里，总是圆脸丰腴的，叶落下巴却带点尖，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除罢保平安的银锁，头上只一根玉簪子，显得越发清瘦。
　　南北这样瞧，便这样说，末尾还像个老妈子似地发愁，寻思如何将她师父那开胃消食的小儿方骗来。
　　“谁听你说这个，”叶落失笑，“你说，我若是同你一样打扮，想不想行走江湖的侠客？”
　　南北本欲答不像，可见叶落满脸欢欣，犹犹豫豫，方才回她：“还差点东西。”
　　叶大小姐不知领会了什么，深以为然，点点头：“果然如此。”
　　南北欲问，叶落却翻了个篇去，将路上听她和二伯海聊的那些话头又捡起来说，但凡林女侠说一句“二伯方才问过了，姑娘没听到吗？”叶落便将眼一瞪，轻轻拍着桌子：“我听来的，和我问来的，能一样吗？”
　　她二人在车厢里嘀嘀咕咕，到叶二请叶落下车吃饭，南北如蒙大赦，忙跳起来推开车厢门，学桑葚的模样，站在一旁给叶落掀帘子。
　　叶阎王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扶着南北下车，她背对着叶二等人，装做站不稳的模样，拽住林南北的腰带往自己这边扯。
　　“你和二伯聊天怎么不跑？我是什么母老虎么？”
　　“该吃饭了，叶姑娘，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您这么瘦，还是要多吃一点为好，我原来在山上时……”
　　“偏就这时候话多。”
　　叶落哭笑不得，将她放了，林南北在山上同师门闹惯了，笑眯眯弓腰打稽，引叶落去小子们搭起的棚子处。
　　-
　　-
　　少年最难惜时光。
　　此番正是春夏交际，晴空千里，澄澈无暇，官道上很有些往来的商贾，热热闹闹，有运货到汝阳的，路上见到来灞城采货的，两人便就地交割。
　　叶落见惯了这般景象，南北却什么事都乐呵，兴致勃勃地东瞧西看，她过了会儿便在马车上呆不住，同叶落知会一声，径自跳下车去，同后面驾板车的小子们混作一块儿。
　　叶姑娘逮不住她，又懒得动弹，自顾自躺在榻上，拉起帘子看话本。
　　桑葚见她闲着，从桌案底下翻出纸笔，放在桌面上，看她一眼，瞧着心情不错，这才絮叨：“姑娘若是这会儿得空，可记得把家书写了。汝阳有鸽舍，公子可念了好几次，叫您一定记得报个信儿。”
　　叶落懒散散倚着窗，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翻过几页。
　　“桑葚，我教你念的书，还记得么？”
　　桑葚正坐着发呆，听她说着，“诶”了一声，想了几想。
　　“还记得些。”
　　“我念，”她抬手指指桌子，“你来写吧。”
　　“那可不成！”
　　桑葚忙坐直了，连连摆手。
　　“得是您亲笔写的，公子才能放心，婢子一个下人，怎么能……怎么能……越什么来着？”
　　叶落仍旧看书，不慌不忙的。
　　“叶一舟最喜欢家中人上进好学，你若是手写一封，他想必也会高兴。我和他从小认识，腻了。”
　　她放下书来，瞧一眼桑葚，笑吟吟地催她：“快些，咱们夜里就到汝阳了，晚上我可没空教你。”
　　桑葚闻言，磨磨蹭蹭地挪过去，抓起笔，正襟危坐，捏得手指发白，只等自家姑娘发落。
　　“嗯……”叶落装模作样地想了片刻，“你就写：一路顺利，没有什么问题，有什么事再说，我忙得很。”
　　桑葚抖着写完，又去看她，等了半晌，小声提醒：“姑娘，写完了？”
　　“写完了啊，你若是家中有什么心仪之人，可以叫鸽舍一并寄了。”
　　“没有没有没有，”桑葚忙摆头，“姑娘不给公子再带点话？”
　　叶落皱眉，摇摇头。
　　“没什么说的。”
　　“是。”
　　桑葚将纸放在一边晾干，又想起叶落方才的话，自个儿盘算了会儿，又去问她：“姑娘夜里可还要去哪里？怎么说着好像很忙似的，需要轿子么？我叫二伯给备着。”
　　“我？我晚上嘛……”
　　叶落合上书，探出头去看后方。
　　林南北正盘坐在货箱上，同小子们热热闹闹唱些山谣，有路过行者兴致来的，也与他们和两句。叶落听不懂南北的方言，只觉得热闹有趣，连家里那几个看腻了脸的小子们也发着些不一样的精神。
　　她悠哉哉躺下来，风从窗外翻得车内纸页纷飞。
　　叶落哼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调子，才在桑葚疑惑的目光里转过头去。

　　“我晚上瞧林南北练剑去，你和二伯可不许跟着。”